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迪尔西形象的可靠性
2013-03-19尚广辉
尚广辉
(衢州职业技术学院 经济管理学院,浙江 衢州 324000)
叙述者的可靠性常与“隐含作者”这一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布斯在《小说的修辞》中说:“由于缺少更好的术语,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norms)(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们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之为可信的,反之,我们称之为不可信的。”[1](P178)由此可见,布斯试图把隐含作者引入到文学研究当中,并以其思想规范作为判断叙述者可靠性的标准。在布斯看来,叙述者的可靠性取决于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在思想规范上的接近程度,用布斯的话说就是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在思想规范上距离(distance)的远近。除布斯以外,很多学者都对隐含作者的概念作过论述,但是大多数都是建立在布斯的基础之上。例如,里门-凯南将其细化为“整个作品的主体意识”和“体现在作品中的思想规范的来源”[2](P89)。普林斯又将隐含作者的概念进一步具体化为隐含作者是“通过文本重构的作者的第二个自我,面具或者假面具;站在场景的背后,对文本构思及文本所遵循的价值观和文化规范负责的隐含作者形象”[3](P99)。但问题是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又是如何体现的呢?关于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布斯在论述阅读过程的各个参与者之间的距离时,指出“上述四者中,每一类人就与其他三者中每一者的关系而言,都在价值的、道德的、认知的、审美的,甚至是身体的轴心上,从同一到完全对立变化不一”[1](P175)。由此可见,布斯意在告诉读者导致不可靠性叙述的思想规范差异其实就是指价值、道德、认知或审美的差异。
关于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是如何体现的,米克·巴尔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1985年)中曾做过详细的阐释。他认为“布斯使用这一术语时,有着可以从文本中推断出来的总体意义的意味”,所以隐含作者可以被看作是“文本意义的研究结果”,换句话说,读者只有在“本文描述的基础之上,对文本进行解释以后”才可以得出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4](P138-139)但是,阅读过程中,读者往往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去判断叙述者的可靠与否,而不是去设法推断出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当读者发现叙述者讲述的与他们所理解的相矛盾时,即可判断为不可靠叙述者。小说《喧哗与骚动》(1929年)的黑人女佣迪尔西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仅具有健全的思维,而且还具备常人所无法企及的敏锐的判断力和健康的价值取向,集毅力、仁爱与忠心等美德于一身。读者可以发现小说前三部分的叙述者都有智力或价值取向上的问题,唯有迪尔西能够时刻保持正确的判断力并引领着濒临崩溃的康普生家族度过重重艰难与困苦。虽然迪尔西只是康普生家的一个普通黑人女佣,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却具备普通劳动人民智慧,对事物有敏锐的洞察力,能够看清事物的本质。与此相反,康普生家族的三兄弟中,班吉是个痴呆;杰生是个视钱如命的小气鬼;昆丁虽然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其思想极其混乱,心胸狭隘,因凯迪的沉沦和家族的衰落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笔者认为,在有关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是如何体现的问题上,除米克·巴尔的提法外,还可从隐含作者和真实作者的关系来判断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布斯曾提出隐含作者也可视为作者的“第二个自我”(secondself)[1](P80)。乔国强教授认为隐含作者是由真实作者和真实作者所处的环境或所受的社会影响共同构成的,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最终还原、构成的一幅图景。[5]由此可见,小说的隐含作者也是真实作者的反映,与真实作者存在着双向互动的关系。小说中的迪尔西不仅是作者的投射,还是基督的化身,用大爱托起了摇摇欲坠的康普生家族。福克纳曾说过:“缺少这一点任何故事都是转瞬即逝、注定要灭亡的—关爱、荣誉、怜悯、尊严、同情和牺牲,这些就是普遍真理。”[6](P122)作者所言及的这些美德在迪尔西身上都有所体现,也是故事隐含作者向读者表达的重要内容。迪尔西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这些高贵品质就是作者所谓古老的普遍真理。福克纳具备精湛的人物刻画技巧和高超的故事情节编排艺术,但他并不是用他那“出众的艺术来描写一个年老垂死的世界”[7](P166)。福克纳相信人类有灵魂、怜悯之心、牺牲和忍耐精神,因而人类能够不断向前发展,战胜一切而永存。迪尔西的登场,正如黑夜里的一盏明灯,让人看到了希望。福克纳非常钟爱迪尔西这一人物形象,称她是“母牛”,为康普生家族送来大爱、希望与力量。康普生家的四个孩子都存在精神和心理上的问题,是迪尔西用黑人妇女与生俱来的炙热的爱与同情心拯救了他们。学者一直认为迪尔西的原型是福克纳家的黑人女佣卡罗琳·巴尔大妈。作为对她多年来照料的回报,福克纳非常照顾晚年的巴尔大妈。在其葬礼上的布道词中,福克纳写道:“她赢得了她为之奉献出忠诚与挚爱的一家人的感情和敬爱,也获得了热爱她的异族人的哀悼和痛惜。”[8](P120)小说中的迪尔西总是忙忙碌碌的,虽然嘴里不断抱怨,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康普生家的孩子们。在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保护下,班吉、凯蒂和小昆丁等康普生家的弱势群体真正感受到了真爱的沐浴。作者虽然把迪尔西的叙述部分放在最后一部分,但是小说自始至终都洋溢着她对康普生家族的关爱与怜悯。在班吉、凯蒂和小昆丁受到不公正待遇和欺负的时候,她总是如及时雨一般站出来保护他们免受肉体上的痛苦,抚慰他们饱受创伤的心灵。下面是班吉看到车房里的旧马车时,所想起的有关坐马车的一段对话。
“知道了,妈。”T.P.说。
“我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的。”母亲说。“别哼哼了,班吉明。”
“给他一支花拿着。”迪尔西说。“他想要花呢。”她把手伸了进来。
“不要,不要。”母亲说。“你会把花全弄乱的。”
“您拿住了。”迪尔西说。“我抽一支出来给他。”她给了我一支花,接着她的手缩回去了。
“快走吧,不然小昆丁看见了也吵着要去了。”迪尔西说。
“她在哪儿。”母亲说。
“她在屋里跟勒斯特一块儿玩呢。”迪尔西说。“走吧,就按罗斯库司教你的那样赶车吧。”
“好咧,妈。”T.P.说。“走起来呀,’小王后’。”
“小昆丁。”母亲说,“可别让她出来。”
“当然不会的。”迪尔西说。[9](P10-11)
对话中,当班吉向康普生太太要一支玫瑰花时,康普生太太果断地拒绝了班吉的要求,没有因为班吉的智力低下,对他的要求做出任何让步,反倒是更担心班吉把花弄乱了。小说中的康普生太太把班吉的降生看作是对康普生家族的诅咒,从始至终都没把班吉看作是自己的孩子,没能做到母亲的责任。与此相反,迪尔西总是把班吉放在心上,尽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看到康普生家族的其他成员冷落班吉时,她总是第一个上前制止他们的行为,用实际行动让班吉感受到了真爱与抚慰。和康普生太太一样,杰生和昆丁对班吉也没有做到兄弟的责任。康普生先生也没有给予班吉足够的父爱。整个家族中,唯独迪尔西和凯迪时刻关爱着班吉。而凯迪又因失贞而变得自卑。可以说,整个康普家族都生活在迪尔西的大爱之中。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迪尔西,班吉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转折。
在康普生家里,唯有迪尔西是正义的代表,像基督一样守护着康普生一家。在小说中,作者把迪尔西刻画成基督的形象。这样做与作者本人的宗教观也是密不可分的。福克纳生于美国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里,从小就受到基督教教义的影响。据福克纳本人描述,他的曾祖父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坚持要求家中成员每天在吃饭前都要准备一段《圣经》,并熟练背诵,否则不允许吃饭。[10](P116)《圣经》的旧约部分就是福克纳反复阅读的书籍之一,里面的很多故事都已进入他的作品中。虽说他的作品中浸透着基督教气息,但福克纳的文学创造并不是为了维护基督教教义,正如肖明翰教授所言:“严格地说,福克纳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作家,因为他从未把宣扬基督教教义作为自己的创作目的。”[10](P117)但是,基督教的基本精神——慈悲、仁爱与怜悯却是作者所倡导的。而迪尔西身上所折射出的爱心、怜悯、宽容、忍耐正是基督教的基本精神的完美体现。
迪尔西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终究不是耶稣,无法彻底拯救康普生一家,可她愿意像耶稣一样,用鲜血洗净康普生家的所有罪恶,让孩子们在没有罪恶的乐园里幸福地生活。迪尔西作为叙述者讲述康普生家族的故事出现在小说的第四部分,也是小说宗教气氛最浓的一部分。作者把迪尔西的叙述部分安排在复活节。作者这样做并非偶然,意在表明迪尔西对于康普生家族来说就是基督的复活,凸显了福克纳“人性的复活”的理想。以下是迪尔西与女儿的一段对话。
“我真愿你别老是带了他上教堂去,妈咪,”弗洛尼说。“人家都在议论呢。”
“什么人议论?”迪尔西说。
“我都听见了。”弗洛尼说。
“我可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迪尔西说,“没出息的穷白人。就是这种人。他们认为他不够格上白人教堂,又认为黑人教堂不够格,不配让他去。”
“不管怎么说,反正人家都在议论。”弗洛尼说。
“你叫他们来当面跟我说,”迪尔西说,“告诉他们慈悲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机灵还是愚鲁呢。除了穷白人,再没别人在乎这个。”[9](P288)
她没有高谈阔论,只是用最浅显最朴实的语言表明了她对上帝的理解,从侧面投射出她反对种族主义的情绪。在迪尔西看来,不管黑人还是白人、机灵的人还是愚鲁的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这和小说作者对种族间关系的认识也是一致的。福克纳本人极力反对种族主义,拥护种族平等,并在多次演说中表明自己的态度。但由于自身阶级属性的局限,他极力反对黑人采用社会与政治斗争的形式来解决种族间的矛盾,这无疑导致了福克纳“反对种族主义立场与黑人形象塑造之间的矛盾”[10](P215)。
[1][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1987.
[2]Rimmon-Kenan, S.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M].London: Routledge,2005.
[3][法]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M].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5]乔国强.“隐含作者”新解[J].江西社会科学,2008(6):23-29.
[6][美]威廉·福克纳.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词[M].李文俊.译//詹姆斯·B·梅里韦瑟.福克纳随笔.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7][法]让-保罗·萨特.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哗与骚动》[C].俞石文.译//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8][美]威廉·福克纳.在卡罗琳·巴尔大妈葬仪上的布道词[M].李文俊.译//詹姆斯·B·梅里韦瑟.福克纳随笔.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9][美]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M].李文俊.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10]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