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早期文化哲学思想探赜
2013-03-19挥海燕洪晓楠
挥海燕 洪晓楠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3)
张岱年,字季同,别署宇同,1909年生于北京,原籍河北省献县 (现沧县)。他出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就受到家学熏陶,其父是清光绪二十九年的进士,授职翰林院编修,民国时期任众议院议员。家学的耳濡目染,培养了张岱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长兄张申府曾参加中国共产党建党工作,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同时也是我国最早介绍并研究罗素、罗曼罗兰等哲学思想的著名哲学家,作为思想上的桥梁,他对张岱年学术道路的选择产生了直接影响。1933年大学毕业时,年仅24岁的张岱年已发表多篇学术论文,被清华大学哲学系聘为助教,随后曾任教于私立中国大学。1952年调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列为批判对象,参加劳动锻炼。1979年予以平反后,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中华孔子研究会会长、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等。2004年4月24日,张岱年先生因患心肌梗塞引起心衰竭,不幸辞世,享年95岁。
作为中国哲学界的泰斗,张岱年先生一生学术成就非凡。他学贯古今,融辩证唯物论、西方哲学逻辑解析法与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于一体。他丰富、发展了中国哲学,建立了自己独具特色的哲学理论体系,并创造性地提炼出一套适合于新时期我国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综合创新文化观”。纵观张先生的一生,其学术活动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一为中国哲学史的阐释;二为哲学理论问题的探索;三为文化建设问题的研讨。在不同时期,这些研究各有不同侧重。
统领张岱年先生整个哲学体系的总纲是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1]思想。如果将这一总纲比喻成一颗尚待发芽的种子,那么张岱年先生的文化观就是从这粒种子中萌生的。与其他新中国成立后才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不同,张岱年早年就接触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大学期间,在其兄张申府的指导下,他大量研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等唯物主义哲学的译著,以及英国哲学家罗素、摩尔、怀特海等人的哲学著作,这些成为他学术思想的理论来源。同时,他还十分推崇吸收发展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对现代有益的精髓,尤其重视战国时期的墨子、北宋的张载和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等含有唯物论倾向的哲学家。他努力将辩证唯物论与西方的逻辑分析方法相结合,强调去中国传统文化中之糟粕而取其精华,融近代西方进步文化于一体,倡导综合、创新,为中国文化的发展探索出了一条新路。
张岱年的文化哲学思想历经了两个历史分期:一是20世纪初,在“中西文化”关系问题纷纭错综的大规模讨论中,对“中国文化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等问题的探索,初步提出了“文化的创造主义”理论雏形,学术界称这一时期张岱年的文化观为“综合创造论”。二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热”中,对“文化综合创新论”的完善和发展,回答了如何在继往开来的新的历史条件下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由于两个阶段在时间上并不是连续的,姑且称第一个阶段为张岱年文化哲学思想的早期,第二个阶段为晚期。本文仅就张岱年早期的文化哲学思想做一梳理。
一、时代背景
鸦片战争以前,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尚处于自己编织的茧室里安享自给自足的文化优势。而此时的西方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战胜了封建主义,工业革命创造的巨大生产力,使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逐步确立起统治世界的野心。自清朝初期到鸦片战争前夕,中国社会仍然是一个独立的封建国家,以小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占据中国社会经济的主导地位。吏治败坏,国防空虚,军备废弛,使得封建制度发挥到极点。在对外关系上,清王朝长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严重阻碍着中国对外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发展。随后,当封闭的大门被西方列强的大炮强行打开之后,中国人终于不得不认真思考如何面对西方文化的问题。从此,这个问题便成了思想文化史上带有贯穿性的问题,并时时引起激烈争论,往往还会连带起其他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
大规模的激烈论战发生在“五四”前后,但这个问题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学与西学”之争。从人文意义上看,鸦片战争的失败,并没有把国人从天朝大国的美梦中“警醒”。很多人只愿意承认我们所落后于西方的只是“器物”层面,可视为“物质文化”,而在“精神文化”方面,我们所拥有的几千年的文化积淀是西方人所难以企及的。因此,“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是当时最具代表性的“学习西方”思潮。这种主张反映出两种心态:一是“学习”西方的目的是为了“战胜”西方,这种“学习”是带有对抗性的,因此,为后来的中西文化对立埋下伏笔;二是“学习”的只是夷之“长技”,它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一些利用性的“末技”,若论根本性的文化,自己是可以满足的,后来的各种“中学为体”思想都与此相关。然而辛亥革命的失败和复辟逆流的猖獗,促使先进知识分子对“中学与西学”、“东西分化”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探索和反思。但不论他们发表的观点存在怎样的分歧,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意识到学习“精神文化”的重要性,并且越来越多地把文化问题与社会问题、政治问题联系起来。[2]这样一来,就从根本上触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和专制制度的统治地位,预示着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必将发生彻底的变革,逐渐使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分歧变得激烈起来,一场大规模的“论战”也就在所难免了。
带有现代意义的“东西文化”问题争论,起始于1915年《新青年》与《东方杂志》关于东西文化问题的讨论,而到了1927年,关于社会性质问题的讨论则成为关注的焦点。长达十余年的论战,先后有数百人参加讨论,发表文章近千篇,专著数十种,不论在历史上还是规模上,都是十分罕见的。其讨论所涉及的问题也十分丰富。这场长时期大规模的论战,可分为三个阶段。从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到“五四”运动爆发为第一阶段,讨论主要集中在比较表面地罗列现象,很少能抓住其实质,但大的倾向分歧已经显露。自此至“五四”运动爆发之后,进入第二阶段,话题较多集中在东西文化能否调和方面。从比较“东”与“西”,到探讨“新”与“旧”,以及如何处理其关系,比前一阶段更加深入。第三阶段以梁启超《欧游心影录》和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所引发的争论为主要标志,争论所关注的主题已渐渐引向“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上来。从观点倾向上看,参与论战的学者大抵分为三派:以梁启超、张君劢、梁漱溟等人为代表的“传统派”,强调保持传统,抗拒西化,选择以传统文化为主体,以西方文化辅助或补充;以胡适、吴稚晖等人为代表的“西化派”,主张以极端力量彻底摧毁传统惰性,实行“全盘西化”;以李大钊、瞿秋白、陈独秀、李达等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派”,则主张以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革命,从中国革命实际出发解决文化问题。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充分地暴露了出来,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西方文化”观,人们对资本主义的赞美肯定之声渐渐削弱。有些原本倾向“西方文化”的人也开始产生动摇和怀疑,转而向“东方文化”求助,至于原本坚持“东方文化”的人,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当时,梁漱溟出版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产生了很大影响,特别受到守旧派的热烈欢迎。不过以胡适、吴稚晖、常乃惪等人为代表的“西化派”并没有完全妥协或退却,仍对梁漱溟等人的观点进行尖锐有利的反驳。而这时的一批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则发出了完全不同于前二者的声音,时值青年的张岱年就是其中一员。
二、文化的决定因素及中西文化异同
大学毕业后,锋芒初露的张岱年针对当时的“中西文化”讨论热潮,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文化的来源方面,他认为,文化的内容包括思想、学术、艺术、制度、礼俗等,这些都是人类努力创造的结果之总和。为了维持生存条件和提高自己的生活,人类必须与自然抗争。文化不仅是人类通过集体劳动改造自然的结果,同时也是改造自身的成果。人类为满足欲望而进行斗争,在斗争与满足的过程中,文化或者文明随之被创造。因此,生产力的发展状况是决定文化发展状况的基础。各民族之所以文化各不相同,不单单是地理位置各异,“不同的民族所处的地域不同,其生产力的发展之迟早缓速不同,故其所形成的文化亦不相同。地域不同是比较疏远的原因,生产力发展的程度不同是切近的原因。”[3]李大钊曾在 《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一文中,提出过一种完全建立在地理环境决定论基础上的文化观。虽然马克思在讨论资本主义母国的地理环境和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成因时,肯定过地理环境对文化形成的影响作用,但地理环境绝不是文化的全部成因或决定因素,生产力的发展状况才是决定文化发展状况的根本原因。当然,我们也不能说,生产力发展程度相同的民族,其文化就完全相同,地域的不同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两个生产力发展程度相同的民族,由于地域之不同,其文化虽大致相似而仍不相同,这从古代世界的各民族以及近世欧洲各国的历史可以看出。”[4]
同时,文化的发展具有连续性和积累性,发展的历程中不乏有变革,而这种变革是飞跃性的,是否定之否定式的螺旋式上升。文化向着一个大的方向发展,在其过程中常常应该变换小的方向,但大方向是确定的,具有一贯性。由此,张岱年从辩证唯物论的角度得出,一个民族文化的发展在于保留自己的优秀传统,并和发展程度较高的文化相接触。“一个民族的文化,如果不与较高的不同的文化相接触,便容易走入衰落之途。然而虽衰,却因没有较高的文化来征服,亦不易即趋灭亡。一个民族的文化与较高的文化相接触,固然可以因受刺激而获得大进,但若缺乏独立自主精神,也有被征服被消灭的危险。”[5]中国文化本来是处于世界前列的,正是盲目沉醉于自身的优势中,没有与世界文化接轨,才导致了今天的落后。因此,中国人不应该妄自菲薄,以为百不如人,必须赶快振奋起来,乐观地加入全世界创造新文化的工作。
对于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在张岱年看来,在于中国文化特重“正德”,而西方文化特重“利用”,双方都重视“厚生”。“正德”表示重视道德实践,其实际内容又在于践行儒家“仁”的理论。孔子谓“仁”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其意义就是与人共进,相爱以德。孟子更倡导无差等的“兼爱”,“仁”就是对旁人的同情之心。孔孟一生都积极有为,重现实,重人为,而中国古代的优秀思想家,无一不以自身道德品性的实践,为后世所敬仰。中国文化一以贯之的特点就是注重人性的发挥与改进。“从根本上说,‘仁’是动的,是自强不息的。 ‘仁’是在现实中体现理想,在日常生活中达到崇高的境界。”[6]对于中国人来说,人生只有“正德”才有价值,“正德”是中国文化对全世界的贡献。而西方文化的贡献,是以“利用”为核心的科学技术。中国文化虽然以精神文明为重心,但这不意味着中国的物质文明就无造诣。同样,西方文化的突出价值,也不仅仅包含物质层面。张岱年不赞同那些把中西文化的差别简单的划分为“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说法。“中国文化不大注重物质方面,然而中国的物质文明也非无相当造就”,“西洋人对身心修养方法之讲求,固或不及中国旧日的理学、心学,然而西洋道德哲学研究之缜密,却远非中国所及”, “把一个文化分为精神的、物质的二方面,只是一种勉强的分法,方便的分法”.[7]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不同,并不是根本上的,而只是偏重方向的不同。西方文化注重对外部环境的改造和克服,因此重视知识和工艺;中国文化注重行为的改善,因此重视身心修养功夫。西方对于自然的态度是克服、战斗;中国对于自然的态度是协调、契合,强调天人合一。西方注重外的改造;中国则注重心的改造。并且,“东方文化之种种,在西方非无,或只具萌芽。西方文化所有之种种,在东方非无,亦不过不发达,或只具萌芽。”[8]张岱年认为,现在所讨论的中西文化并不在同一阶段上,没有优劣的可比性。由于生产力发展状况的不同,中国文化是农业的文化,而西方文化是工业文化,科学技术的落后导致中国还尚未进入到工业时期,靠天吃饭必然对自然有好感,不思战胜自然。因此,中西文化的许多不同点,其实只是发展阶段的不同,究其根本,自有融合为一的可能。
三、综合、创造的文化路向
1935年1月10日,王新命、何炳松、陶希圣等十位上海文化界名流联名在《文化建设月刊》上发表了《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他们就当时中国文化传统的基本现状,运用社会分析方法,表明了自己对于本位文化建设的思想观点。现有的资料已经证实,“《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与当时国民党的宣传策略有一定的关系”[9],但它依然引起了一场新的关于“中国本位”的更大规模的文化讨论,时至今日,我们也不能回避这样的一个文化问题。受此影响,张岱年于同年3月发表了《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一文,初步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在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的去路问题上,张岱年明确地反对走全盘西化论和传统文化复归论的死路,旗帜鲜明地提出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只能走综合创造的社会主义新道路。文化现象有其固有规律,其发展是连续性与阶段性的统一。后一发展阶段是前一阶段之否定,而前一阶段的有价值的文化遗产也不能被遗弃。因此,文化的发展过程是否定之否定的扬弃,不能抛弃传统而完全立新,也不可能追求原原本本的复古。胡适曾经说过,“中国今日最可令人焦虑的,是政治的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的内容与形式,处处都保持中国旧有种种罪孽的特征,太多了,太深了,所以无论什么良法美意,到了中国都成了逾淮之橘,失去了原有的良法美意。”[10]这些腐朽没落的罪孽特征,是亟待人们努力克服的。所以,张岱年在这里特别强调,“我们不只主张不复古而已,我们亦主张‘反古’;我们不只要发挥卓越的文化遗产,我们也要扫除要不得的文化赘疣!工作是两面的,我们岂主张与旧势力妥协!”[11]与此同时,他更加反对全盘西化论,认为全盘西化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因为中国处于半殖民半封建的地位,帝国主义不会允许中国建立起一个独立富强的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在现实发展中所逐渐显露出来的缺陷也已表明其内在的矛盾性,“现在谈全盘西化,不过作了资本主义侵略的先锋队而已”,“我们不要全盘西化,我们要有选择而深入的西化”。[12]
对于“中国文化应向何处”去,张岱年从正面指出了一条综合创造的活路。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一方面不要使中国文化完全被西方所征服而归于消亡,要使中国仍然保持其特色;另一方面,又要使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相适应,从而使中国文化变成新的,成为新的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对于中国文化中病态腐朽的东西,应该克服、扫荡之,而其中健康的活的部分,则要保持、提高之。西方文化中积极有用的,应尽可能的吸收采纳过来,而其中流弊的则要加以借鉴之。这样,“兼综东西两方之长,发扬中国固有的卓越的文化遗产,同时采纳西洋有价值的精良的贡献,融合为一,而创成一种新的文化”,“一切都是在创造之中,一切都不是固定不变的。”[13]张岱年称他这一主张为“文化的创造主义”。不因袭,亦不抄袭,而要从新创造。对于过去和现存的一切,要保持批判的态度,对于将来则要发挥创造精神。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新陈代谢的,唯有创造力永不枯竭。张岱年认为,“综合创造”是中国文化的唯一出路,是一条通向中国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康庄之路。
四、辩证分析的创造综合
在综合问题上,张岱年提出要对中国古典文化、西方近代文化、社会主义新型文化三大文化流,进行辩证分析基础上的综合创造。他同时还明确区分了“综合创造”与“平庸调和”之间的显著区别,对“创造的综合”范畴作了严格的规定与阐释:“不要平庸的调和,而要做一种创造的综合。”[14]沈昌晔曾质疑其综合创造文化观为半因袭半抄袭的平庸调和,张岱年十分气愤,他说:“我所以创造之外又言综合,是因为创造不能凭空,必有所依据,我们可以根据东西两方的文化贡献,作为发展之基础。所谓创造的综合,即不止于合二者之长而已,却要根据两方之长加以新的发展,完全成一个新的事物。” “半因袭半抄袭的结果,只能是一种混乱的糅合,只能是一种杂拌,连调和都说不上。”[15]凡综合的创造都不仅限于简单的拼凑,而是否定了旧事物后,有所新创,在原有的基础上以新的姿容出现。因此,创造的综合,是辩证的分析,是否定之否定,是扬弃,是拔夺,是发展中的提高,也是提高中的发展。
张岱年认为研究文化问题应当用科学的方法,除一般所认为的科学方法外,还需运用“辩证法”。只有辩证的分析,才能既有见于文化之整,又有见于文化之分;既有见于文化之变,又有见于文化之常;既有见于文化之异,又有见于文化之同。对此论点,张岱年特别做了哲学上的论证,强调文化是可析取的,不承认“文化有不可分性”,认为西方文化有许多组成要素或成分,有些要素有必然关系,必须并取;有些要素无必然关系,却可以取此舍彼。“文化既非活的有生命的整体,我们随取其哪部分都可以,都是无害的”。[16]
为了创造的综合,张岱年主张对中国古典哲学、古典文化进行辩证分析,尤其是要把文化的源头活水与封建文化赘疣,作出根本的区别。他认为,中国古代文化中有两种精神相对峙,一是刚健的,一是柔静的。在中国人的思想上、生活上都有这些精神的体现。刚健的态度表现为自强不息,生生日新,宰制自然。柔静的态度则主推谦卑自守,因循无为,顺应自然。中国古代本来是刚健的思想占势,所以才能相当的征服自然,建立起一个独立的文化。然而秦汉之后,佛教思想输入,柔静的态度占势,中国文化几乎全部变成了柔静的。因此,他认为,中国在文化的创造时期,本是极有刚建的精神的,到后来文化形成后,社会经济以及政治制度都僵定了,于是柔静精神占得其势。柔静的结果导致一切都成了病态的。所以中国文化中那些要不得的病垢,结缘生于此。我们要发挥原有的卓越的文化精神,也就是原始的刚健有为精神。
同样,对待西方近代文化与社会主义新型文化也要进行辩证的分析。特别要分清近代工业的文化成果与资本主义的没落文化,举其优点吸收之,剔其缺点避免之。还要认清中国的实际国情,以中国国情为基础来区分轻重缓急、现实可能。“处在现在世界环境之下,想建设成一健全的资本主义文化,是不可能的,想建设社会主义文化,此时也不可能,然而却有可能之日。中国现在只有尽其力量求工业化、科学化,求达到西洋的水平线,同时却不要执著资本主义,而时时作转入社会主义文化的准备”。[17]
五、创建社会主义新文化
“无论是弘扬中国固有卓越文化,还是采纳西方有价值的精良贡献,最后落脚点都是创造。”[18]在张岱年看来,文化创造的出发点,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旧文化,因而不能好高骛远,不可能一步登天的创造社会主义新文化,应以工业化与科学化为两翼,为创造中国社会主义的新文化做准备。因此,他将建设中国新文化的工作概括为三个方面:文化整理及批判工作;学术创建工作;普及的文化革命工作。文化整理及批判工作,即是对于中国过去的文化加以系统的整理,并以现代眼光加以批判;同时,对于世界文化,也要加以考察、分析与批判。吸纳西方文化要参照一种标准,这一标准必须依中国文化的特性以及现代的需要来决定。学术创建工作,即是建立起独具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体系。这一措施,一方面是为了求得真理;另一方面更是为了求得中国学术之独立、中国新文化之创建。普及的文化革命工作,是待到社会主义新文化建立之时,对人民之一般文化状态的普遍提高。文化建设是一项“造新人”的工作,“要使人民的目的、兴趣、行为,皆有一种改变。要创造在新的社会中生活着的新的人类,使一般人民都过着新的文化生活。”[19]中国应当把当代世界潮流与自身民族特点融为一炉,而创造符合历史发展的社会主义新型文化。这是一个必须长期奋斗、逐步积累的文化创新目标。
过去的中国长期处于孤立封闭的状态,而当今时代的趋势是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相互借鉴吸收,共同汇入世界文化这个大的汪洋大海之中,共同创造世界文明。张岱年认为,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已经转入颓废之势,世界文化大势与中华民族的固有理想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内在契合关系,“中国人的固有崇高理想,考查起来,主要有三个:一是生活的合理,二是参赞化育,三是天下大同。”[20]中国自古以来就以“天下大同”为最高理想,多少仁人志士将这一信念转化为行动的座右铭。因此,世界性的社会主义文化之创成,必然是中国人固有理想的实现之时。
实然,文化自有其发展的自然之势,那么,我们应任其在无意识中自然的折衷,还是应认清趋势加以人为的指导呢?张岱年认为,“初民的文化创造是无意识的,现在的文化改进是不应无意识的了。我们应有自觉,我们应能有为,我们要舍弃无为因循,我们要作历史的推动者。”[21]创造力由健全的有创造性的人民发出。所有健全的国民,只要他康强聪敏有魄力,无奴性无惰性,肯下苦功夫,有坚定的信仰,就是创造新文化的原动力。文化的综合创造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逐渐升华的复杂的、渐进的、辩证的、历史的过程。
六、从 “综合创造”到“综合创新”
“综合创造论”是张岱年“综合创新论”的雏形,是其文化观的早期形态。20世纪初期,中国文化现代化的先驱者孙中山、蔡元培、李大钊、鲁迅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表达过关于“综合创新文化观”的某些思想因素,但真正从哲学理论高度,明确系统提出这一体系的第一人,则是张岱年。在20世纪30年代复杂的历史环境和社会背景下,张岱年能够独树一帜,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积极探索文化问题,始终强调综合、创造,最终凝结为“综合创造论”,足可见其高远见底。“文化综合创造论”的提出,在当时看来是解决中国文化出路的新途径、新方法,这一路径体现为三个具体过程:第一,选择式的继承,在学习本民族文化和引进西方近代文化中,有所选择,有所扬弃,而不是简单模仿不加修改。第二,批判式的发展,无论是中国文化、西方文化还是社会主义文化,都要具体而辩证的分析,有所批判,有所拓展,而不是一般式的学习继承。第三,全新的探索,要立足于当下的社会实践、科学技术,站在时代的高度提出新问题,研究新对策,而不是走前人的老路。
对于张岱年的整个文化观体系,他的早、晚期思想是前后呼应、一脉相承的。如今,当各种各样的文化理论因其片面性和局限性而成为历史的尘埃时,张岱年的“文化综合创新论”却在历史的发展中越来越显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半个多世纪以来,它渐渐由边缘走到了中心,现已成为国内学界关于文化建设问题比较普遍认同的主流观点。“综合创新”取代“综合创造”,从文学上看,仅一字之差,创造是创新的基础,创新则是创造的深化和具体化。因此,“新”字表明了张岱年的文化观是“一种辩证的发展观,即把文化的发展理解为一种新陈代谢的过程,以新质的文化代替旧质的文化的一种飞跃”[22],揭示了中国文化和世界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超越了旧中国文化中的“体用论”。早期,囿于张岱年所处时代的局限性,他所提出的创建社会主义新文化在其头脑中还只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是个抽象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到了“综合创新论”阶段才真正清晰和明确化。 “综合创造论”阶段,张岱年认为文化主体从事的创造活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综合过程”。而到了“综合创新论”阶段,社会主义社会已经建立,“综合创新”是作为一种文化创新目标的手段和方法提出来的,意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创造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因此,如果说“综合创造论”明确了文化主体的历史任务,那么“综合创新论”则为文化发展的道路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其共同的本质特征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的指导下,以社会主义的价值观,来综合中文化之所长,而创新中国文化。”[23]
文化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极具人文价值的,讨论者所给出的解释和答案包涵着时代的特性。张岱年早期的文化哲学思想,代表了当时正在崛起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学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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