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哲学观初探
2013-03-19罗芳林丹
罗芳 林丹
(大连理工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3)
哲学观问题是哲学的元问题。哲学观,从字面上说,就是“关于哲学本身的观念”或“对哲学本身的理解”。[1]所谓哲学观就是人们对哲学的理论化系统化的根本观点和总的看法,它主要回答什么是哲学、哲学与其他学科的区别和联系、哲学的价值与功能等问题。[2]其中的核心问题是“哲学究竟是什么?”正是对这个问题的永恒的追问和不断更新的回答推动着哲学的自我批判和不断发展。
一、何为哲学
张岱年 (1909—2004),字季同,又署宇同,原籍河北献县人。是中国著名的现代哲学家、哲学史家、国学家和哲学教育家。他的综合创造哲学在中国的现代哲学中独树一帜,他既反对“全盘西化”,也不赞成“东方文化优越论”,而主张取中西之长、综各家之长而兼取之,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创建了自己的综合创造哲学。
张岱年的哲学观,就是张岱年所理解的“真正的”哲学,或张岱年对“真正的”哲学的理解,而这种“真正的哲学”,就是体现或实现张岱年的“哲学观”的哲学。如前所述,哲学观的核心问题是“哲学究竟是什么?”
西方哲学发源于古希腊哲学,现代西方哲学的各种哲学理念都可以在古希腊哲学中找到它最原初的形态。在哲学史上对于“哲学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固定的答案,从“寻取最高因”、“追求至善”、“心灵的道德律”、“绝对观念”到“终极关怀”,哲学家的这种追问从来没有停止过,尽管每个哲学家对“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即从古希腊以来的哲学家都认同哲学是爱智慧之学。
张岱年曾于1933年专门写过一篇《爱智》的论文,在文中他写道:“爱智,是古希腊文中哲学的本义,然实亦是一切哲学之根本性质”,“我们想知道哲学的含义,实莫若吟味‘爱智’二字。” “哲学家派别极多,各家面目迥异,然均不违乎爱智”。[3]从这些表述可以知道张岱年是认同古希腊哲学家的观点,认为哲学就是爱智之学。所谓“爱智,换言之,即对事物‘深察不已’,察而又察,不以已察者为满足,而更审察之。”[4]哲学就是对事物进行深入细致的察勘,并且总不以已察知的东西为满足,而是更深入地去审视观察世间万物。同时,他认为因为哲学家想要通彻的认识事物,因此,或者想要深入实际,不以得到有关事物的表面知识而自满;或者想要审勘、衡量一切科学的根本假设,厘清一切科学的根本概念和命题,哲学便因此而产生。
除此之外,张岱年还在1936年写的《人与世界》、1954年整理成册的《认识、实在、理想——研思札记》中,再次论及哲学是什么,他认为哲学可以说是最高指导原理之学。哲学乃自觉的探求自然与当然之基本原理,以为行动的指针。哲学是指导生活与知识的原理系统。在他看来:(1)哲学是天人之学,即关于宇宙人生的究竟原理与最高理想之学;(2)哲学是衡鉴之学,即衡量一切事物、鉴别一切价值,彻底批判、彻底诘问之学;(3)哲学是有理的信念之学,即提供生活行动的最高准则。[5]综上可以看出,张岱年认为哲学乃是探求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对一切事物进行价值衡量并为人生提供有理的信念的爱智之学。
二、何为“真正的”哲学
从张岱年的哲学著作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最为推崇和赞赏的哲学,一是近代传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唯物论,即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二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理想主义,而在哲学方法论上,除了辩证法外,他最为赞同的便是西方逻辑实证主义的逻辑解析法。
他在1936年写的《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一文中指出:“今后哲学之一个新路,当时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6]而这样做的目的是: “此所说综合,实际上乃以唯物论为基础而吸收理想与解析,以建立一种广大深微的唯物论”[7]张岱年哲学体系便是这样一个综合创新的体系,是以“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为总纲的,具体来说,就是以辩证唯物论为基础,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唯物论思想和辩证思维相结合,同时吸取了中国的传统道德观和人生哲学,以及西方哲学的历史唯物论和逻辑解析方法,使之融为一体。就其实质而言,实是以唯物辩证法与中国传统哲学之精华相结合,同时兼取西方唯物史观和逻辑解析方法之长。这就是张岱年哲学的特征,正是在他的哲学体系的特征中看到了他所赞同肯定的哲学。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张岱年开始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学说,便完全接受了这种新唯物论,为之“心折”,并终身信持。在《八十自述》一文中,张岱年写到:“20年代末30年代初,……我读了恩格斯《费尔巴哈论》、《反杜林论》和列宁《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的中译本,……我完全接受了辩证唯物论 (包括历史唯物论)的基本观点,我以辩证唯物论与现代西方的新实在论、新黑格尔主义以及超人哲学作了比较,认为辩证唯物论既博大精深又切合实际,实为最有价值的哲学。”[8]由此可以看到,张岱年认为最有价值的哲学就是辩证唯物论,因为它既博大精深而又切合实际。为此,张岱年在这一时期写了多篇论文来阐述自己对于这种切合实际的最有价值的哲学的看法。如《论外界的实在》、《关于新唯物论》、《辩证法的一贯》、《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科学的哲学与唯物辩证法》等等。
首先,在《关于新唯物论》中辨析了新唯物论与旧唯物论的不同之处,他指出:第一,新唯物论已舍弃旧唯物元学所谓本体之观念。旧唯物论所说的唯物,指的是物质本体;新唯物论所说的唯物,是指自然先于心知。而所谓自然是指和心相对的外在环境,离开心而独立自存的外部世界。从中可以看出张岱年所说的新唯物论所唯之物与旧唯物论所唯之物根本不是同一物了。旧唯物论只着眼于具体的某一物本身,尚未抽象出新唯物论之作用于人的感官而独立存在于人类意识之外的物质概念。而只有新唯物论的这种独立自存的物质概念才最终彻底说明了客观世界的物质性。第二,旧唯物论是机械的,因其是机械的,所以割断了事物之间的联系,不能用运动变化的观点去看待事物的发展;新唯物论是辩证的,而辩证法最重相反之统一,即矛盾的对立统一,一切事物都包含矛盾,一切变化都是矛盾或对立物的融结和分解。因此,辩证的唯物论即是事物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变化的唯物论。
其次,张岱年考察了新唯物论的宇宙论和知识论,认为这两者正是新唯物论的精旨所在。而新唯物论之宇宙论的精义最重要者有三:宇宙为一发展历程之说;宇宙根本规律之发现;一本多级之论。知识论的精旨也可分为三点:从社会和历史以考察知识;经验与超验之矛盾之解决;以实践为真知准衡。[9]即是认为对事物的认知要以社会和历史为背景,而非以个体主观的认识为凭的,在认识过程中不唯经验而也同时注重人的思维的能动性,检验知识的标准是人类的实践活动。上述新唯物论的宇宙论和知识论恰好就是张岱年用以构建自己哲学体系的宇宙论和致知论的根基。而正因为张岱年将辩证唯物论视为是真正的哲学,才将之作为自己哲学的基础。
最后,张岱年在他的治学生涯中,自觉的运用辩证唯物论包括历史唯物论的基本观点去治中国传统哲学,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唯物论思想和辩证思维与辩证唯物论结合起来,熔铸而成为自己的哲学体系。在运用辩证唯物论的基本观点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治学中,张岱年注重发掘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唯物论思想和辩证思维。中国传统哲学注重人生理想,注重践行,认为人生理想的实现便是在平时的生活实践中,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从个人的修为出发的,盖因注重生活践行,所以中国传统哲学的唯物论和辩证思维往往结伴而行,这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一大特色。而在这一点上,张岱年最为推崇和赞同的哲学家是北宋时期的张载和明清之际的王夫之。他给予这两者极高的评价。
张岱年认为在宋明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外,还有一个张载的“气”学的唯物论哲学理路。张载是“气”学的奠基者,其后学王廷相、王夫之、颜元、戴震等的唯物论学说都是张载学说的继承和发挥。他认为张载是北宋时期最伟大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是中国传统哲学唯物论的集大成者,其哲学思想在中国古典唯物论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同时对于中国古典哲学中的辩证观念的发展也有卓越的贡献。张载哲学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唯物论思想加以总结提升,使其经过后学的继承和发扬以后与近代传入中国的马克思的新唯物论找到一个契合点,使得中西哲学在此有一个会通之处,并使得中国传统哲学可以从马克思的辩证唯物论中析取精义而走向现代化。而这才是张岱年赞同肯定张载哲学的真意所在。
关于张岱年所极为赞同的中国传统哲学的理想主义,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之一,即生活与思想一致的传统。在《中国哲学大纲》序论中,张岱年说到中国哲学的特色有六个方面,而最重要的有三点:第一,合知行。中国哲学在本质上是知行合一的。思想学说与生活实践,融为一片。第二,一天人。中国哲学有一根本观念,即“天人合一”。认为天人本来合一,而人生最高理想,是自觉的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第三,同真善。中国哲人认为真理即是至善,求真乃即求善。宇宙真际的探求,与人生至善的达到,是一事之两面。[10]中国哲学是以生活实践为基础,以生活行动为依归的,便是将人生理想置于实际生活中,又认为人生的最高理想即是道德的最高标准。因此,便将理想的实现与道德的践行结合在一起。往往将理想的实现视为修养道德达至天人合一,便即实现了理想。这样的理想主义因为有着生活实践的基础,因此,并不像西方物我两分的唯心主义哲学那样没有现实的根基,因之并不流于空泛而成为不能实现的幻想。而这一点也恰好是张岱年认取的新唯物论与中国传统哲学的融合之处。
通过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张岱年所认为的真正的哲学就是辩证唯物论包括历史唯物论,同时将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补充之。认为只有这种切合实际的哲学才能变革社会,才能给人类社会带来进步。
三、哲学与非哲学
在《人与世界——宇宙观和人生观》一文中,张岱年对反哲学的哲学思想作了如下描述:反哲学的哲学之一,是神秘主义。神秘主义绝知去思,期冥证而弃知解,任直觉而废论证,在性质上非是哲学。[11]也就是说神秘主义并不是真正的哲学。神秘主义即是那种不去认识事物也不去思考,只是认定所谓冥冥中自有注定或所谓“体道与万物统一”、“任自然”而弃置对事物的知解,只凭直觉去体认世界而并不去做论证的理论,以此对照,则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先秦道家、西汉时传入中土的佛教就是这样的神秘主义,先秦道家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主张人与万物同体,以体道即直接领会宇宙本根为主,因之并不提倡对自然穷究其来处,虽提出“道”为物质性本源,却不主张对之穷根究底,因之在其认识论上陷入神秘主义;佛教认为“一切惟心”、“万法唯识”,以心为万物之本源,是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因为认为万物乃是幻像,对事物的体认唯有直觉,也属神秘主义。
反哲学的哲学之二,是理想主义之一部分。理想主义中,证世界之美好,证上帝之存在,证心之不朽等理论,应划出哲学自成一科,乃哲学宗教之混合,其目的非在求真,乃在证明预存之信念。以前将此参入哲学中,哲学实深受其大害。哲学最须解蔽,此则自始即存一种目的。理想主义之大部分理论本属虚谬,而此部分理论更非哲学;[12]理想主义可以认为是人对人与自然间关系不满意而想加以改造,但受一定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却无法达到,或因人生之有限而求不朽,或要求证上帝的存在,因之陷于虚妄。哲学之目的在求真、求善、求美,而理想主义只在求证自己预先存有的信念,其根源在于对世界的物质性基础并不认同,乃认为世界之本源在心,或在神在上帝,因此,认识不到客观物质世界的改造只能通过生产实践来达到,美好世界、美好生活也只能通过对客观世界的实践活动才能实现,丢开人类历史的物质生产改造而空谈不朽以致求证万物之主宰的存在,这是哲学史上客观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常犯的错误。
反哲学的哲学之三,是逻辑实证主义。逻辑实证主义,认为哲学与真理无关,哲学不谈事实,只是语言意谓之厘清。哲学只是厘清科学概念与命辞之活动。于是哲学乃等于语言之逻辑。此种思想倾向,完全遗忘哲学为行动指针之作用,不能体认哲学之本性,而迳否定哲学。意谓之厘清可作为哲学之一部分,然实不足以吞蚀全部哲学;语言逻辑句法之研究固极有价值,然实未足以代替哲学。神秘主义与逻辑主义为两端,一绝弃名言,一专从事于名言之研讨。二者皆有其偏蔽。[13]逻辑实证主义专门注重于对语言逻辑句法的研究,然而语言归根到底不过是表达思想、概念、命题的工具,语言的产生来自于人类改造、克服自然的生产实践,是人类在生产生活资料同时也生产自己的生产关系、社会制度的劳动过程中的产物,语言逻辑句法所研究所表述的对象,其实质应是客观事物存在、运行、发展的客观规律,离开这样的事实,语言逻辑句法的研究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更不会对物质世界的改造产生丝毫实际的影响,因此,这样的研究是不足以用来代替整个哲学的,而只能作为对意谓含糊的哲学和科学概念、命题意谓的厘清的方法,其实质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
由上可以看出,张岱年认为神秘主义、理想主义以及逻辑实证主义并不是真正的哲学,这三者要么认识不到世界的物质性,将世界的本源归之于心、归之于上帝,因此,在对事物的认识上最终陷于不可知论的神秘主义;要么虽承认世界的物质性却在认识论上任直觉体验而不是在实践中去认识事物,或将认识局限在经验范围内,而最终也以倒向上帝、倒向不可知论而告终。它们的缺点都在于离开人类实际的现实生活而谈论哲学,没有对世界作切合实际的勘察而导致。
四、张岱年哲学观评价
综上所述,张岱年的综合创造的哲学观,是其对哲学的理解和体认逐步深化的结果,也是时代变幻对其洗礼带来的自然结果。张岱年在他那个时代,以其自己的观点回答了什么是哲学?什么是“真正的”哲学?哲学与非哲学的区别在哪里?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我们不一定完全赞成,但是他以自己的视角所做的分析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哲学是文化的灵魂,也是民族精神的核心所在。每一种民族文化都有其作为内在支撑的哲学灵魂,中华文化的灵魂向来以儒家精神为支撑,兼及道家佛教的出世精神。及至近代,受西方文明的冲击,“全盘西化论”与“东方文化优越论”争论不休。张岱年的综合创造哲学适逢其时,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基本观点和基本原理为指导,以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的需要为依归,既综合了中西文化之所长,同时亦综合了中国古代哲学中自先秦以来及至明清之际各家、各派思想之精粹。吸取西方文化中的科学成果及其与科学密切联系的哲学思想,以及传统哲学中的“活的”因素,汰除其中的“死的”因素,将古今中外的哲学精髓尽为我所用。这种兼包并容、大气磅礴的理论和襟怀在我们今天当代哲学的建构及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建设中正日益发挥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1]孙正聿.哲学观研究[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
[2]洪晓楠.哲学通论十五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4][5][6][7][9][11][12][13]张岱年.张岱年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8]张岱年.张岱年全集(第八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10]张岱年.张岱年全集(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