尝试用现代的理论,解决历史遗留的问题
——对《诗经·豳风·东山》“熠宵行”一词的重新阐释
2013-03-22焦冬梅
焦冬梅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尝试用现代的理论,解决历史遗留的问题
——对《诗经·豳风·东山》“熠宵行”一词的重新阐释
焦冬梅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现在能看到的有关《诗经》的版本很多,翻检诸家对《豳风·东山》“熠宵行”一词的注释存在很大的分歧。分歧的原因在于各家的释义只关注了“熠宵行”词语本身的含义,而没有照顾到上下文所赋予它的语境意义。本文尝试运用现代语境学的理论对此进行了重新阐释,以求能为更好地理解诗歌本身的含义提供帮助。
熠;宵行;语境
一、现代《诗经》不同版本对“熠燿宵行”解释存在的分歧
《诗经》是我国最早而保存最完整的诗歌总集,主要收集了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的作品。大约于公元前六世纪,最后编订成书。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其间研究《诗经》的大家辈出,研究《诗经》的作品难以数计。经过众人经年的努力,使今天的人们可以较为顺畅地欣赏2000多年前的作品,了解了当时社会的语言、政治、经济、思想、文化、风俗等方面的内容。但是由于时间的久远,语言的发展变化等原因,现代人并不能完全无误地理解《诗经》的内容。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诗书为人人诵习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以弟之愚闇,于书之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此非独弟所不能解也。汉魏以来诸大师未尝不强为之说,然其说终不可通,以是知先儒亦不能解也。其难解之故有三:譌阙一也;古语与今语不同二也;古人颇用成语,其成语之意义,与其中单语分别之意义又不同三也。”[1]75所以雒江生在他的《诗经通诂·叙例》中说:“……然此非过谦之辞。盖《诗经》训诂,经清代学者努力,其疏通证明者已十之八九,而尚有十之一二其说解人人殊者,为学者所共难。后之研究《诗经》者,想于此一二中有所创获,其难犹如今之研究甲骨刻辞,想于未识之字有所创获,即使矻矻穷年,终生研讨,而欲识读数字,于一般学人来说,亦即不易。”[2]6我们所要探讨的《诗经·豳风·东山》中的“熠燿宵行”就是这其中的“十之一二”。现在能看到的有关《诗经》的版本很多,翻检诸家对《豳风·东山》“熠燿宵行”一词的注释存在很大的分歧。《诗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这是一首写久戍东方的士兵,在返回家的途中强烈地思乡怀亲的诗作。对于诗中“熠燿宵行”的解释,诸家存在分歧,没有统一的释义。向熹《诗经词典》把“熠耀”解释为“燐火;鬼火”。“宵行”为“一种能发光的虫”。[3]802,716陈振寰解注《诗经》:“熠耀”,闪闪发光的样子。“宵行”,磷火,俗称鬼火。一说萤火虫。[4]195雒江生《诗经通诂》:“‘熠耀宵行’下即言‘不可畏也’,则释‘熠耀’为磷即鬼火为是。此戍卒在途现象家人已死,变为鬼火至夜在庭院游动。鬼火本可畏,但因是亲人死骨所变,故不可畏而可怀矣。”“宵行”与“鹿场”对文,此当从朱子《集传》,以“宵行”为萤火名。[2]409黄典诚《诗经通译新诠》解释“熠燿”为双声词,明灭不定之貌。“宵行”为“磷火,俗称鬼火”。[5]185《诗经导读》:“熠燿”闪闪发光的样子。“宵行”昆虫名,今称萤火虫。……或谓野地里的燐火、鬼火。[6]210《诗经楚辞鉴赏辞典》:“熠耀”,闪闪发光。“宵行”,萤火虫。一说熠耀指萤火,宵行状熠耀在夜色中流走,亦通。[7]393高亨《诗经今注》:“熠燿”光亮鲜明貌。“宵行”,萤火虫的一种。因为田地生了荒草,所以有萤火虫。[8]209第一个分歧在于是把“熠燿”解释为鬼火,还是解释为闪亮发光的样子;第二个分歧在于是把“宵行”理解为鬼火,还是理解为萤火虫。为了便于人们对于《诗经》的理解,我们有必要对“熠燿宵行”的释义分歧的来历进行探讨。
二、历代对“熠燿宵行”的不同释义
最早对“熠燿宵行”做释义的是汉代的毛亨,就是现在通行的毛诗。《毛传》:“熠燿,燐也。燐,荧火也。”[9]128由于后人对“燐”有不同的理解,所以对“熠燿”也出现了不同的解释。《淮南子·氾论》云:“久血为燐。”许慎释为“谓兵死之血为鬼火。”[10]908唐代孔颖达疏:“《释虫》云:萤火即炤。萤火之虫飞而有光之貌,故云熠燿燐也。曹植(即陈思王)《萤火论》:《诗》云‘熠燿宵行’。章句以为鬼火,或谓之燐,未为得也。天阴沉数雨,在于秋日萤火夜飞之时也,故云宵行。然腐草木得湿而光,亦有明验,众说并为萤火,近得其实。”[9]128从所引文献看,从汉代至魏晋时期,人们对“熠燿”的理解发生了变化,从“燐火,鬼火”转变为“萤火”,而对于“宵行”是作为一个时间词来理解。宋代朱熹的《诗集传》:“熠燿,明不定貌。宵行,虫名,如蚕,夜行喉下有光如萤也。”[11]110第一次把“熠燿”解释为光,而把“宵行”解释为虫名。陈奂主张““熠燿””为“鬼火”,云:“许宗毛,知毛传之荧火断非《尔雅》之荧火。故即以鬼火释之。至魏晋间人误合《尔雅》毛传荧火为一物,荧改作萤,又改作虫粦。《广雅》遂有‘荧火,虫粦’之说。而本草更有萤火一名。熠燿之说共误,始则诬传,继且诬经矣。段说原许申毛确不可易。”[12]86段玉裁也主张“熠燿”为“鬼火”,认为“荧火,谓鬼火荧荧然者也。浅人误以《释虫》之‘荧火,即炤’当之,又改其字从虫,其误盖始于陈思王也。”[2]409马瑞辰把“熠燿”释为“状萤火之光”;“宵行”释为“萤火”,云:“《说文》‘熠,盛光也。’‘燿,照也。’‘熠燿’为萤光,与‘町疃’为鹿跡相对成文。萤火之名熠燿,盖后人因《诗》以熠燿状萤火,遂取以为名耳。‘宵行’与‘鹿场’对文,此当从《朱子集传》,以宵行为螢火名。”[13]481王念孙云:“燐之为言燐燐然也。”主张“熠燿”为“盛光闪耀”之义。[14]359胡承珙云:“段说非是。……《集传》以‘宵行’为虫名,其所言形状本于董逌、陆佃。然董氏只云别一种虫,非萤火,初未尝以其名为‘宵行’也。”[15]714,715胡承珙对于“熠燿”的理解赞同王念孙的说法。
三、用现代语境学的理论对“熠燿宵行”做出阐释
通过历代对“熠燿宵行”释义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有关“熠燿宵行”解释的分歧已有千年,而且延续至今。我们细绎前人的释义,可以看出他们的问题在于为释义而释义,没有联系文本本身来理解词语的意义,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语境学。对于语境的定义,诸家也没有统一的定义。较有代表性的“文化、情境”论对我们理解“熠燿宵行”的意义以及探讨此问题能有所帮助。持这种观点的多为人类学家、社会语言学家。“文化、情境”的代表人物有马林诺夫斯基、弗斯、韩礼德等,他们都强调与社会环境相关的客观语境,因此他们在讨论语境时多从宏观上联系社会、文化、时代、地域等方面探讨宏观语境对语言的影响。其中,马林诺夫斯基把语言环境分为“文化上下文”(context of culture)和“情景上下文”(context of situation)两个方面,所谓“文化上下文”,是指说话者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文化;所谓“情境上下文”,是指说话时已在实际发生的事情,即语言发生的情境。而上下文语境是由具体的话语组成的,它的意义首先必须依赖一个个具体的话语的意义,同时,每个话语的意义又需要由具体的上下文来显现,上下文语境的意义和具体的话语的意义是相互依赖,相互联系的。我们认为前人在理解“熠燿宵行”意义时,混淆了“文化上下文”和“情景上下文”,这里所指的“文化上下文”是指在当时社会中人们对于“熠燿宵行”有常识性的理解,如“熠燿”和“宵行”都可以作为虫名来理解。崔豹《古今注》:“螢火一名熠燿,一名燐。”《广雅》:“景天、螢火,燐也。”《本草纲目》言:“螢火有一种长如蠶,尾后有光,无翼,乃竹根所化,亦名宵行。”所以人们用当时社会常识性知识来理解“情景上下文”的词语。这里所谓的“情景上下文”是指就《东山》一诗中特定的语句及特定的上下文。“町疃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町疃”《说文》:“田践处曰町。疃,禽兽所践处也。”“町疃鹿场”就是指布满鹿迹的鹿场,“町疃”是用来修饰“鹿场”的,这里我们可以用语境表达的强制性来解释。人们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时,是将“内部语言”进行编码传达出来,变为“外部语言”。内部语言转换为外部语言就是组词成句。在这个过程中要受到语义、句法、语用等方面的限制。“鹿场”作为一个有实在意义的实体,就要求前面的修饰成分虚化,二者在语义、句法、语用方面才能搭配。而“町疃鹿场”与“熠燿宵行”作为上下文是相对成文的,因此,在此特定的上下文中,“熠耀”也应该是用来修饰“宵行”的,所以,应该把“宵行”理解为有实际意义的虫名,而把“熠燿”理解为作为修饰成份的“像鬼火一样的荧光”。另外,同一首诗的第四章还有“仓庚于飞,熠燿其羽”的诗句,是指飞翔的黄莺,身上长有闪亮的羽毛。“熠燿宵行”位于诗的第二章,“熠燿其羽”位于诗的第四章。《诗经》在形式上有句式整齐的要求,所以这两个“熠燿”应该都是用来修饰后面的成分。这样解释与下文的“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也能顺通文义,《东山》的第二章在“熠燿”之前写了“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言,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瓜蔓上结了许多果实,蔓延在房簷上。屋里爬满了地鳖虫,门前结满蜘蛛网。一片荒凉景象。郑笺:“此五物者,家无人则然,令人感思。……室中久无人,故有此五物。是不足可畏,乃可为忧思。”正如郑玄所说,这是因为家中久无人居住而出现的荒凉景象,如果把“熠燿”释为“螢火”就与这种荒凉景象及下文的“不可畏也”语意上不衔接了。因为如萤火虫一样的飞虫对于人而言并不可怕,而且这种火对人而言也不是“可畏”的。“可畏”因为在当时人们还不能科学地解释这“久血为燐”的道理,所以带有浓重的迷信色彩。因此,把“熠燿”释为“像鬼火一样的荧光”与上下文义是较为符合的。我们的结论是赞同宋代朱熹的解释,“熠燿”释为“像鬼火一样的荧光”,“宵行”释为“虫名,状如萤火虫”,但不能就解释为萤火虫,因为二者并不是一物。
对于几千年来没有定论的问题,换一个角度思考,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尝试解决一些历史上遗留的问题,即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也许会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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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ve Historical Issues with a Modern Theory——New Interpretation to“Y`ıy`ao Xiāohˊanɡ”of Shijing·Binfeng·Dongshan
JIAO Dong-mei
(School of Humanities,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Nowadays,many editions of Shijing are available,in which there are diferent opinions about the phrase“Y`ıy`ao Xiāohˊanɡ”in Binfeng·Dongshan.The controversy is caused as all those interpretations focus mainly on the meaning of the expression itself but not on its contextual meaning.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gives a new interpretation to the phrase by using the Theory of Modern Context in order to help readers better understand the poem.
Y`ıy`ao;Xiāohˊanɡ;Context
H0
:A
:1008-2395(2013)05-0066-03
2013-04-17
焦冬梅(1966-),女,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史与中国语言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