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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轨年代

2013-03-20

飞天 2013年12期
关键词:杨帆

▶ 赖 薇

赖薇,广西省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仫佬族,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东莞广播电视台编导,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文学艺术院首届签约作家。

策划并撰写过多部电视专题片,获得过国家级及省、市级奖项。

出版长篇小说《淘气女生》,剧本《卖子风波》。

时近正午,晴空无云,花木在人行道上投下大团浓阴。杨帆从公司的中巴上跳下来,跟车上的四位手下挥手作别,拖起地上的旅行箱,慢悠悠地往家走。手下们本想帮经理把行李送到家中的,可他谢绝了。他本来可以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住宅楼下,但是他借口舒活筋骨,坚持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杨帆呼吸着春日的花香,想借深呼吸平定心绪;小腿肚那里仍有些酸,有些麻,走在硬硬的水泥方砖上,真有点步履蹒跚,可他尽量挺胸收腹,做出容光焕发的样子。他可不想一进门就听庄婷说,怎么啦?在外面生龙活虎,一到家就死样活气的?

庄婷和力力此时定然在等他回家,他必须掩饰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昨夜他和秀枝在省城的宾馆里折腾了一宿。

他本来是带人到省城公干的,可姚秀枝吵着要跟他一起去省城玩,他想起庄婷的小心眼,本不想理她,可一想到秀枝曲线优美的胴体,再想到这次带去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就忍不住应允下来。

于是这三天里,秀枝白日里穿着黑色西服套裙,巧施粉黛,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谈判,弄得谈项目的省城人以为她是他的小蜜。一到晚上,两个喝够香槟的人,在开着空调的席梦思上颠鸾倒凤,春色无边,一派如意。

秀枝是秀水县文化馆的舞蹈老师,每日里编舞教舞。秀水县跟滨江市相距一小时车程,两人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多。大都是杨帆节假日回故乡,他们才会避开一切熟人在秀水县大酒店的客房里春风一度,一旦事毕秀枝便得沐浴穿衣,恋恋不舍地离去。每次跟情人道别时,她往往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多呆些时辰,就我俩?

昨晚,两人知道那是他们秘情三日游的最后一夜了,所以你侬我侬,激情洋溢,说了许多傻话。

她依偎在他怀里,媚眼如丝,天真地问:如果现在我们都是自由身,在我和庄婷之中选一个,你选谁?杨帆笑道,当然选你。秀枝冷笑一声,说,没诚意!我不像人家有好爹好妈可以帮到你,我只是个乡下妹罢了,所以只配当人家正餐之后的点心、水果。

杨帆紧紧地环住她,说,那你要我怎样?要不我们天亮就私奔,我带你去天之涯地之角,好不好?

秀枝便“嘻嘻”笑,娇嗔道,逗你的,紧张什么,我的傻哥哥!

杨帆知道这妞儿眼看两人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所以纯属没话找话。两人的情人关系已持续两年多,只因每次相聚的机会都来之不易,所以在一起的时刻总是那么珍贵刺激,情意绵绵。也因为心怀不可告人的隐秘,两人对家中另一半倍加体贴,所以都是邻人们眼中的好妻子好丈夫。

杨帆走在回家的路上,道旁全是天竺桂,小小花朵落在青石板上,如一地碎金,花香馥郁,舒展了他放纵了三昼夜的身心,杨帆觉得这花香像秀枝的身影,浓一阵淡一阵,忽而近忽而远,在不经意间将人包围。

直到推开家门的刹那,杨帆仍以为一切又回到了常规。庄婷身着粉色真丝睡衣,披散着长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杨帆放下旅行箱,便往她身上抱去。

谁想庄婷一下挣脱他的臂膀,咬牙切齿说,伪君子,人渣!

杨帆没反应过来,说,你说什么?力力呢?

她喝道,别装了,说吧,她是谁?

杨帆这才发现庄婷的脸色竟是他从没见过的严肃,心中“格登”一下,本能地说:哪个她呀?

庄婷“腾”地站起来,双手叉腰,连珠炮般道:这几天跟你一起鬼混的那个烂女人!不要对我说没有这回事,单位有人在省城看到了!姓杨的,你今天不一五一十跟我讲清楚,你永远也别想看到儿子!

杨帆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他盯着眼冒绿光鼻息咻咻的庄婷,似在看一头发疯的母狮,他几乎来不及思考,直觉这种时候否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遂坐在沙发上,沉重地说:对不起,婷婷,我错了。

庄婷骂了声“王八蛋”就扑过来,涂了黑色指甲油的尖尖十指径取丈夫的脸。杨帆一闪,她扑了个空,一下摔到地上。她尖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嚷: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杨帆试图把她扶起,可她厌恶地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直奔阳台。杨帆正打算去拉她,却见她抄起阳台上那根晾衣竿,返身入室,径往电视机狠命击去,“砰”一声闷响后,那台价值近万的彩电屏幕上现出一道闪电状裂痕。

杨帆的心也似“砰”地裂开了一道,刹那间疼痛难耐:这台彩电是他在单位春节联欢会上抽到的特等奖,当时庄婷还说这台彩电像征着杨帆的好运道。

庄婷边抽噎边挥舞着那根夺命棍,只听“乒乒乓乓”一片响,家中的花瓶、字画、酒杯、茶具等纷纷倒下,五颜六色的碎瓷、玻璃、纸片、罩布飞了一地,好似客厅里呼啦啦地飞来了十级地震。

看着两个人小鸟筑巢般一点点建成的家被庄婷打得千疮百孔,打成一片尘埃,杨帆又气又急,但是面对她那喷火的双目、扭曲的面孔,他不敢尝试去抢她手中的“凶器”,唯有小心翼翼地走向她,试图安抚她,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

她尖叫,别碰我,你他妈让我恶心!

这话太损尊严,杨帆停下来,说,别这样说。

她说,你还想听什么?你这白眼狼!听着,我要离婚,我不想再看到你!

杨帆怔怔地僵住了,本能地说,我不离婚!婷婷,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说过的话吗?

庄婷起初想哭,末了还是笑了起来,说,当初?你记得当初你是什么样的就好!她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种陌生的光芒使杨帆不敢正视,她切齿道,离婚!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丑事,我要让你爸、你哥、你姐都来评评这个理,现在,你给我滚!

她歇斯底里地用晾衣竿指着他。杨帆决定趁小区保安敲门之前全身而退,遂说,好吧,我们先分开一下,大家冷静下来再说。

他拉起行李箱,踩着一地的残骸,梦游般地飘出家门。

近午的太阳寂寂地照着小区花园。往常这样的周末,杨帆与庄婷正带着力力,在岳父家品尝岳母的拿手菜。而现在的他孤身只影,不知何去何从。

杨帆坐在一张石凳上茫然了一阵,猛省到大变当前,当务之急是争取同盟军,转移财产,便赶紧拨打姐姐的手机。

杨帆高一时母亲就去世了,他读大学时,姐姐杨艳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她嫌在内地当小职员收入低,独自去闯深圳,做过广告员、咨客、保险员等,虽然收入时高时低,但只要小弟写信告急,她的汇款便会及时飞来。现在她混成某培训中心的励志课老师,嫁了位当地小老板。

果然,杨帆刚倾诉完,手机那头就传来杨艳高亢的尖嗓子,说,傻瓜!捉奸捉双。既然不是在床上被抓现行,你就该推个干净。杨帆苦笑说,庄婷那脾气,这种事哪推得掉?杨艳说,庄婷要闹,你就叫她把目击证人找来,当面对质!那搬弄是非的混蛋十有八九不敢,你不就可以蒙混过关啦?杨帆对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我确实一错再错,现在,庄婷还要找你、找老头子、找哥哥评理呢。杨艳冷笑道,离就离,这事在我们深圳算什么屁事!庄婷就是少见多怪,自我中心惯了。杨帆见姐姐偏心,便一股脑地倒出心中忧虑,说,我的工资卡一直是庄婷管,我们住的房子是她父母的,车子写着她的名字,力力一直是岳母带,真要离婚,孩子估计也是跟她那边的。杨艳便骂,什么都是人家的,你这些年在滨江干什么?当死人吗?杨帆辩白说,我接项目有外快,那几个工资便由庄婷折腾去。杨艳说,那你现在手上有多少钱?杨帆说,十五万,这是庄婷不知道的私房钱,姐,我想转到你账上。杨艳说,马上转来,我把账号发你。老三啊老三,现在东窗事发,河东狮吼,你要坚强啊!

杨帆得励志师撑腰,负罪感顿时减轻了许多,可现实的压力仍如泰山压顶。

他本想给姚秀枝打个电话,提醒她小心庄婷,可转念一想,他和她的交往本来遵循的是快乐原则,将她扯进自家这一摊狗血里,这算什么事?一转念,便拨通了哥哥杨峰的手机,隐去秀枝的名字,简述了自己的家变。秀水县城不大,在县水电局当技术员的杨峰跟姚秀枝以及她老公赵强都是熟人,杨帆只要把哥哥拉到己方,姚秀枝那边有何变故亦会间接知道了。

至于在秀水乡下的老人,三个孩子都形成默契:别让他们知道,老人们除了担心啦埋怨啦还能有什么帮助!特别是他们那个自诩乡村知识分子满脑子光宗耀祖正统思想的爹。

可以做的都已办妥,杨帆开始反省自己的失误。是啊,他干嘛被老婆一诈就把底牌全露给她?他,风度翩翩事业有成的杨经理,怎么会被老婆赶出家门?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杨帆绝对不想把生活弄得这么复杂。难道说,他精心构筑的一切,就此坍塌殆尽了么?

杨帆注视着一丛凤仙花上追追逐逐的三只蝴蝶,心情复杂地想起他的情人与妻子。

姚秀枝跟杨帆一样,都是秀水人,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女子,身上洋溢着搞艺术的人特有的佻达和天真。两年前,杨帆回老家过春节,被一帮老同学拉去卡拉OK。小县城的卡拉OK包房里空气混浊,灯光昏暗,同学们争相劝酒,杨帆不多时便喝得面红耳赤,昏头胀脑,他正面有难色地推让着面前那杯白酒,蓦地一只涂了桃色蔲丹的玉手伸过来,拿起杨帆面前那杯酒,一仰脖喝了。杨帆惊喜之余看去,见帮自己解围的是个少妇,侧梳长卷发,丹凤眼,浓妆,一件淡绿旗袍把身段裹得玲珑浮凸。

她不理周围暧昧的掌声及喝彩声,爽朗地笑道,够了,别再灌杨头酒了,呆会我要跟他合唱一支歌,圆我当年的梦呢。

杨帆吃惊小县城里有如此妩媚大方的女郎,迟疑地问,你、你是……同学们七嘴八舌说,这是姚秀枝,我们县中的校花,你怎么忘了?

姚秀枝……杨帆目光避开少妇旗袍下高耸的胸脯,透过那张鲜艳欲滴的脸,试图辩识出那个经常为考试成绩哭鼻子的羞怯少女。穿越十多年的时光隧道之后,她的形象渐渐从记忆拼图里显形,两人四目相对,一种对纯洁的渴慕和对往昔的缅怀笼罩了他们,两人似乎携手重返到年少春衫窄的好辰光。

姚秀枝落落大方地坐在杨帆身边,絮絮地回忆着:那时他是学校广播站的站长,他那通身的气派,让大家怎么也不相信他是黄泥村的孩子;而她是校广播站年龄最小的女生,东风街姚裁缝的小女儿,她常常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在篮球场上奔跑、扣杀,看他在文艺晚会上表演交谊舞,看他在宣传栏前写黑板报……偶尔碰上他和她一起在播音室值班,她总是舌头打结,手足无措……她偏头笑道,你到大学后我给你写过信,也就一般朋友的问候,为什么不回呢?害人家期末考试两科不及格呢。

在她的诉说中,杨帆忆起了当年的自己。家里穷,为母亲治病欠下一屁股债,他一直为能否完成学业忧心忡忡,哪有闲暇关心小女生的心事?他一直信奉知识改变命运,极力摆脱身上的乡土气,所以他积极参加舞蹈队、篮球队、广播站的各种活动……

不一会,姚秀枝点的那首《同桌的你》的前奏响起,她从容地拿起话筒,人们笑着把另一支塞给了杨帆,于是两人一起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这首歌充满对朦胧纯洁似有似无的少年情愫的追忆,杨帆感到,女伴眉梢嘴角都在诉说那剪不断的愁怅,他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她的歌声在轻颤。

一曲唱罢,两人携手步入舞池。搂着秀枝的纤腰,搭着秀枝的香肩,杨帆嗅到了她头发飘出的幽幽香气,顿时像触电一般,热流从双手流遍全身,正口干舌燥间,忽听她在耳畔轻柔地说,帆哥,能跟你一起共舞一曲,曾经是我最大的梦想。

杨帆但觉周身都荡起了一股春意,不由将她搂紧了些,说,谢谢!早知道小秀枝长大后是这般人才,我当时怎么会放过你!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借着怀旧这个话题能倒出此刻的感觉真是奇妙。似乎一转眼,聚会就结束了,曲终人散,唯他们俩意犹未尽,依依不舍,于是相约去宵夜。

尽管这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但那晚的情形杨帆依然能一点一滴地回忆起来。

秀枝带着他,娉娉婷婷上了姜太公烤鱼馆二楼的雅座。沿途不时有熟人招呼:“姚老师好!”“阿枝你越来越漂亮了!”她频频颔首,像个王后般地向众人微笑着,落座后,招招手,唤来服务员,熟络地吩咐,来点清淡的:两碗糯玉米头粥,一碟甜酸荞头,一条烤鱿鱼,一个蒜蓉炒南瓜苗。她歪头看看杨帆,问,你还要补充吗?

杨帆钦佩地看着她,摇摇头。厌倦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不就是家乡这几味特色小食么?无形中,杨帆被秀枝的善解人意和无拘无束迷住了。

边吃边聊,两人言语投机相逢恨晚。杨帆着迷地看着这个风姿楚楚的女人,发现她身上那种天真又妩媚的特质,跟故乡小城的风韵十分吻合。他们忆了过去又谈了现在,一直吃到小店打烊,然后杨帆用车送秀枝回家。

万籁俱寂,唯亘古不变的星河在头顶上流转,晚风轻柔地吹拂着,带着秀水河的水气,湿润、清凉。杨帆把福特开得似蜗牛爬行,恨不得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然而秀枝的家到了,他俩只能握手告别,他说:“阿枝……”他的声音因为如饥似渴地想得到她而混浊不清,她感觉到他的冲动,点点头,低语:明天再见,晚安!然后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天一亮,杨帆便给姚秀枝发短信问好,约她出来喝早茶。姚秀枝不一会就来到秀水宾馆西餐厅。她这回淡扫蛾眉,穿条很素的碎花连衣裙,头发随便用个柳叶状发卡盘在脑后。这是秀水街头女人最常见的打扮,显然她不想引人注目,却不时有客人朝她看。吃罢早餐,杨帆邀她到楼上他的房间坐坐,一起看看手提电脑上几张高中时的照片,她没反对,温顺地随他上楼。杨帆一关上房门,就热烈地抱住了她。秀枝“嘤咛”一声,哆嗦着嘴唇迎合着他的嘴唇,他立即被点燃。他尽量温柔地脱下她的衣物,再除下自己的,紧紧地跟那具曲线有致的肉体结合在一起。

经过光阴发酵迅速成长的爱情,让两人倍感兴奋。他们一波接着一波地缠绵,中午饭只是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从早上到下午,两人如胶似漆,融入床褥上的温柔乡里。

晚饭前夕,姚秀枝终于套上裙子,盘好头发,准备告辞了。在被深紫色窗帘遮掩了的霞光中,她拿起杯残茶,张开圆润的双臂,做出舞蹈的样子,嘴里轻轻哼着杨帆从没听过的一支歌:

夜太美 尽管再危险

总有人黑着眼眶熬着夜

爱太美 尽管再危险

愿赔上了一切超支千年的泪

痛太美 尽管再卑微

也想尝粉身碎骨的滋味……

他还在回味歌词,她已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拿起手袋,翩然消失在门外。

直到一个月之后,杨帆才知道秀枝唱的是最新流行的歌——《王妃》,他在电脑前细细听罢整首歌,心旌动摇之余,忽有股凉意自脚底升起,细细的,像条小蛇。

第二天午饭后,她又如约而至。这回语言已是多余,唯有行动才能证明他们对彼此的依恋。杨帆早早将浴缸灌满了温水,两人赤条条地躺在浴缸里,载浮载沉如一对戏水鸳鸯。在忘形的激动中,杨帆吻着秀枝的眼睛、嘴唇、面颊,霸道地说,除了你老公,我不准别的男人碰你!秀枝“唔”了一声,回敬道:除了你老婆,我也不准你碰别的女人!

两人都觉得,拥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或男人,会给生活带来完全不一样的情趣。也许男女交往,以这种关系最为快意,他不知她的缺点,她不必面对他的弱项,大家眼中的对方,都是人中之杰。每次幽会都装扮好了才见面,你情我愿的纯爱爱,分手时一声再见,互不拖欠。成年男女交往都能这样分清责任与游戏,理智与肉欲,倒也是另一种神仙眷属。

庄婷跟小裁缝的女儿姚秀枝不同,她从小就是公主。拿她自己同杨帆撒娇时的话说,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们家,你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滨江市供电公司是许多人垂涎的好单位,庄婷一家住在供电公司宿舍楼顶层的一套复式房里,因为庄婷的老爸是总经理。

庄婷家流传着一个故事:庄婷生下两个月的某天,突然高烧不退,老爸老妈急得无计可施,便轮流抱着女儿,摇啊哄啊,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转圈圈,转了白天转黑夜,小庄婷硬是在父母的臂膀里住了一个星期,直至退烧。

庄婷的母亲是市人民医院的内科主任,德高望重,享誉一方。现在退休了,以研究养生食谱及带孙儿为乐。她剪短头发,铅华尽洗,像个慈眉善目的邻家老太一样买菜、做饭、带孙子。但是一旦有了特殊情况,她那近视镜片下的双目立即射出精明犀利的光。她的生活一帆风顺,所以矜持而自负。对于女儿庄婷,她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认为培养下一代比挣钱重要,故谢绝了医院要返聘她回去开专家门诊的邀请。

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老妈!庄婷经常表扬她,前内科主任听罢便揽着女儿,笑成一朵菊花。

庄婷的父亲本是农家子弟,凭奋斗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电力公司。虽在官场浸淫多年,但一直主管技术,一肚子书生意气。他面容清癯,性情温和,其爱有三:一孙儿,二庄婷,三书,是那种清高得跟任何人打交道都有保留的老派知识分子。

女儿从小就以自己的父母为骄傲,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中学时代,一旦有对庄婷感兴趣的男生到家中做客,都因父母对人家的祖宗十八代盘问过细而不敢再跟她继续交往。

父母自豪而宠爱的目光跟随着唯一的女儿移动,庄婷的一切要求都能得到满足,自幼在事事如意的环境中长大,庄婷的世界自然永远春风拂面,花香满径。

庄婷上学时成绩平平,胜在家庭条件好,能歌善舞,打扮出众,故仍是魅力与敬意的中心。她的高考分数欠佳,好在父亲本事大,让她进了江南一所不错的学院,这所学院虽是大专,但庄婷就读的工民建专业在业内甚是有名。这是个拼爹的时代,只要专业对口,以庄家的实力,自能替爱女的未来铺一条坦途。所以庄婷根本不把学校里那些青涩小子放在眼里,她未来的那个“他”将是一个英俊温柔才华横溢的人,像爱情电影里的那种男主角,她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了找获这另一半,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芳心不肯轻分付,导致她一直没真正谈过恋爱。

成为庄婷大学同窗的那些男生,本来就是高考战场上的失意者,从来不是学校里敬意的中心,家世亦大多平平,一脸青春痘,懵懂如没长全毛的小公鸡。对这些小子,庄婷眼角都不斜他们。她抓尖要强,目无下尘,对同学交流、校园轶事不屑一顾,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音乐、诗歌、明星轶事、医学等方面的知识,终于引起全班男生的公愤。报复的机会来了:班里要搞圣诞舞会,他们决定给这个骄傲公主沉重的一击。

“谁也不去请她跳舞,让她当一晚上壁花。”他们相互转告。

好在有位男生的女友是庄婷的室友,她及时把这个密谋告诉了她。

庄婷气得面红耳赤,咬牙说,谁稀罕他们!大不了我不参加圣诞舞会。室友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安慰她说,别着急,要不,我找个会跳舞的男生来当你的舞伴?

“好主意!”庄婷吹吹刚涂上红色蔻冠丹的指甲,“不过,你给我挑的舞伴要个儿高,舞技好,最好是知情知趣,比较拿得出手的那种,因为本小姐要跟他跳一晚上的舞,要是书呆子……”

“够了!” 室友喝道,“还不知人家愿不愿伺候你这位大小姐呢。”宿舍里的几个女生便起哄,说:“婷婷,你是挑舞伴还是找男朋友?”

庄婷扁扁嘴,说,我才不信这所破学校里能找到什么人物儿,配得上本姑娘无瑕的青春!

那个圣诞舞会如期拉开了大幕,室友向庄婷打过包票:已请到本系高一届的交谊舞王子做你舞伴,此人功课人才均上佳,还是你的广西老乡。庄婷好奇心大炽,遂穿上了母亲新寄来的粉紫色软纱罗舞裙,精心化了妆。然而,她虽然打扮得像个芭比娃娃,但只能枯坐在舞池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救兵”一直没现身,她渐渐如坐针毡。待她怏怏地起身,打算逃离那些坏男生幸灾乐祸的目光时,一个气宇轩昂的男生走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说,你好!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庄婷吧?我是杨帆,对不起,明天要交个实验报告,来晚了!

庄婷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握住男生伸来的手,跟他一起转进舞池。

庄婷像许多生活在梦里的女生一样,有一种把庸常生活戏剧化的嗜好。那晚,杨帆带着她在舞池中跳了一曲又一曲,他舞步娴熟,言行甚有教养。跳到后来,他身上有汗渗出,便脱掉外套,露出贴身的白衬衫,男性荷尔蒙随体温散发。

庄婷便有些恍惚,觉得他似乎是自己一直等的那个人。

为了答谢杨帆的仗义,庄婷请他看了一场电影;投桃报李,杨帆便邀她参加他们班的迎春舞会,他们的交往渐渐深入。杨帆早从庄婷的室友那里知道庄婷的情况,开始他对这种有几分姿色就眼高于顶的公主并不感冒,渐渐发觉,这女孩不使小性子的时候蛮天真可爱的;最重要的是,她大方,不世故。

以前几乎每个女生刚跟杨帆有点意思,便暗示:“情人节你打算送我什么?”杨帆哈哈一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亲手所绘,怎么样?”女孩本来就知道杨帆上大学的学费全靠奖学金加勤工俭学,现在发现这个凤凰男确实缺乏物质基础,跟他拍拖没准看场演唱会还要AA,先自冷了心。

从小衣食无忧的庄婷没这么庸俗,有个拿得出手的男友用自行车载着她去看流星雨、陪她跳舞到月半弯便乐得飞飞,在她眼里,青春只一晌,不用谈情说爱来填补简直天理不容。两人同系不同年级,无论讨论功课还是回忆故乡都有共同语言。面对如此浪漫的小师妹,杨帆自是做足了校园爱情故事的全套:雨中守候、送饭送水、表演山盟海誓的连续剧让对方欣赏……当然,最后那一幕终于来临:杨帆毕业那天,两人一起举杯畅饮,抱头痛哭,然后互道珍重,相约相忘于江湖。

两人是分开后才发现离不开彼此的。杨帆应聘到北方一家建筑公司。新单位人事复杂,效益不佳,杨帆在工地一身泥一身水,不由念起庄婷的千般好。而庄婷身边没了护花使者,深感落寞,两人天天在QQ上骂现状,诉相思,渐渐觉得:对方才是这世上的唯一知己。

轮到庄婷毕业了,当然,庄父早已在滨江电力公司留了个好位置。杨帆回母校帮她收拾行李,两人坐在梧桐树下的草坪上,杨帆突然长叹一声,说:“婷婷,我们这回真要相忘于江湖了!”

蓝天丽日,草地上芳草如茵,近处的玫瑰花篱上蜂飞蝶舞,这如画的美景与杨帆的满面愁怅反差太大。

“我们不是试过了么?”庄婷吟起了古诗,“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回要下定决心了。”杨帆把嘴里的草茎吐出来,烦恼地抱住膝头,说,“我家在秀水乡下,老爸是村学老师,妈妈是农村妇女,我高中时就过世了。现在姐姐在深圳做文秘,哥哥是县里的水电工。我从来不指望家里能帮我什么,一直想在北方闯出些名堂再接你过去,现在看来,那家公司说不定几时就倒闭了。”

一直沉迷在爱情剧里的大小姐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忽起狂澜。她早就感到杨帆的出身跟自己的不太一样,只是杨帆后天修炼得太好,他的言谈举止完全像书香之家的有为青年,他不提家人,她也就懒得问。两人都以为他们的关系只止于校园恋人,不会跟彼此的家人发生交集。

庄婷有点难过,说:“你在北方看不到未来,亲爱的,跟我一起回南方吧,我给你一个未来。”

话一出口,庄婷就觉得伤了杨帆的自尊心。哪个男子汉会让女人为他安排未来?以她对杨帆过去的了解,他一定会站起来,横她一眼,转身便走。

但杨帆仍是以那种姿势坐着,只是抬头看天,长叹一声:“如果你那边有办法,也是条路子。婷婷,你不知道,社会是一部按自己节奏运作的大机器,我们这些大专生只是这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不,连螺丝都不是,只是粘在机身上的一粒微尘。”他拾起一片梧桐叶,无限唏嘘,“这些年,我一直极力摆脱家庭出身对我的影响,我读各种书、到处交际,我相信自己现在的素质,能配得上老总的千金。”

庄婷暗服他的坦诚,想想自己的光明前途,再看看杨帆才走出校门一年就弄得一脸沧桑憔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遂靠向他的肩头,说:“也许这是命,我们的未来还是联在一起的。”

杨帆伸出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初恋情人的怀抱,多么温暖、安全,隔着羊毛衫,可以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庄婷当即决定,什么出身啦门弟啦统统见鬼去吧,她就要他了!

当然,杨帆人才不错,对她的坏脾气知根知底,这很重要。

跟父母沟通了近半个小时后,庄婷的父母同意见见女儿的意中人。

尽管庄婷大咧咧地宣称什么也不用带,你和我就是最好的礼物,杨帆还是倾其所有,准备了一堆礼物:给庄父的是一套宜兴紫沙壶,给庄母的是一条苏州刺绣的丝巾,还有南京盐水鸭、苏州豆腐干、上海棕子糖……他想起那句古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又给庄母添了一大盒太太口服液。他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装,喷上新买的古龙香水,手拖、肩扛着大包小包,尾随着兴高采烈的女友,惴惴不安地踏上决定自己命运的旅程。

然而,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

庄婷的母亲为了见女儿及其男友,新烫了头发,还化了妆。她十分感谢杨帆送她的丝巾和太太口服液:“这正是我需要的。”她直白地说,“帆儿,别在外面飘着了,到滨江来吧,我们这里就是你的家。”

女主人的热情优雅,使客人处处如沐春风。

庄总那年即将退休,从眼镜后面笑眯眯地打量着杨帆,问起他的年龄、家庭、工作情况等等,发现两人都出身农家,都靠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而且都爱好摄影,于是两位男士兴致勃勃地探讨起摄影心得来。

原先杨帆还担心庄家嫌弃自己的出身,现在看来完全多余。庄家不光有着高知人家的通情达理,难得还有着那么浓郁的人情味,这弥补了杨帆深藏在心底的遗憾:儿时父母整天为生计奔忙,姐姐有一拨朋友,哥哥老欺负他,他几乎从没享受过这种浓郁的家庭氛围。

最令杨帆感动的是,晚餐的菜居然是庄婷妈亲手做的,两个热菜两个凉菜一煲人参乌鸡汤,中西合璧,有荤有素,注重营养搭配和色彩美感;他带回来的盐水鸭装了一大碟,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最后那道甜点果子露冰淇淋还是庄妈妈从菜谱上现学,向女儿和男友炫技的。

将杨帆安置到客房后,父母盘查了庄婷。庄婷吞吞吐吐地说起杨帆想来滨海,她希望他能进爸爸他们单位,跟自己在一起。当然,也将他的家庭状况一一禀明。

“小杨人不错,家庭差点没关系,反正你也不用跟他家人住在一起。只是,他的脾性怎么样?能容忍你吗?”父亲吸一口碧螺春,分析道。

庄婷得意洋洋地说:“他的脾气不好,我们还能走到现在?”

母亲叹了口气:“可惜是个凤凰男。”

父亲生气地说:“凤凰男?那些网友新名字真多,我们农村人就是鸡窝飞出的土凤凰,配不上你们城里的高贵孔雀女,是不是?”

母亲嗔道:“胡说什么?我这个孔雀女不是陪你走到现在了么?”

父亲沉吟着说:“不是独生子,家庭条件不好……他就会一心一意地留在我们这边,为庄家当门立户,这是好事!”

庄婷搂着母亲的脖子,要她设法把杨帆调进供电公司。——她知道老爹为人有些迂,搞调动还是名医能量大。

母亲盯着眼里闪着爱情光芒的女儿,说:“我们可以动用关系,将他留在滨江,不过……”

“不过什么啊?”庄婷娇嗔地摇着母亲的手。

庄母叹了口气:“小杨人不错,又聪明上进,你能担保他一直这样对你么?”

庄婷“忽”地站到地板上,原地转了个圈,让裙裾转成一朵莲花,一扯裙角,歪头笑道:“瞧瞧你们的女儿,才貌双全有家世有内涵,你们为什么不担心我会不会一直这样对小杨呢?”

父母相视一笑,让杨帆成为这个家的新成员的决议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庄婷抽空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杨帆,杨帆心中狂跳。想到不必再为生活所迫,在肮脏的工地上卖苦力;不必再担心周末无处可去,跟一班光棍同事举杯浇愁;更不用为了揽工程,对总工对工头低眉顺眼地说尽好话又请客又送礼;他将告别蟑螂到处爬的出租屋、油糊糊的食物,以及挤地铁的滋味了……不由紧紧抱着眼前的天使,让热吻雨点般地落在她的眼睛、额头、嘴唇上。

由此杨帆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优秀的女人,仅有德言容工是不够的,她的出身背景、家庭关系,也是衡量其成色的重要一环。

他恍然大悟:难怪当今社会上成功人士对待婚姻总是慎之又慎,大把条件好的男女宁愿剩着,原来是为了待价而沽啊!怪道都说找对了另一半,可以少奋斗十年呢。

杨帆沉迷在自己的发现中,一脸陶醉与骄傲。庄婷从他的表情中得出错误结论:此人的身心从此便是她的囊中物,她只需叫它们一声,它们便会应声而来。

他们双赢了。在人生重大的拐点上,他们都赢了关键的一步。庄婷现在只要到杨家老头子那里去报个到,就可以把这个猎物牵回庄家了。

庄家着手办杨帆的调动时,庄婷的颐指气使在杨帆面前渐成常态,而他和庄家二老,都习惯了顺着她的意志走。

庄家办事极有效率,快过年的时候,杨帆的调动及跟庄婷的婚房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杨帆决定趁着家里人都回家过年的时候,带庄婷去黄泥村走一趟。

庄婷从设计院食堂里买了几串粽子、一碗扣肉、一只烧鸡,便春风满面地踏上了行程。骄兵必败,接下来的事情让她大受打击。

杨家并没贵客临门的欢欣。杨老头子,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乡村知识分子,居然觉得庄婷长得不够漂亮,笑声太响,谈吐幼稚,配不上他的优秀儿子。杨艳则觉得心爱的弟弟没能去深圳建功立业,都是给女人绊住了腿。

山区冬季奇冷,大伙儿围着火盆一起烤火时,庄婷以为杨家人至少要关心一下,问问她的工作、家庭、嗜好等等,谁知他们对家中凭空降下的这位改变了杨帆命运的人一点也没兴趣,要么在烤糍粑,要么在看电视。庄婷就当今社会的热点问题发表了些新颖的见解,又讲一个有点黄的段子,要是在自己家里,大家早就笑翻天了,可杨老头和杨艳的眼光没离开过电视荧屏,无人欣赏她的幽默,杨峰含糊地“唔唔”了两声,嘴又被糍粑塞住了。

吃饭的时候,老头子滔滔不绝地吹嘘他年轻时上山打猎的经历,杨艳笑嘻嘻地附和着老家伙,对庄婷说话简洁而客套:“吃啊,这是农家菜。”“尝尝我们的腊肉。”“吃得惯吧?”杨峰给庄婷夹了个鸡腿,又去研究那杯山野葡萄酒的成色了。

最让庄婷难堪的是晚上,她根本不知道杨家的那几堵破砖墙的隔音效果那么烂,而杨帆离家多年,也忘了这回事,以致杨艳第二天居然暗示弟弟转告她:小声点儿,别影响大家睡眠。庄婷听杨帆吞吞吐吐地讲完,立即满脸飞霞,当即便要走人。杨帆急得差点当场跪下,说好说歹,总算劝她多住了一晚。

终于离开杨家那栋两层的旧砖房了,庄婷以手抚胸,长长地舒了口气。杨帆抱着一大袋山里的年货,什么腊肉腊鸡蘑菇干笋年糕之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地解释说,大家都是很喜欢你的,只是我们农村人不善于表达。

庄婷“哼”了一声,手指尖差点戳到他额头,说,算了吧!

杨帆将庄婷送上回滨江的空调大巴,庄婷头也不回地望着前方,心头升起被忽略的伤痛,但是……为了杨帆,她忍住了满腹的委屈。她想,反正这个程序是走完了,今后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再踏上秀水一步。

果然,婚后除了每年年初二庄婷不得不偕杨帆回婆家住一晚走走程式外,她再没踏上秀水一步。

那天庄婷走后,杨老头问起老幺未来的打算。杨帆有几分得意地说,庄家为他已办好工作调动,当然没漏掉庄婷的家庭状况:她父母住在电力公司宿舍楼的最高层,一间复式大房,家里还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购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作为给女儿的陪嫁,让女儿婚后与女婿独门独户另过,为的是不打扰年轻人的两人世界。另外,庄家已备好独生爱女结婚的一切用具。

“这么说你很快就到电力公司工作了?好!”父亲吸一口烟,徐徐喷着烟雾,说,“小三子硬是有福气!”

杨艳却撇撇嘴,说:“家庭条件好并不等于人好。老三,你不觉得庄婷优越感太强,跟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吗?”杨帆说:“姐,重要的是庄婷爱我,我也爱她!”

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南漂女说:“结婚是两个人结伴过日子,找好搭档很重要;而爱情是电闪雷鸣,是昙花一现,它会随时间改变,以致你认不出它原来的样子。

杨峰笑了笑,说:“我认为,庄婷是小帆目前最理想的结婚对象。”

杨帆说:“我跟庄婷是真的感情好,我们都是对方的第一次,你们怎么一个个那么势利?”

杨艳说:“不是势利,是现实。”

杨帆有些不高兴了:“我结婚又不是你们结婚,怎么一个个杞人忧天似的?”

杨艳不再出声。

杨老头子打了个哈哈,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庄家没有儿子,弄了我的儿子去当儿子,给女儿多置些陪嫁是应该的。”

杨帆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旧房,明白未来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过完年,杨帆调到滨江供电公司做技术员。待到滨江绿化道上的天竺桂都挂着一簇簇米粒大的小花蕾的时候,杨帆与庄婷结婚了。

结婚自然要花钱。若按市面流行的标准,花上数万元是少不了的。可两个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的私人存款加起来才一万多。而庄婷父母这些年的积蓄大部分都投在那栋高档住宅区的新房上了,故没有大办婚礼、豪办阔娶,而是把钱用在刀刃上,给新房配置了全套进口的家用电器和被褥陈设。而杨家呢,自以为培养了个优秀儿子就是给庄家最大的礼物了,杨老头则半玩笑半得意地到处跟人说,好好的儿子去给人当“老婆仔”,简直让庄家拣了个大便宜,居然对杨帆结婚没一点表示。

小两口不理别人的想法,住进了一应俱全的新房,过起了甜甜美美的小日子。庄家父母一直牵挂着女儿女婿,担心他们在外面吃食堂没营养,于是岳母亲自下厨,要小两口每晚回到他们那边吃饭。

半年里解决了事业与家庭两大人生课题,杨帆对庄婷一家由衷感激,工作也格外卖力。一年后杨帆被提升为部门主管时,庄婷也怀孕了,一家人高兴得无以复加。四个月后,庄妈妈通过医院的内部关系,带庄婷去做B超,回来后宣布:检查报告正常,小家伙健康活泼,是个女孩。

杨帆放下心来。在他们这一代,生男生女一个样,他甚至暗喜是个囡囡。都说女儿像爸,跟老爸更亲,他要把他美丽的宝贝打扮成一朵花儿,人见人爱,他要让她精通弹琴吟诗作画。她是父亲梦中的女性。

杨家老头子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有点失望,不过他很快调整好自己,大度地说:“女孩也好,反正你哥已经给我一个孙子了。”

庄家老头子亦有些失落。杨帆对岳父很同情,私下里对庄婷说,什么年代了,老头子还记挂着你们庄家三代单传的遗憾,念念不忘续香火。庄婷说,你别看他受过多年教育,农村人还是农村人!杨帆说,说谁呢?庄婷说,说我爸,行了吧?

有一个星期天,杨帆和庄婷照例到庄婷父母那边,趁着妻女都在厨房忙活时,庄老头突然期期艾艾地说,帆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杨帆忙把视线从手中那本《女孩子要富养》上抽回来,说,您有什么吩咐?岳父说,将来婷儿肚里的孩子出世后,能不能让她姓庄?

杨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岳父的话是窗外的蝉鸣,这鸣声虽热切,但他听不懂。老头儿见杨帆不语,忙解释说,帆儿,你莫笑我封建,若是我们庄家没个后,将来我到了那边,是没脸面见祖宗的。杨帆见岳父一脸紧张,好像自已是他这一生成败的判官似的,心中不忍,遂说,姓什么无所谓,反正名字是个符号。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都知道了杨帆的开明,大家便轮流给他敬酒,称他是个真正的现代人。看着这笑语喧哗、其乐融融的场景,杨帆对自己说,名字嘛,不过是个符号,为了报答庄家待我的好,这点小牺牲是值得的。

第二年秋天,庄婷平安生产。当杨帆从护士手中接过新生的婴儿时,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给我看看!岳母用颤抖的手从他怀里接过婴儿,熟练地解开襁褓,检查婴儿的手足,忽然之间大家愣住了:这分明是个男婴!

庄老头顿时泪流满面,兴奋地说,看这小鼻子小嘴多招人疼!我终于做爷爷了!庄老太笑得有些呆,啧啧连声说,现代科技看来也不靠谱,B超也会出错,把我们的凤凰硬是变成了麻雀!杨帆伸出一个指头,小心地放在婴儿细嫩的小掌心上,说,宝贝儿,无论你是男孩女孩,爸爸都会爱你!你快快长大,爸爸要带你去钓鱼、坐过山车、游泳!

护士将孩子抱去做体能检查了,庄家父母带着一煲鸡汤去看产妇了,杨帆抹一把渗出眼角的泪水,掏出手机,给家中诸人报喜。杨老头子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直夸小三子有福气;杨峰在手机里向他表示祝贺,说他儿子往后踢足球和上山打猎有伴了;至于杨家最有文采的杨艳,本来已经给侄女起好一串名字的,听说是侄儿,激动之下又有了新灵感,她说,叫杨得意,或者杨子轩好不好?得意,有洋洋得意的意思,寓意这孩子将来一定处处春风得意;子轩,你不觉得两个字有点韩味,又儒雅又古朴么?

杨帆谢了姐姐的热心,说,这两个名取得真不错,不过不能用,因为孩子姓庄。手机那头静了一下,杨艳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说,怎么回事?爸同意了吗?杨帆没想到姐姐有那么大的反应,心里不知怎地沉了下,说,还没跟老爸老哥他们说呢,又不是什么大事,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杨艳没好气地说,我看哪,庄家没准早知道孩子是男的了!

姐姐的话好像一阵风,吹来一片阴云,杨帆愉快明净的心湖被云层投下了暗影。为赶走心中的阴霾,他走回产房,然而孩子不在这里,岳父岳母正举着一堆早已备好的小衣服小抱毯,向庄婷献宝似地展示着,杨帆看到那些小衣服的颜色不是米白就是粉蓝,款式亦像男装,心中“格登”了一下。这时,床上的庄婷向他转过了脸,因为当了母亲,她显得容光焕发,说,爸给宝宝想了个好名字,叫庄天力,倚苍天之力才得到的小宝贝,你觉得怎么样?

杨帆心知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所谓的“上门女婿”了,而在他的人生规划中,从没料到会有这种角色,然则自己许诺在先,眼下势成骑虎……踌躇间手机铃声急遽响起,他道了声歉,趁机走出门外。

电话是杨艳打来的,她说,不好了!老爸大怒,说他有多少个孙子都跟庄家无关,犯不着分个给别人;还说孩子跟别人姓,老三等于自认是庄家的上门女婿,一辈子会被人看不起……

杨帆虽知道老爹正在村里牵头修族谱,亦知道他在追村里的张寡妇,却不知道他对孙子的姓氏看得如此重要。他更不知道杨艳怕小弟跟老爹为此闹掰,还咽下了老头子气头上放出的狠话:小帆若当人家的上门女婿,以后不认这个儿,也不准回秀水!

姐姐的报料让杨帆十分不快,他支吾了几句,结束通话回转产房,房内的三个人一齐向他转过笑脸,这浓浓的亲情让他喉头哽咽,他几乎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就同意让孩子叫“庄天力”。

杨帆三口之家的新生活,岳父岳母含饴弄孙的幸福晚年,由于有了杨帆的让步,平淡地幸福着。这种细水长流般的平淡和隐忍,让杨帆在遭遇姚秀枝后爆发了电闪雷鸣般的激情,难得的是,两人都把这份情当作庸常生活的调剂,他们爱得理智而热烈。

对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同时满足两个成熟而个性十足的女人,没准会精疲力竭,然而杨帆并不觉得。当他和庄婷亲热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姚秀枝曲线诱人的胴体,而和姚秀枝做爱时,他耳边会回荡起庄婷娇滴滴的喘息,这种带着罪恶感的交互幻想,竟让他表现得狂野无比。在两个面容不同个性各异的女人之间来来往往,让他一度迷醉于生活的玄妙。

现在东窗事发,怪自己不谨慎已来不及。杨帆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沉思默想了一个多小时后,发觉无论是自己的婚姻,还是自己的婚外情,其实也并未脱离这个时代,有多特别。揭去层层轻纱,环境所迫加上人性弱点,一个众人眼里的新好男人就此诞生。

现在的杨帆,早不是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孤高冲动的农家少年,他是成熟干练见多识广的成功人士,再说他的婚姻是许多人羡慕的。岳父一家待他如半子,庄婷总的来说算个蛮不错的小娇妻,对他体贴入微,倾慕他的才气和能力。

想想庄婷从小就是宠坏了的独生女,就不应该诧异她对丈夫背叛的愤怒了。一个半小时前刚离开家的时候,杨帆还是个六神无主的大孩子,现在回来的,却已是个目标坚定成熟坚韧的汉子了。他坚定地拖着行李箱,低声下气地往回走。他按响了家里的门铃,无人应答。他掏出钥匙,却发现它在锁孔里无法转动了。他不由大叫:“婷婷,开门,我回来了!”

门内寂然无声。

他情知不妙,打手机问庄婷在何处,但听庄婷连珠炮般地尖叫:不关你事,无耻的东西,还有脸打我的手机?不要再烦我,就当我死了!说罢“啪”地合上手机盖。

再拨就是忙音了。

杨帆软软地靠在墙上。庄婷回娘家本不出奇,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门锁,显然,她是铁了心要跟杨帆离婚了。

庄婷家的大门敞开着,岳父岳母跟平日一样坐在沙发上。庄老头子挺着个发福的肚子歪在沙发上看报,茶几上是他喜爱的碧螺春。岳母有一眼没一眼地瞧着电视里的言情剧,手上择着一把空心菜。

杨帆佩服庄婷父母的平静沉稳,这副相亲相爱的夕阳红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愈加丑陋不堪,无地自容。他局促地坐下,小心翼翼地说,爸,妈,庄婷和力力呢?

岳母手上的活儿一点也没慢下来,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们每次不都是一起过来的吗?

杨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赔笑说,我们吵架了,我是特意过来负荆请罪的。

岳父从报纸上抬起头,取了一支香烟,点了火,吸一口,他的话跟着一团烟雾一齐慢吞吞喷出来:夫妻过日子,要互谅互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吵什么?

虎老不倒威,虽说前上司一副庸倦的神态,其威慑力仍在。杨帆真挚而沉痛地说,全是我的错。我,我有了外遇,婷婷很生气,要离婚,我是特意来求爸爸妈妈,帮我劝她回心转意的。

岳母冷笑说,怎么劝?你们结婚才几年,你就有了别的女人?你说,我婷婷哪儿对不起你?

杨帆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糊涂。可是,我还是爱婷婷、爱这个家的。

岳父叹了口气,说,我们也不希望离婚,毕竟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但是婷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决定的事,我们也无能为力。

杨帆好似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说,我想跟庄婷谈谈,我保证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

岳母将手中一根空心菜一丢,冷笑道,当初你要进入我们家时,不是也保证对婷婷好一辈子吗?现在婷婷不想再见你!

杨帆如坐针毡。岳母虽然用的是“进入”,其实就是“入赘”。原来她那些慈祥温柔的问寒问暖,为他做饭带孩子织毛衣,只是因为他是她家的上门女婿。——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杨帆难堪中突然明白,老爹当初为何对这桩婚事不冷不热了。

这些年他靠着岳父的关系进了现在的单位,可他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有了今天的地位的呀,——就因为一开始娘家为他搭了桥,众人就可以抹杀他后天的努力么?

难道说他又要变回刚刚走出校门的那个乡下小子,彷徨凄迷,一无所有,中间这六年几乎不存在?

杨帆朝楼上庄婷的闺房叫起来,庄婷!你下来,我们谈谈。

楼上无声无息。

他又叫了一遍,仍无人应答。他有些绝望了,吼道,力力,爸爸来了!

岳母有些没好气,说,别喊了,庄婷带力力去公园了,她是真的不想见你!

看到杨帆脸色刹白,岳父知道他已充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挪挪屁股坐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说,这年头,男人嘛,犯个错是难免的,有了这一次相信你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你不想离婚,我们也不想看到你们离婚。婷婷现在正在气头上,我看你们先暂时分开也好,我们再做做婷婷的工作。

话说到这个程度,杨帆再赖下去就是不识趣了,只得怏怏告辞。

中午的太阳有些刺目,人行道上那一行行天竺桂香得有些刺鼻,杨帆形影相吊地走过十字街口,走过闪着怪异光芒的一栋栋建筑,走过像鱼群一样游来游去的行人。表面上看,人人都按着生活的轨道、按部就班地走着自己的路。但从迎面那些身着艳丽春装的女郎那挑逗而卖弄的笑靥上,杨帆感到这城市庸常之下春情暗涌,躁动不宁,难道是因为出轨行为此起彼伏的缘故?

春风中,杨帆的思绪一半在虚空飞翔,另一半却掉进“离婚等于一无所有”这个泥淖里。

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杨帆用一盒牛奶一只面包随便对付了辘辘饥肠,终于还是拨通了姚秀枝的手机。当他听见秀枝那熟悉而暧昧的“喂”后,一时五味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听到手机那一端有小女孩的笑声,实在不想让家里的战火蔓延到秀枝的身上,于是说:“在带小蝉玩吗?”

“猜对了,”姚秀枝格格地笑起来,随即将声音压低,变得既甜又糯,“想我了么?要不,我明天过来?”

“别、千万别……秀枝,对不起,我老婆发现我们的事了,她要离婚。”

“怎么会这样?”姚秀枝惊叫起来,急问,“那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我被赶出来了,她现在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离……”下面的话他不想多说了,他不想让秀枝知道他正面临着事业、家庭的全面破产,只是说,“我们前几天在省城的事被我老婆知道了。我想先跟你打个招呼,要有思想准备,我绝不想让我家后院这把火波及你。你不知道庄婷这人的小姐脾气发作起来有多可怕!”

手机另一端沉寂了一会,然后突然断掉了。杨帆似乎听见秀枝冷笑了一声,她好像在说“她敢”。“她敢”是秀枝的口头禅,也是这只小野猫对待外来攻击的习惯性反应。杨帆握着手机,回味着姚秀枝的反应。

她敢?

一旦两个女人交起手来是最恐怖的,当务之急是把事情控制在萌芽状况。

杨帆决定找一位他和庄婷都信任的人来充当鲁仲连。他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是庄婷的表哥张杰。张杰是市交警队的副大队长,做惯了政治思想工作,有着良好的口才和丰富的阅历,故而深得小他六岁的表妹信任。他拨通了张杰的手机:

“老表,庄婷把我赶出来了,她要跟我离婚。”

“你也太不小心了!”张杰在电话那头叹口气,老实不客气地说,“偷吃也就罢了,还不知道抹嘴巴?”张杰素来认为杨帆比庄婷懂事,有才华有能力,哥儿俩颇谈得来,故省去了道德谴责,直击要害。

“庄婷跟你说过了?”杨帆绝望地问,“天啦,女人这张嘴,过两天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了。”

“我还当你要跳出围城呢,所以故意带情人招摇过市。”

杨帆忙央求:“我知道错了,帮帮我劝劝庄婷。我无论如何不离婚,我绝不想拆散一个家!”

张杰说:“别急,我马上就去庄家当说客。至于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瞧着吧,老哥明天就让你搬回家住。”

做完了能做的所有事,杨帆感到从没有过的虚空和困倦,好在带去省城的旅行箱尚在身边,虽然进不了家,钱、证件、换洗衣物倒还齐全,于是打了辆的,找了家位于单位与家之间的旅馆,开了间房。这时他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刚将新住址发给张杰,便掀开陌生的被窝,一躺下去,立即不省人事了。

晚上,当身着便服的张杰来看杨帆时,发现他正吃着泡面看着电视。张杰将一只手搭到杨帆肩上,说,别吃了,老哥请你去喝酒,然后去桑拿。杨帆说,我没心情。张杰说,一个男人被老婆扫地出门,给自己找点乐子也是应该的。可杨帆只是可怜兮兮地盯着他,问,庄婷现在怎么样?你成功了吗?

张杰不发一语,拿过桌上那瓶矿泉水,一仰脖,“咕咕咕”地喝了几大口,气急败坏地说,别提了,一提我就头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女人!我从爱情的化学成分讲到婚姻的本质,从人性的复杂讲到孩子的前途,树上的鸟都给我哄下来了,死丫头硬是一步也不肯让!

杨帆沮丧地放下手中的方便面,一时食欲全无。

你不就找了个情人吗?张杰义愤填膺,他在交警队有“小诸葛”之称,素以三寸不烂之舌自傲,在表妹那里铩羽而归,颇觉面上无光,居然站到了表妹夫这边,说,这年头,谁是柳下惠,谁是韦小宝?谁忠,谁奸?都没有百分百的圣人了,黑与白之间有多少层深深浅浅的灰啊?难道出了次轨,生活就不再继续了?如果犯了次错就不准回头,那天下男人都要当和尚了。

你没娶过庄婷这种女人,你不知她有多认死理。杨帆往椅上一倒,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张杰安慰他说,老兄,事情也不是彻底绝望,杨帆说,她要什么条件?张杰说,她说她的条件是:让她跟你那位相好谈谈,她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狐媚子勾走你的魂。

这就是故意刁难了!杨帆颓然地低下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划着茶几,说,她就是想闹个鱼死网破,一点也不给自己、给老公、给孩子留个余地。

我倒觉得,从这点可以看出,事情并没完全绝望,精明干练的交警大队副分析道,女人若真的想跟你一刀两断,你对她就是陌生人一个,她多看你一眼都嫌累,哪还有心思去会“狐狸精”?所以你只要认错态度良好,这事还能柳暗花明。

真的是这样吗?杨帆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我有经验,当年我犯同样错误的时候,老婆差点把我杀了,然后她再自杀。张杰狡黠地笑了笑说,这是一场耐性与公关技巧的考验,胜利只属于能伸能缩的男子汉。你知道我用什么办法?我每天给老婆送一朵玫瑰,写一封情书,坚持了整整两个月,弄得现在我一看到《情书大全》之类就想吐。

你是说,两个月之后老婆就原谅你了?杨帆心中升起了希望的风帆。

不是,我越求她,她越发把我当作脚底泥。张杰苦笑着摇摇头,说,最后我心灰意冷了,就对她说,那人的老公愿意跟她离婚,——当然这是我的釜底抽薪之计,你决定不要我,那是把我推给狐狸精啦。她一下子软下来,我趁机大表忠心,最后终于破镜重圆了。

你觉得庄婷对我还有感情?杨帆似从一团迷雾中看到了点光亮。

给庄婷点时间,让她感受一个单身妈妈的滋味!离婚?她以为她是言情剧的女主角哦,超龄剩女出街晃一晃,后面还跟一拖油瓶,就有大把高帅富跟在屁股后头争当骑士哦?

杨帆有“小诸葛”打气,情绪稳定一点了。

张杰又说,前阵电台的《情感热线》请我去客串嘉宾,我成功调解了好几单出轨个案。本人的忠告是:夫妻双方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世间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七仙女,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人生几十年,出轨在所难免,一旦事到临头,夫妻双方要认真权衡自己离异后的得与失,本着为孩子前途负责的精神,能搭伴的继续搭伴,缘尽了就和平分手。

你还跑到电台去指点迷津了?杨帆一直愁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你应该出本书,讲讲现代男女如何应对出轨的方法和策略,这算是为围城内外的红男绿女做件好事。

我是有这计划,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婚姻创可贴》。张杰踌躇满志道。

旁观者清,看来许多人都陷入过类似困境。看看人家张杰,表嫂如今在乎他宛如猫儿守着老鼠洞。杨帆依此类推,估计自己迟早能走出困境。

张杰最后说,好好睡一觉,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应该累得半死了。记住《飘》的名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杨帆把力力送进了幼儿园,分别时力力照例眼巴巴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做完你的项目回家啊?他照例笑着,亲着儿子可爱的小圆脸说,快了快了。他走出幼儿园门口时,吃了一惊:玉兰树下分明站着姚秀枝,她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风衣的帽兜罩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两只有点浮肿的眼睛,忧郁地盯着他。

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杨帆东瞧西望了一番,确定周围没熟人,忙带秀枝走向自己的车子,打开车门,秀枝抬腿就上了车。杨帆边发动车边说,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跑到这里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一夜没睡,赶最早的班车来见你。姚秀枝的声音嘶哑,她摘下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头蓬乱的没来得及打理的长发,昨天你老婆打我老公的手机,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她的嘴唇哆嗦着,失眠让她美丽的面孔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她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凄凉,她说,你还装糊涂?你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这女人怎么能这样!杨帆气吼吼地一拍方向盘,喇叭发出“嘟”的一声尖叫,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有你老公的手机号?她从来没见过你呀!

这就是我来问你的原因!秀枝厉声说,她扭转头审视着杨帆。是你出卖了我,如果不是你,她怎么知道我老公的名字、单位,再通过单位电话问到我老公的手机号?

杨帆急道,你有点逻辑好不好?我对整件事一无所知,我知道她会把仇恨发泄到你身上,可没想到她把你老公也扯进来了。

秀枝说,我当然有逻辑。谁不知道你跟你老婆家的关系?哼,你不想离婚,所以出卖我!你想借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杨帆,我没猜错吧?

原来她居然也这样看他。杨帆脸色一沉,冷冷地说,不是你错,是我错了,我没想到你也会这样看我。其实,我到供电公司时岳父刚好退休,今天的地位是我一步步走过来的,我是不想离婚,你也不想,但杨帆不会出卖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对不起对不起!秀枝后悔地咬着嘴唇,忍住了满眶就要滴下来的眼泪,我急糊涂了,我来这里是想求你管好你老婆,不准她再闹到我家里。

那,你老公现在是什么态度?杨帆关切地看了姚秀枝一眼,说,对不起,秀枝,让你受委曲了!

我跟他承认错误,道歉,保证,看在孩子的份上,他原谅了我。秀枝沉痛地别过脸,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在早晨的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那是屈辱后的淡定,大恸后的从容。她目光深如潭水,里面流转着三分倔强,三分忧虑,三分美丽,还有一分自责。

杨帆知道,让心高气傲的姚秀枝乞求宽恕,她内心的挣扎一定不小,昨天晚上她肯定过得很沉重。他觉得惭愧,无言以对。

杨帆把车停在秀枝喜欢的西餐厅前,但秀枝坐在车上不动,她说,我什么也吃不下。杨帆说,吃不下也要吃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前面还有多少场仗要打。

那是你的仗,不是我的仗,你的仗还有可能赢,可是我,托嫂夫人的福,已经输了。秀枝冷冷地说。对她来说,战争已经结束,好在她能及时示弱,随机应变,不至一败涂地。她说,我们现在尽量少见面,我受了一夜的罪,就想来看看你;还有,请转告庄婷,这件事到此为止,她要是敢让我家小蝉的同学都知道她妈是淫妇,我就敢让你家力力的同学都知道他爸是奸夫!

这是什么意思?你疯了,你们全疯了!我迟早也会给你们弄疯的!杨帆拍打着方向盘突然大吼起来。他看见车旁的行人纷纷向车内投以好奇的目光。一个保安走到他的车旁,对他说,喂,不要在马路上吵架,要吵回家吵。

到底是搞艺术的,姚秀枝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拉上风衣的帽兜,一拉车门就下了车。杨帆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若要回秀水我送你。秀枝一脸决绝地说,不用了,这种时候再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我就完了!记住我讲过的话,我说到做到!

杨帆记不清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他记得不时有客户或手下在办公室里出出进进,谈论着工作的进度、项目预算、初夏的天气、公司的福利,可他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甚至佩服起姚秀枝来,这女人处理婚变的能力比他高明许多。也许女性做小伏低扮弱者比男人有天然优势,可是一想到姚秀枝那张惨白憔悴的脸,想到她下车前那怨毒决绝的目光,他明白他是坐在一颗定时炸弹上了。

吃完晚饭后,杨帆终于忍不住走向自己的家里。他知道力力晚上都是岳母带,家里只有庄婷一个人,果然,庄婷一人在家看电视,她打坏的那台不知给弄到哪去了,这台是从卧室里搬来的。看来她亦有些寂寞,巴不得有人来闹一闹,居然把杨帆放进门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庄婷眼睛盯着电视,其实心思根本不在屏幕上,说,那个贱人早就该受到我一样的折磨啦,你心痛了吧?

杨帆说,你这样做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婷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瘦得吓人!

庄婷说,那是你逼的,我夜夜睡不着。哈,现在你是不是怕了?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心痛。杨帆趁机坐到庄婷身边,一把揽住她,央求说,别折磨自己,别折磨我了。

我就要折磨你,折磨你们!庄婷抬起胳膊,顶住杨帆想偎向她的面孔,同时熟练地扭动身躯,想挣开他的拥抱,杨帆一时搞不清她是撒娇还是厌恶。

我错了,只要老婆大人饶了我,来世,不!生生世世为你做牛做马。杨帆边借讲笑话缓和气氛,边想去亲庄婷的脸。根据以往他们吵架的经验,只要他多采取些行动往往能打开僵局,可他立即被庄婷的尖指甲掐了一把,只好缩回头,说,我和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真的后悔了,你这样穷追不舍只能两败俱伤,现在力力每天都问我,几时爸爸才做完项目搬回家啊?

庄婷没说话,一只手在几上的糖果盒里挑挑拣拣,终没找到她喜欢的酒心巧克力。杨帆看见她纤瘦的十指在果盒里划来划去,指甲上寇丹剥落,十指疲沓无力,觉得从没看过这么神经质的女人的手。

杨帆不由心生怜惜,说,婷婷,你饿了么?我们去宵夜吧,菜市口那边新开了家茶餐厅,老板是广州人,里面的陈村粉做得特别好。

那……也好。庄婷一下关上了糖盒盖子,她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提起了点兴致,说,你这混蛋,还记得我喜欢陈村粉!

杨帆趁机说,力力也喜欢,不如我们把爸爸妈妈和力力一起接出来,大家一起去宵夜?

我没兴致跟你表演全家乐!庄婷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她用力推开杨帆的臂膀,一屁股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说,我没兴致!她轻蔑地看着杨帆,说,卑鄙的男人,你真是机关算尽,你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我收买了,就把所有的罪恶一笔勾消了?你做梦!

你胡说些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杨帆颓丧万分地站起身来说,既然我说多错多,再见吧。

等等,庄婷也站起身来,你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勾起来了,就想一走了之?

杨帆笑了,一把揽住她的纤腰,说,走吧,你这折磨人的小妖精,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庄婷用力拍开他的手,拿起沙发上一件外套,边往身上披边撇嘴,说,休想得陇望蜀,宵夜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杨帆见她轻嗔薄怒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冲动,连忙也往门口走,低声说:婷婷,你不想……

她头也不回地说,不想!你这个虚伪的坏种,我怎么会爱上了你?我真是瞎了眼啦!

杨帆重重吞了一口涎沫,他给女人的善变弄得一头雾水。

接下来,杨帆没再跟姚秀枝联系,他几乎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追庄婷的时光。他给她买早餐,陪她看马戏,不时送花送巧克力,表演此情不渝的连续剧。庄婷在大家的劝说下,态度也有所软化,虽仍坚持与杨帆分居,但也肯周末一起带力力去公园上演全家乐了。

一个人住一间屋的日子寂寞难耐,每到周末杨帆就特别想念家的温馨。这个星期天一早,当杨帆拎着一盒热腾腾的陈村粉走进自己的家门时,他的心情跟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庄婷正在梳妆镜前盘头发。看见丈夫给她带来她喜欢的小吃,她从镜前愉快地转过脸,有一种青春的光彩在她眼里闪耀。

快趁热吃,刚出锅的!杨帆走过去,把陈村粉放在梳妆台上。

谢谢!庄婷放下梳子,打开饭盒吃起来。杨帆看她吃得香甜,一头乌云散在肩头,便想拿起桌上的按摩梳替她梳头,一如新婚期间每晚临睡前替她在头发上梳一百下,可又怕引起她抚今思昔、借故发作,便搭讪着拿起桌上的发型书,胡乱地翻看着。

杨帆搭讪道:美人儿,今天想换什么发型?庄婷“哼”了一声,冷笑说,换什么发型也是黄脸婆一个,家花不如野花香!

杨帆低声下气地说,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等下梳好头,我们一起去接力力看电影吧,小朋友都在谈《马达加斯加》,他还没看过。

她睨他一眼:哦,你倒成好爸爸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发誓,我跟她没再联系,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人生谁能永远不犯错?我一直在实心实意补救我的错误,你想想,不觉得对我的惩罚已经够了吗?

你活该,自作自受!

手机的短信铃声打断了小夫妻一来一往的花枪。庄婷看罢短信,脸色大变,尖叫起来:你看,你看,她还敢给我发短信,这个烂婊子!

杨帆莫名其妙地接过她的手机,但见荧屏上显着几行字:庄女士,我现在一切均好,谢谢您放过了我,祝一切如意!姚秀枝。

杨帆对着那几行字目瞪口呆,他觉得他越来越不懂姚秀枝了。可是不容他多想,他已听见庄婷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一抬头,正对住庄婷愤怒得扭曲的面孔,“咻咻”的鼻息声从她一起一伏的胸腔里传出,那是母狮扑向猎物前发出的声音。“我不要再看到你!”庄婷把手中的粉盒一推,抢过杨帆手中的杂志往地上摔去,恶狠狠地说,“这都是你给我找来的羞辱!不要再到我这里浪费时间,这个婚我是离定了!另外转告你的姘头,她是什么东西,敢来惹我?我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你冷静点,冷静点好不好?也许她只是一般性问候。”杨帆万念俱灰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披头散发、摔摔打打的庄婷,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如果你觉得离婚是唯一的解脱方式,我同意!”

她骂:“离了婚你就可以跟你的姘头出双入对了,你这王八蛋!”

他说:“人家老公已经原谅她了,她也没打算离开家和孩子。离婚后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你满意了吧?”

她说:“那就好。这间房子是我爸妈送我的,车子写的是我的名字,力力跟我姓。姓杨的,你滚吧!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你还忘了说,我的工资卡一直是你在用;力力当初误诊是女孩,也是你们跟医院串通好的吧?我其实挺佩服你们姓庄的!”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怎么不讲是我们家调你到滨江,帮你进好单位,给你房子住……我妈那么大年纪了,还帮你做晚餐,帮你带孩子。我用你的工资时不时给我妈买点礼物,买买菜,那不是应该的吗?”

“你妈妈哪是帮我,是帮你!”杨帆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们一步一步,把一个有抱负有个性的男人,变成,变成……”

杨帆终于咽下了“上门女婿”这个词,听到庄婷在后面发出一阵狂笑,他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这种虚弱让他没兴趣去探究姚秀枝给庄婷发那条短信的动机。总之,无论她是心血来潮要道歉,还是报复庄婷让她在老公面前抬不起头,还是恨杨帆果真没再跟她联系……他都不关心了,因为,他如今没有爱也没有恨,心里一片空虚,只觉三魂渺渺,七魂游荡,不知置身何处了。

十一

杨帆搬出了旅馆,在单位附近找了间出租屋,搬了进去,——那是作持久战的准备了。

出租屋内家具、电器什么的一应俱全,就是面积不大。杨帆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个人住太大的地方,空谷回音,才是可怕。

仍是他每天早上到岳母处接力力,再送他到幼儿园。原先他对“爸爸你什么时候搬回家”这句话常常无言以对,最近力力不问了,敏感的孩子也许已经知道父母之间出了问题,分别时总是用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大手,久久不肯放开。

他目送孩子孤单的小小背影,心中刀割般难受,常常自言自语:真是造孽!

真正的打击是在月底,领工资时,杨帆吃惊地发现他的级别奖金没有了。供电公司是企业单位,一个人的位置是按他的级别奖金来体现的,现在他的级别奖金变得跟一般技术员一无二致,好像他这几年没为公司出过大力,仍在做二十四岁时的工作。

杨帆质问财务科是怎么回事,对方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说是上面的通知,原因不详。

显然,前老总女儿家的家变单位的人已经知道了,杨帆不由彷徨慌张起来,可是不一会,心中升起熊熊怒火:我罪不至此,他们不能这样对我!

杨帆一脸阴云地冲进总经理办公室,质问老总为何克扣他的级别奖金?总经理没好气地说,你老婆那天来找我告你状,把我正跟客户谈的一个大项目搅黄了,你说要不要作出点赔偿?

杨帆心知没那么简单,可对方给出的理由太冠冕堂皇,只能说对不起。

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总经理皱着眉,严肃地说:我这里经常要接待方方面面的客人,你老婆把这里当作妇联上访室很不好,我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

杨帆紧紧地咬着嘴唇。他虽知道庄婷任性,可没想到她愚蠢至此!女白领闹事的本领,原来跟秀水乡下担粪卖菜磨豆腐说媒的女人一无二致。要是现在让他再回到青春的十字路口,他是否还会选她?

最糟的是,他知道他没有能力制止此类事件再度发生。

总经理见杨帆不答话,又说,现在你老婆是到我这里闹,若是闹到鸿达那边,影响更坏,所以,总公司决定下个月起,调你回总部,任党群部副主任。

杨帆现在是鸿达公司的法人代表,鸿达是总公司下设的一个服务公司,专门替总公司找钱、搞项目,是十分重要且人人羡慕的部门;而党群部也就是搞搞宣传组织一下球赛,是个人浮于事的清水衙门。新位置比起杨帆现在的位置,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杨帆心知总经理曾是岳父的手下,这个人事变动跟他与庄家的关系闹僵有关,不由骂道:王八蛋!总经理厉声说:你骂谁?杨帆没好气地说,骂我自己总可以吧?

杨帆努力逼退心中的凄酸,昂着头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走了几步,他又折身回来了。他看了看尴尬无比的老总,声音有点发颤,对不起,杨帆说,我最近处于亚健康状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想骂人,很难控制自己。老总接受了杨帆的道歉,安慰地说,没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是男人,当然知道后院失火,老婆又打翻了醋坛,换了谁都是麻烦事。放心吧,你的级别奖金下个月会恢复的。

杨帆正为单位的小鞋风波生气,忽接到张杰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跟电话内容相比,杨帆在单位的遭遇简直不值一提。但听张杰说,大事不好了!我刚得到消息,我表妹和姨妈正在发动我们家亲戚,打算组织一个车队,开到秀水去找“她”讲道理。

这电话弄得杨帆一整天心乱如麻,一回到家就一头倒在床上。

天际滚过隆隆的雷声。

杨帆抬头看向窗外,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

闪电开始掠过窗外的树梢,未几,傍晚的骤雨来临,雷声远去。

窗外的绿树在雨声中摇摇摆摆,雨势异常迅猛。

杨帆觉得那一道道雨鞭都打在了他身上,又冷又痛,避无可避,他绝望地拨通了杨艳的手机。

姐,我这回真的要离婚了。

离就离吧,谁离了谁不能活?杨艳的声音听起来既有对弟弟的同情,又有不屑,说,不过真离,对你的工作有没有影响?

我的老板是她爸的老部下……杨帆苦恼地说,自己的工资及职位的变动他没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当初他同意让力力随庄家姓,老头子就断言小三子在庄家一定过得憋屈,不像个男人;杨帆曾痛下决心在家人面前做出个婚姻美满的样子,现在自己所受的罪,正好证实了老头子的先见之明,这使杨帆觉得很失败,很屈辱。

怕什么?没准坏事变好事。姐姐冷笑一声,说,老三啊,你就索性离了体制,自己创业,没准闯出一片新天地呢。有句谚语是怎么说的?大鹏失恋了在天际游荡,没找到第二个巢穴才开始了万里鹏程……

耳畔的话开始不靠谱,杨帆赶紧讲起他的实际问题。

姐,我刚刚知道一个消息:庄婷和她妈正在发动他们家亲戚,准备组织一个车队,开到秀水找“她”讲道理。

啊?

我不知怎么办!你知道,我们那里民风彪悍,庄婷娘家人找上门,“她”和她老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亲戚朋友也有一大帮人,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何况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可讲,一旦讲不下去,肯定要动手……

一对神经病母女!杨艳气得骂出来,说,庄婷娘俩想要什么结果?让那女人声败名裂,抱着孩子去跳秀水河吗?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的头都要炸了……

我估计庄婷这一招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成心闹给你看的,杨艳气愤地说,你干脆请假,到哪里去旅游个十天半月,由她们闹去。

杨艳的主意,似在杨帆漆黑不见底的世界升起一颗启明星。

他寻思:一走了之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难道一时冲动,行错一步,就将他多年的经营一起带走吗?生活一旦偏离了常轨,就得永远在错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吗?

十二

没想到他尚没走成,变故已经发生。

当时杨帆正在办公室写休假申请,一个大汉走了进来。你叫杨帆吧?来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杨帆刚说了声是,“啪”地一声,来人冲他的脸就是一记耳光。

他觉得半边脸热辣辣的生痛,尚未及反应,对方又打来一拳,骨头的响声令他脑袋里嗡嗡作响,手足冰凉,一颗心像自喉咙处跃出来。他忍不住惨呼一声,呼声未绝,他的左肩被击中了,“扑通”一下倒在大班椅上。他感到嘴里有点咸咸的,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里竟有一抹红。

大汉根本不容杨帆说话,举起碗口大的拳头又扑过去,可他来不及继续施展,已被闻声而至的几个小伙子死死拉住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喝道:“你是谁?凭什么打人!”“报警!报警!”

大汉毫无惧色地睨着众人:“我是谁,你们问他!操你妈的!这个王八蛋敢勾引我老婆!”他恶狠狠地盯着杨帆,“我老婆不是你白玩的,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不拿出二十万赔偿费给我,我见你一次打一次,谁也不能阻止得了我!”他猛地挣脱了身边的人,朝门外走去。

这位绿帽丈夫的陈述,自然获得了人们的理解与同情,于是没人拦他了,手下们不敢看老板,也不敢说什么,纷纷散去。杨帆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想哭,想叫,可全身似被魇住了,又气又急,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石似的。

太荒诞了,年轻有为的杨经理居然被情人的老公打上门,索要赔偿费,这绝对是个噩梦。

班是没法上下去了,杨帆带着满心的屈辱走到停车场,一钻进车子,确信已暂时隔开外界那些窥视的眼睛和耳朵,他立即拨通了杨峰的手机,把刚才的事说了。

杨帆说,哥,你觉得我要不要报警?

杨峰说,先别忙。要是他现在进局子关上个十天半月,还是要出来的,那时候他再来纠缠,你躲也躲不过。我跟你说,赵强已经打过你,你反正也被打了,绝不能给他钱,否则你会掉进这个无底洞没完没了;你也不能再给他打第二次,免得他打成习惯!

但是,他在暗处我在明处,他随时都可以找上门来。杨帆觉得自己又回到四五岁,整天跟在哥哥后面,乞求他的庇护。

反正你不能给他再打第二次,我们杨家人不是给人家打的!杨峰恶狠狠地说,老三,别怕,我在秀水也有一帮朋友,我们杨家也不是势单力薄的家族,姓赵的王八蛋还敢找你麻烦,我就敢拉一彪人把他灭了!

杨帆可以想像哥哥拍胸膛涨红脸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关健时刻,深深体味到“打虎亲兄弟”这句俗语的分量,虽觉得哥哥的提议未必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但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杨峰又问,小帆,你老婆这样闹,对你在单位有没有影响?

杨帆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地说,怎么会没有?这个月他们停了我的职务奖金,又要把我调到一个冷僻部门。

杨峰说:庄婷这女人!非把老公闹得灰头土脸的,你一无所有她就得意了吗?我看未必!

跟哥哥通罢电话杨帆已经筋疲力尽,勉强支撑着驱车回了家。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鼻子和眼角有淤青,嘴唇肿得老高,嘴角尚有血丝沁出,整个人像个鬼。他看着被几滴鼻血染红的白衬衫,原先只是受伤处热辣辣的痛,现在却是头痛心痛身痛万箭齐发,一阵阵地袭了过来。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沙发上。

矛盾发展到高潮时,往往也到了尾声。

赵强再次约杨帆谈“赔偿费”时,杨帆带着张杰同庄婷一起来到了咖啡馆。赵强看到一身警服的张杰,气焰先自消了一半。张杰严正地指出:“家庭矛盾引发打人事件已经违法,再借机敲诈勒索,更是触犯了法律底线!”这当然是张杰拿出交警大队副对待交通肇事疑犯的口吻对滑到犯罪边缘的赵强说的。

咖啡馆里冷气很足,但张杰的开场白让赵强如坐针毡。所以,后来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声讨杨帆破坏自己的家庭,不敢再提赔偿金的事了。

庄婷再不懂事,也明白自己在这场戏里只是配角,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杨帆本有个完美家庭,是对方的老婆勾引了他。所以不敢再使小性子,坐在一旁沉默着,颇有点贤妻良母夫唱妇随的样子。

当庄婷和母亲得知杨帆被人打了且被调职时,两个人的心都痛了起来。庄婷意识到,她绝不想他走到这一步,他毕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夫荣妻贵,夫妻本是一体……

娘儿俩担忧着杨帆的安危和前程,自然把组队去秀水揪“小三”的念头扔到九霄云外。庄婷抓起电话就向表哥求救,张杰立即就想出了这个双边会谈的点子,并应允亲自去挺杨帆。

杨帆没想到妻子关键时刻尚深明大义,心里得到了几许安慰。

那赵强本是想以攻为守,既赚上一笔又一出胸中闷气的,见张杰一脸严肃,搞不清他的来路,也就不敢再使蛮,以免今日出不了滨江市。他外强中干地跟杨帆他们舌战了半日,一无所获地走了。

杨帆看到消瘦憔悴的妻子,心中又悔又怜。看到两人的神色,张杰知趣地告辞了。剩下的小两口就着一壶咖啡,咕咕哝哝地把他们分居这些天的情形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忽儿互相指责,忽而自我检讨,时哭时笑,时而怀念过去时而展望未来,百感交织,悔之不尽,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好不容易吃完饭,夫妻俩一起坐上车,满面春风地赶到了庄婷父母家。

力力一见杨帆就奔过来,赴进爸爸怀里。庄婷简单地把跟赵强的谈判结果告诉了父母。两老看到小夫妻破镜重圆都欣慰不已。岳母立即提出,要去大采购一番,晚上给大家弄个团聚大餐。杨帆不好意思地说,妈妈何必这么辛苦,晚餐我请大家出去吃。

罢了,酒店里的东西,又是色素又是味精的,谁敢吃?岳母又恢复了名医本色。

岳父笑道,你是新学会了一道沙锅鱼头,我们大家都吃过了,帆儿还没吃过,你是存心要献宝。

庄婷“哼”了一声,嗔道:妈妈又偏心了!杨帆便彬彬有礼地向岳母道谢。

岳母笑嘻嘻地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素来认为,帆儿比婷儿懂事。

庄婷头一偏,说,希望某些人别再辜负大家的心!

岳父忙打哈哈,木先自腐而后虫生,婷儿,你的小性子也要改一改。

说笑间就到了晚上,岳母果然弄了一桌丰盛之极的菜,那盘香气扑鼻的沙锅豆腐鱼头尤其可爱。

酒足饭饱后,杨帆抱起儿子,说,力力,爸爸的项目完成了,来,一起去帮爸爸搬东西,我们回家!

庄婷也说,好吧,我们回家!

“外遇”这一页就这样被揭过去了,杨帆终于让生活回到了它既定的轨道。他相信往后什么也不能让他害怕了,无论是女人的眼泪,还是男人的拳头。

同时,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他认定他跟姚秀枝那场艳遇一开始就是骗局,姚秀枝夫妻肯定是老早就把局设好了,然后在他跟前玩“仙人跳”。

周围的人们自是会议论这件事,那些话很不好听,但人们不久就会对另外的事感兴趣了。信息时代各种奇闻轶事层出不穷,谁能持续吸引众人眼球一个星期?关键是:杨帆与庄婷携手迈过了婚姻中的急流险滩,还有什么能破坏一对经历过严峻考验的夫妻呢?

杨艳对小弟的“阴谋论”嗤之以鼻,她觉得姚秀枝夫妻的绝地反击,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女儿以及他们的社会地位,他们不能坐等庄婷组队到秀水“揪小三”,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破坏弟弟弟媳的宁静生活。

她在电话中对杨峰说:老三这辈子总有把柄在那女人手里了,最坏的是他再也不相信真爱了,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很舒服吗?这可怜虫!

而她自己在深圳虽然有正当工作有体面家庭,但是老公早就越轨,现在已不知在跟小N鬼混了。她认为这是个越轨的时代,要求男人女人从一而终不太现实,也许,爱一个人就得宽容,隐忍他偶尔的感情移位。

她的家庭危机她当然不会告诉弟弟们,所以把杨帆那笔私房钱转回他账户后,她在心里叹了一声:我也是个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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