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付嘱——读《守望良心》

○ 朗 寓

2012年因“世界末日”的传言而不同寻常。从是年1月1日至2月8日的短短三十多天时间，净慧长老南北奔波、昼夜操劳，在湖北四祖寺、老祖寺，河北柏林寺、真际禅林等多个场合发布了二十多场演讲，《守望良心》即二十多篇讲演稿的结集。其时末日谣诼蛊惑人心，世间乱象又添几分。净慧长老的多篇讲演稿皆以佛教缘起正见及因果铁律破斥“末日说”之无明，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助有缘大众卸精神重负。长老时八十高龄，犹孜孜矻矻、苦口婆心，大年三十亦在旅客稀有的列车车厢度过。长老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赞其“专列”，叹此“待遇”平生未有。佛陀慈悲垂教，遂有正法住世，长老慈悲度生，遂有生活禅法。大众信受、欢喜奉行之余，焉知长老置老弱病残身于不顾，以头目脑髓布施众生而在所不惜——一年多后的2013年4月20日，长老示寂，以一期生命之还灭向众生作最后的供养：“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守望良心》惟恳切叮咛、蹈空而不落空，是一个老人以其虔信、睿智与慈愍对世人的殷重付嘱。长老此书甫一发行，即被索要一空，又重印。假此书与长老结缘之人讵又能料，不久后此等菩萨亲教将不复值遇——每念及此，终得体会《大般涅槃经》中弟子闻佛行将般涅槃而哀叹：“苦哉仁者！世间空虚！世间空虚！”

“良心”者何？长老引《孟子》释曰，良心即仁心，是人人天然本有的善良之心。然世人内外交煎，放其良心，无力收摄，习染日深。良知日蔽，心渐不善，害人害己，终至大患。长老在书中提到数桩时事：某人以为末日将至，辛苦所得挥霍一空，乃至无颜见家人；某少年索求不得，情急之下怒而杀母。更有甚者，无良企业于奶粉中添加毒物，至无数婴幼后患无穷；肆意杀生、环境污染、灾害频发、疫情频现，天下难觅一瓢净水……如此种种，令长老痛心不已、忧悲萦怀。若干年来，长老一直谆谆于“生活禅”中做人的“八字方针”：信仰、因果、良心、道德，倡导“以信仰为根本，培养做人的神圣感；以因果为原则，培养做人的敬畏感，以良心为保证，培养做人的责任感，以道德为操守，培养做人的尊严感”，此书更独独拈出“良心”二字，以此“方寸之地”之净化而修身齐家，以一人之成就而遍及全体，以全体之“心净”而“国土净”、而敦风化俗、治国平天下。

既关乎“心”，兹事体大，净慧长老本该用“佛心”、“本心”、“菩提心”、“初心”、“真心”、“直心”、“慈悲心”、“智慧心”、“平等心”、“解脱心”这些自家宝藏，何以借用儒家的“良心”、“仁心”、“善心”？长老云，良心盖为不信佛之人定制，为使佛法融入主流社会故，十几年来大谈“良心”。弘法需契理契机乃成。长老之悲智再次于是中悉现。

人之将老，其情至切。长老提醒读者，要珍惜“跟一个老人见面的机会”，要珍惜“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这些祖师的训语。长老出生于1933年，自小由比丘尼抚养长大。他是从今上溯八十年这一段中国佛教发展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践履者、书写者。《守望良心》中有几处生动的自传材料，莫不是沉潜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下的动人浪花。

2012年1月16日，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长老在四祖寺旁边的芦花庵细数自己一生中和比丘尼的因缘：一岁零五个月就由海善、仁德两位比丘尼抚养，一直到十五岁才拜比丘为师当沙弥。海善师父临终前有未竟心愿却无人能猜，幸有长老领会了她的“西归意”，扶她起来以坐姿往生。长老赴京，专程到仁德师父处道别。出其家门尚不过五十米便被唤回——仁德师父已人事不省，几个小时后即在长老的助念声中往生。由长老送终，这是仁德比丘尼一生的心愿，愿力终成奇迹。为了感恩，长老辛勤修建了石家庄虚云禅林、黄梅芦花庵和新州庆福禅寺等比丘尼道场。

1月20日，农历腊月二十七。长老在四祖寺回顾上世纪70年代做“右派”的经历：大年三十到荒村野外守机房，窗户只用稻草堵住，北风呼啸，稻草呼呼作响。长老一夜蜷缩在稻草堆里打坐。次日，正月初一，长老又被命令去五里外的河里挑沙，所谓“春节”，已成“四旧”。长老说，这些回忆起来很有意义，“是人生的一种考验，是一堂非常严肃的生命课程。”他作为“解放”的亲历者和“文革”的亲历者，比对今昔，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是佛教的最好时光”。长老感到自己对佛教的回报太少，对社会的回报太少，“除了感到惭愧以外还是惭愧”。几天后就是年三十，长老将在列车上度过。即便如此，“我也毫无怨言，也是欢欢喜喜。”

人之将老，其意至深。净慧长老把智慧表达为“刚性”，把慈悲表达为“柔性”，“由智慧而觉悟人生，这是自我修养，要有刚性；由慈悲而奉献人生，这是利他精神，要有柔性。”学禅，就是要学刚柔相济的大丈夫气概，妙用于个人生活、社会生活甚至治国方略。长老以为，近现代以来，为了抵抗西方殖民者侵略、防止家国俱亡的厄运，中国只好发展再发展，提高再提高，只好过度消耗地下地上各种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脚步越来越快，痛苦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焦虑越来越多，恐惧越来越多。”个人没有幸福感和安全感，更没有正义感。“中国的国威扬不起来，主要还是人心的力量不够，英雄气概无法树立起来。禅教导我们作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作一个刚毅不阿的人，作一个不畏强权的人，作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净慧长老高扬良心的大旗，他自己，何尝不是这个社会的“良心”。哲人其萎，大地陆沉，良心陨落，呜呼哀哉！

人之将老，其言惟善。2012年1月2日，净慧长老在《禅》刊座谈会上连说六个“一定”：“我们一定要树立佛法的正知正见，一定要树立牢固的因果观念，一定要树立牢固的前生后世轮回观念。一定要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一定要相信人是可以大彻大悟的，一定要相信自心具有无量的功德，具有无限的能量。只要清除覆盖在心底上的尘埃，心地的光明一旦显露出来，就能照天照地。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如来宝藏，这个如来宝藏就在我们的五蕴身心之中。我们能够照见五蕴皆空，就能度一切苦厄，就能打开如来宝藏，受用无穷，利乐无穷，永不迷失，永远生活在觉悟的阳光之中。”这真是一个菩萨在掏肝掏肺泣血付嘱！菩萨在过去生中曾为求得一句善法，不惜以心和血侍奉夜叉；曾以身饲虎、割肉贸鸽；曾以象王身甘作桥梁，承受众象踩踏，力尽气绝；曾以兔王母子身，自投火坑，自熟己肉，供养求法道人。菩萨亦曾善巧方便，以羊车鹿车牛车乃至大白牛车诱导众生出三界火宅，菩萨亦曾不嗔不恚，不顾众生抛掷的杖木瓦石，犹要殷勤礼敬每位过客：“汝等皆行菩萨道，当得作佛”。净慧长老肩负菩萨的使命而化现，于此一期生命当中，与众生相遇、结缘，他的这一生只是菩萨成佛道路上的一站，他之所行无异于过去生中菩萨所行。经中常载，至坚者大地，至脆者震动，菩萨恒起大悲，以其悲心之大，一人发愿而大地震动……

长老开示毕，语众人曰：“今年冬天在南方过冬，室内有暖气，室外有清新的空气，四面是青山，老祖寺门前还有一池清澈见底的碧水。……夜深人静，万籁无声。一个孤独的老人危坐灯前，或读书，或改稿，喝一杯茶，转两圈，又重复那些事。……”彼时恰是腊月初九的北京，不远处的圆明园，暖阳西斜、倦鸟思归。

一个月以后的2月2日，长老复于开示毕云：“我已经快到人生的终点站了，已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是一个不会再有什么作为的人，我把对佛教的希望，对世界的期望，把未来所有的作为，都寄托在你们这些年轻的四众教友身上。希望你们能够以自己的清净三业，以自己的无上菩提心，上求下化，推动佛陀的法轮，不断地向前发展，这就是正法久住的意义。”彼时恰是正月十五的黄梅，四祖寺为寂静的群山环抱，天心月圆，印照万川。

回首以往，隐然似有所悟：长老未尝不有作最后付嘱之心愿，此书未尝不是长老有意留给世人的“最后遗教”。若言《佛遗教经》是佛入灭前提撕佛法纲要，对声闻众作殷切教诲，《守望良心》便是净慧长老示寂前陶铸生活禅钥，为僧团、为十方信众、为这个世界的有情众生指点解脱生死的道路、开启自度度他度尽一切苦厄的大门。长老是真正的人间菩萨，菩萨不尽有为、不住无为，以众生病故乃示病，以世间黯昧故乃示灭，以度生大愿故乃重光。“我生有涯愿无尽”，若见尘廛枯木春来花开，便知菩萨愍念众生、不舍众生，正慈悲显现、乘愿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