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左岸是江南

王联仁

自从王导、谢安豪华府邸前的紫燕在东晋的天空定格出优美的倩影，江南便拉开了富泽绵延、人文繁盛的奇彩大幕。在历史流变的时光里，一代又一代文人以灿若星河般的诗词文章，将江南孕育酿造成韵味无穷的美丽传奇。江南，以其温暖湿润、物华天宝、奇异多彩、才子辈出而成为中国独特的区域文化符号，成为我精神世界里曼妙的梦境。

渴望着江南，迷恋着江南，直到将灵魂和身体自由舒展地交给江南，解脱开束缚身心的所有蒂带，在江南温润婉约的气息中奔跑和欢跳，品赏和浅思，款款地拥抱秀丽多情的红荷绿柳，纯情地触摸水墨氤氲的湖光山色，感受天下风流富贵之地岁月流变的迷离奇幻，饱览山水旖旎、音韵婉转的锦绣美景，把诗情放飞在江南的碧水蓝天之上，是我从咿呀咏诵以来，一个恒久的情结。

2012年的金秋十月，正是江南人家桂花香气袭人的清爽时节，我乘坐的列车轻盈地冲上了巍峨的南京长江大桥，直率地揭开了江南轻纱般迷离的头巾，浩淼宽阔的江水以江南最独特明净的眼眸，抛给我一派脉脉秋波。期待了四十年的江南，我终于来了，带着诗意和沧桑、迷恋和清净、深情和超脱，赤子般地滑入你锦缎一样温柔细腻的怀抱。

水是江南的眼睛，是江南最奇特迷人的气质。这是上苍对江南格外的恩宠，让她成为秀丽女子中最让人倾心的那一位。长江在我们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最接近天宇的地方汇聚了一股股、一汪汪绿宝石一样晶莹清澈的雪水，浩浩淼淼蕴纳了百万平方公里范围的天地精气，迤逦流奔到江西湖口，平缓深情地向北一偏头，便将那妩媚的眼神，连同灵秀的气质一起抛给江南，她的青丝便在大江左岸倾泻下一片河湖交错、水网纵横的江南水乡，以及星罗棋布的古镇名城、田园村舍，装点出一方烟柳画桥、如诗如画的人间仙境。

西湖氤氲着江南的韵致，是江南的绝代佳人。清纯淡雅，如娉婷的少女；柔媚恬静，像晨妆的新娘。如镜的水面是佳人凝脂一样的肌肤，轻抚湖面的柳丝是她亮丽的秀发，将西湖妩媚的面庞勾勒掩映得让人心动，湖心的岛屿是她玉簪缠挽的高髻，桃花、荷花、桂花、梅花，一年四季殷勤地将西湖装扮得幽香怡人。西湖是柔美的、明丽的，无论你怎样地起步转头，从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间隙看去，那柔情似水，总令人心荡。相较于西湖，太湖显得浩荡辽远，而玄武湖太清秀，扬州“瘦西湖”太骨感，西溪的湿地却过于野逸和肤浅，秦淮河的过去太妖艳，现在又太矫揉造作，至于黄浦江则更是富贵逼人了，唯有西湖丰腴而不腻味，清秀而不单薄，美丽而不妖艳，总是恬淡可人。游罢西湖，是女子则会增添点纯净妩媚，是男子则一时变得清秀淡雅起来，孩子的模样更天真可爱，老人脸上也慈祥明净了。西湖是江南写不完，也游不尽、赏不够的美丽地方。

园林则挥洒着江南的诗情，那如丝带般随形流淌的绿水是园林蕙质兰馨的生动气韵。碧水边，花墙下，随处可见玲珑剔透的太湖石，这奇妙的石头与各类花木相扶相伴，石头支撑着花木，花木掩映着石头，一刚一柔、一整一疏，恰似自然天成的绝妙佳配，那气质是如此相投，内涵是如此相符，结合在一起是如此的悦人眼目。在曲折幽静、庭院深深的江南园林中，流水娴静地穿越桥洞，沐浴着花木亭台，盘曲的古木在碧水的滋养下翠荫欲滴，映照在流水中的粉墙黛瓦竟然也袅娜有姿了。随着蜿蜒的流水，传花渡柳而行，一边连接着亭台楼阁，另一边曲径通幽，脚下就延伸着苏绣般迷人的回廊或小路。我恍若找到了深幽的潇湘馆、富丽的怡红院、奇异的蘅芜苑、高阔的秋爽斋、闲淡的稻香村，以及金钗玉簪、裙裾飘摇的江南才女。每一处景物都透露着一种似曾相识、令人回味无穷的画意诗情，把人引入一种宁静安谧、富丽自然的境界中去。将心栖居在这样一个富有情韵的地方，便是将岁月融化在古典诗词与中国绘画的悠远意境中了。

古镇是江南油墨飘香的书卷，封尘着古老的岁月里花雨轻扬的无限往事，任你怎么品味都意味无穷。“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一条清流从远处委婉而来，又从这里娴静流去，缱绻缠绵处就是一座古镇。江南古镇大多临河而筑，石阶砌岸，房子多为两层，粉墙黛瓦，后窗对临着河水，小桥流水，幽深秀丽。尤其在静谧的夜色中，乘坐小船荡漾在旖旎的灯影里，船桨拍打着水面，那桨声仿佛穿越百代，低吟着千年的荣耀与哀婉。这里自古以来就是许多士宦、商贾、才子人生旅途的起点，也是其中许多人退隐的终点。哪儿都有着一千年的老树、八百年的老宅、五百年的老桥，有些深宅从外面看含蓄收敛，进入到里面一层一层穿越走去，才能大致领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风姿。古镇积淀了太丰富的传奇故事，把自己酝酿成窖藏千年的女儿红。在这里，或许一个普通的年长者，对社会的变迁就会有着极其敏锐的判断，对生活的淡泊安定有着透彻的理解。生活在古镇的人们在这些深厚丰富的传奇熏沐下，早已经铅华洗尽，少了肤浅与烦躁，尽显淡定与厚重。这样的环境，自然孕育成长出一代代令人瞩目的俊才，不断为美丽的江南添写上一页页奇异多姿的笔墨。

太湖是一个很飘逸的地方。站在太湖边上，我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喧闹的城市和狭小的办公室，在这里感觉到一种庄严、一种阔大、一种震撼，还有一种因为人的渺小而增添的逸气与超脱。瞩目那波浪浩荡的万顷湖水，情愫便随着辽阔的湖水荡向飘渺的时空。鼓荡的烟波里，森然林立的古战船述说着繁华背后曾经的沧桑与劫波，而晶莹剔透的太湖珍珠正闪烁着奢华富丽的魅人光彩。历史已成为记忆里斑驳的光影，珍宝仍然是世间永恒的诱惑。那位飘逸的范蠡先生曾经阅遍了世事，后来以中国式奇异的智慧功成身退，一生先高官，后巨商，再携红颜隐居在仙境，似神仙而终，其实是十分完美、令人艳羡的。遥望湖上，那仙山在哪里呢？山上有耀眼的琼楼玉宇吗？去吧，坐上宽阔的游船，将迷茫的远山和码头抛在身后，直到用高倍的望远镜也搜寻不到岸上的人影。一转身，离世绝尘的美丽岛屿像仙子一样袅袅凌波而来，登临岛上高耸的庙宇，只见到彩塑的仙颜，而那飘逸的仙人似乎在更飘渺遥远的烟波里。

佛寺是江南空灵苍茫的水墨长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山寺那位叫法海的和尚，一绝情就从西湖的断桥上牵扯出长达千余年的情丝，为佛门惹下一桩凄艳的怨缘。而寒山寺的钟声自从落到唐朝诗人张继夜泊的船上，就绵延不绝在中国人心里响了一千多年。今天，在太湖之滨的秀丽山腰里，耸立着一座比山还要崇高的大佛——灵山大佛，佛祖端庄地站在云端里，慈爱地注视着匆匆忙忙的众生，似乎正用它的悲悯和爱怜为众生宣示一个清净安然的彼岸世界。而灵山寺宏大华丽、珍宝璀璨的梵宫，犹如西方七宝宫殿，琉璃铺地，黄金为路，天乐空鸣，花雨纷纷。物质的牵引越大，精神的出离就越远，于是江南的富贵便在这里幻化成佛界的庄严富丽。

我心中的江南，柔婉明艳，纯净飘逸。经历了世间的坎坎坷坷和欲界的千山万水后，心的明镜里，山已苍茫，水已迷离，结晶下的是一种超然的风骨，一种绵延了千年的江南情韵——那是属于我自己的诗意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