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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儒学发展与舜帝观的变迁

2013-03-19

武陵学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舜帝白鸟天皇

瞿 亮

(湘潭大学 历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舜帝是中华民族共同敬仰崇拜的祖先之一,在中国经史典籍中,都记载了他执政时期勤俭奉孝、德化万民的事迹。舜帝的传说与他的品格,自古至今得以传颂。孔子将他与尧帝、大禹一道合称上代圣人,《史记》更是提出了“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肯定了舜帝勤俭奉孝、德化万民的高尚品格。舜的高风亮节,也被历代儒家所推崇,自儒学成为中国最主要的思想之后,他一直受到上至皇室、下至百姓的崇拜。积极摄取中国文化的近邻日本,也在学习、吸收儒学的过程中,形成了对于舜帝的尊崇。日本人的舜帝观,也随着儒学在日本的发展变化而不断改变。

随着儒学传入日本,日本人与舜帝际遇,并通过舜帝来提高日本的文化地位。在儒学成为主流思想的江户时代,日本更是将对于舜帝的尊崇表现在经籍、史籍、建筑、美术等领域。舜帝德化万民的品格,为统治者和知识分子所重视和利用,成为他们宣扬“以仁德治天下”的一大依据。而到了近代,随着日本“脱亚入欧”思潮的深入,白鸟库吉等东洋史学派们否定了舜帝的存在和舜帝的价值,进而加深了近代日本人对于中国的蔑视。“二战”后,随着日本国力的提高及中日邦交正常化,日本人对舜帝进行了再利用,宣扬和平和德政教化,但近年来随着右翼势力的发展,日本社会对于舜帝的形象又有所贬损。日本人对于舜帝的认识体现了日本摄取、运用中国文化时的实用主义原则,也可以从中看到日本对待中国历史和人物的功利主义色彩。

一 儒学东传中与舜帝的际遇

发端于中国春秋时代的儒学,起初便强调了尧、舜的高尚德行,主张尧、舜、禹的时代乃是最为理想的社会时期。中国的儒者历来也将尧舜禹作为先贤,加以推崇和颂扬。舜帝的勤俭至孝与德行教化,也为历代中国儒家经典与史籍所传颂。公元513年,百济的五经博士王仁将所携的经籍与汉字传入日本,日本开始大量摄取以汉字和儒学为核心的中国文化,进而推动其社会跨越式发展。这一过程中,儒学作为中国政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被日本所吸纳和消化,日本人与舜帝的际遇,也起于儒学的东传。

公元720年,奈良朝廷的史官太安万吕编修日本的第一部正式史书《日本书纪》,将中国儒学的思想运用到对本国历史的叙述和评论之中,其中,关于第二代天皇德化日本的记载,同《史记·五帝本纪》关于舜帝南巡、抚恤万民的记录相似,可以看出《日本书纪》在记录天皇扩疆教化时,对中国史书记录舜帝南巡的模仿:

而辽邈之地,尤未霑于玉泽,遂使邑有君,村有长,各有分疆……[1]

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2]33-34

与《日本书纪》编纂者太安万吕几乎同一时代的大臣藤原广嗣,在上表天皇的奏书中,也提及了舜帝的事迹,以颂扬天皇的功绩:

五帝治世,惧忠言之不达,或悬旌进善,或置木召谤,伏惟,陛下乃贤乃圣,克文克武,重华放勋,何得间然。可谓黄河一澄,幸逢圣运哉。[3]

在这篇表文中,“重华”是舜帝的名字,“重华放勋”就是指舜帝继承了尧帝的文德,将高风亮节发扬光大。作为大臣的藤原广嗣,已经对舜帝的事迹十分熟悉,他充分地肯定了舜帝继承尧帝施行仁政的功绩,并同日本本身的国情结合起来。这也为之后日本的经籍、史籍通过赞颂、尊崇舜帝,宣扬儒家仁德治国观念打下了基础。

入唐求佛法的僧人空海,除了将佛典与佛法带入日本之外,还将儒家思想传播给皇室、贵族,他给嵯峨上皇和淳和天皇讲法的时候,就征引了尧、舜的例子,意在通过比附尧舜,来突出天皇治理国家的伟绩:

伏惟,我太上今上先后两圣,稽古钦明,拭唐虞以大孝得,文思弘道,凌殷周而大义贯,其明也者,日月耻,其德也者,乾坤合……千年双圣,一天两日,于今见矣。[4]

空海在恭贺淳和天皇即位的表奏中,也将嵯峨上皇让位于淳和天皇,比喻为尧帝禅让给舜帝,将这两位天皇提高到与尧、舜并驾齐驱的位置上:

伏惟,皇帝陛下,道朝善贷,德均洪铝,简钟尧心,位握舜宝。天兄天弟,前皇后皇,仁高往帝,义凌后辟。明才之诗满巷,何之颂可期……[5]

嵯峨上皇让位给淳和天皇这一事件,不仅得到了空海的大加肯定,在奈良朝廷也引发了朝臣对天皇让位赞颂的热潮,时任东宫学士从五位下的兹野朝臣贞,在其主笔的《经国集》序文中,将两位天皇的功德同尧舜进行比附,进而宣扬天皇的圣德:

尧之克让文思,舜之濬哲好问,先圣后圣,其揆一焉。又先岁升霞之驾,叡藻犹遗,当代重轮之光,精华弥盛。 [6]187

《类聚国史》中,也称以上两位天皇的让位、即位已经超过尧舜,以宣扬日本皇室中父子、兄弟在皇位继承问题上所体现的谦让与和顺:

今有两君绝世之让,已越尧、舜,私而不告,大仁芳声,缘何通于海外……此则先哲智虑,深虑国家,然则先王旧典,万代不朽者也。[6]188

从空海的表奏到《类聚国史》的尧舜之喻,都强调了尧舜禅让的美德,以比附到奈良时代少有的天皇退位让贤事件之中,并通过史书向后世宣扬日本继承了儒家所倡导的尧舜之德,以提高天皇的声誉。而实际上,奈良时代之后,日本皇室与公卿出现了屡次争夺实权的斗争,平安时代末年,后白河法皇、后鸟羽天皇还为争夺皇权而展开皇室骨肉相残的恶斗,致使武家代替皇室成为日本真正的统治者。武家执政之后,出于统治的需要,关于尧舜禅让的记载和比附几乎就消失了。镰仓、室町时代,日本关于舜帝的认识,则主要集中在舜帝与二妃南巡湖湘上。

中国自战国时代以来,便有着关于二妃与舜帝在湖湘活动的诗文篇章,北宋时期的宋笛根据历代有关舜帝和二妃的传说、诗文,创作了《潇湘八景图》,后载入沈括的《梦溪笔谈》中。随着遣宋僧将潇湘八景的意象传入日本,《潇湘八景图》迅速得到了贵族公卿的热衷,这对镰仓、室町时期的绘画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室町时代著名的狩野画派,特别钟爱《潇湘八景图》,他循着舜帝入湘南巡的足迹,对“潇湘夜雨”、“洞庭秋月”等景致进行了描绘。当时的许多僧人,也根据舜帝南游湖湘的意境创作了汉诗。其中,绝梅中津的《河上雾》是描绘舜帝及二妃的代表作,表达了对湘君、湘夫人的钟爱:

河流一带冷涵天,远近峰峦秋雾连。似把碧罗遮望眼,水妃不肯露婵娟。[7]

由上可见,伴随着儒学传入,日本将儒家所推崇的舜帝纳入到本国的历史叙述与评论之中,而随着舜帝及二妃事迹的广泛传播,日本人对于舜帝的认识,不仅只局限于治平天下的层面,也包括对舜帝及二妃所游历之地的再欣赏、再创造,舜帝及二妃的际遇,还拓展了古代、中世日本人的文学、美学意境,对之后日本的艺术产生了影响。而到了中世,由于下层武士、平民掀起反对上层武士和贵族的“下克上”潮流,象征着仁德教化的舜帝并没有得到大多数武将的青睐,直到德川幕府成立之后,幕府需要儒家思想来建立上下有序、协和安定的政权,舜帝再次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尊敬和崇拜。整个江户时代,无论是史学、经学,还是建筑和民间信仰领域,都烙印着舜帝仁德至孝的印记。

二 儒学盛行下对舜的崇拜

关原大战之后,德川氏统一天下,终于结束了分裂局面,日本进入到了江户时代。幕府成立初期先后颁布法令,皆将遵行礼教和遵守秩序作为武士必须身体力行的原则。而最能提倡礼教、强调秩序的途径,一条是通过普及儒学,让武士们懂得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另一条则是通过经史典籍,教化武士,让大名、武士们以忠臣良将为典范,义勇奉公。舜帝勤俭至孝、德化天下的品质,再次受到大名、武士和知识人的推崇,从外表建筑,到精神观念领域的经史典籍,江户时代的朝野上下都对舜帝的高风亮节加以赞赏和宣扬,对于舜帝的崇拜,超过了之前的任何时代。

德川家康就十分尊崇舜帝,他死后葬于日光的天照宫,东照宫的“唐门”就雕有舜帝的塑像。“唐门”乃是大臣参拜德川家康墓地必经的大门,上刻有中日两国古今重要人物600余位,而“舜帝朝仪”的雕像则列于最中央。这也体现了德川家康欲图效仿舜帝,行孝德,施仁政,建立“有德之世”的政治抱负[8]。

德川家康开创了日本崇拜舜帝的新时代。在建筑方面,除了东照宫的“唐门”外,大衫神社的柱子以及柞原八幡宫神社的南大门上,都绘刻有舜帝的形象。大衫神社中将中国的“二十四孝”图雕刻于端垣之上,其中的第六幅,便是舜帝孝德感化万物的图雕,配有诗文,赞颂舜帝的孝德:

队队耕春象,纷纷耘草禽,嗣尧登宝位,孝感动天心。[9]

幕末时代复修的柞原八幡宫南大门,也将舜帝的雕像刻于门梁之上,与汉文帝、蔡顺、孟宗、黄香、董永等二十四孝人物的雕像并列,体现了幕末时代的人们对于中国孝道文化的尊崇[10]。

江户时代的儒学家对于舜帝的推崇,则更加直接,尤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以伊藤仁斋、荻生徂徕、横井小楠为代表的儒者,开始通过倡导尧舜三代之世的德政、民风,批判宋儒空谈心性忽视德政与制度建设,对日本思想界摆脱朱子学桎梏,起了重要的作用。

伊藤仁斋在《中庸章句》中,赞颂了尧舜的仁德与当时质朴的民风,并高度赞扬了舜帝的用人之道:

言舜之所以为大智者,在于不狭人而自用,而好察浅近之言也……盖知者每知高,而愚者不及知。惟若舜之知,乃为天下之大圣,而中庸之所以行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盖为此故也……[11]

荻生徂徕则将尧舜禹的功德归结于他们所确立的谦让之道,他认为圣人的伟大之处在于确立了让后世遵循的制度,这也是他反对宋儒的心性论,主张“唐虞三代制度说”的重要部分:

夫不伐者,禹之德也。让者,尧舜之德也。禹之功赖方世而不伐,大矣哉。尧让舜,舜让禹,正德之道于是乎成,而万古帝王之道立焉。大矣哉。[12]

幕末时代启蒙知识分子横井小楠,更是提出了“行尧舜三代之道,开国攘夷”的主张:

明尧舜孔子之道,尽西洋器械之术,何

止富国,止于强兵,布大义于四海而已。[13]

横井小楠试图用中国儒家所倡导“三代之世”的道德,结合西方的器物文明,来实现日本的富强。他把华盛顿推崇为“白面碧眼之尧舜”,并不主张推翻幕府,而是通过幕政改革来使日本摆脱殖民危机。但是,横井小楠因为佐幕而被刺杀,他主张的“尧舜之道”,却随着维新派主政后推行“脱亚入欧”政策付诸东流。横井小楠的这一主张,也对康有为早期借用孔子改制有所启发。

江户时代日本的历史著述,更是模仿了中国史籍关于舜帝勤俭执政、教化万民的记载,水户藩的《大日本史》就是最为典型的代表。将《大日本史》论述天皇开拓基业、抚恤万民的文字与中国经史典籍关于舜帝教化万民的记录相比较,可以看出它深深地受到了中国史书描述舜帝的影响。

《大日本史》对天皇抚恤教化万民如此记载:

太祖开壤经世,列圣播德育民,然肇造之初,区宇之广,遐方犷俗,犹或不服王化……蒙者物之穉也,故受之以需,崇神以濬哲之资,施仁恤之政,劝农务本,移风易俗,制以调役之法,教以长幼之序……[14]4

盖当此时,去上世未远,魑魅魍魉物怪神奸,布濩山泽,神人杂糅,景行英武天纵,智勇兼资,不惮跋涉之劳,亲征西陲,指受方略,善择将帅……妖氛廓清,四海宁谧,神武奄有中州之业,于是有光……[14]5

《史记·五帝本纪》、《吕氏春秋·慎人》中,关于舜帝教化百姓的记录,均写到他勤耕于深山,劳作于河泽,并通过高尚的品德教化了万民,使得当地的文明得以开化:

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趾、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2]43

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钓于雷泽,天下悦之,秀士从之。[15]

由此可见,深受儒学思想影响的史籍,在记录、评价天皇事迹时,也模仿中国史书对于舜帝的记载,从而强调日本自古以来便在天皇的教化之下开疆扩土。这对教育武士仁德效忠起了积极作用。

总之,江户时代日本人对于舜帝的崇拜,表现在经学、史学、美学、伦理学等各个方面,无论是吸取了“下克上”经验的统治者,还是接受了儒家思想熏陶的知识人,他们通过宣扬舜帝来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进而达到教化和革新的目的。舜帝作为维护社会安宁、推进文化发展的象征人物,在整个江户时代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 儒学式微之际对舜帝的质疑

进入明治时代之后,日本为了摆脱危机,力主学习、追赶西洋列强,逐渐抛弃中国的思想,“脱亚入欧”的思潮逐渐弥漫于朝野上下。作为中国核心思想的儒学,地位逐渐式微,并逐渐沦为国家主义和皇国中心论的附庸。尤其在甲午战争之后,日本击败中国,在举国盛行的国家主义和皇国中心论的氛围下,鄙视中国、否定中国的倾向加剧,在这一背景下,日本的中国史研究者对舜帝是否存在提出了质疑与否定。而对舜帝提出质疑和否定声音最大的,则是当时的史学界。

日本史学在近代化转型过程中深受西方史学的影响,并逐渐否定、抛弃了儒家所倡导的研究传统,而建立起新的东洋史研究方法和理论。在此基础上,一些史学家开始对中国的上古史进行质疑。20世纪初,以东京大学为阵地的中国史学派(史称“东京学派”),为了摆脱中国儒学对日本文化的影响,开始对儒学的“三代之世”进行否定和批判。东京学派的东洋史教授白鸟库吉就曾主张史学研究方法应该随着欧美文明的输入而逐渐变革,用实证主义的方法来探讨古代传说的谬误。1909年他在《东洋时报》上发表《中国古传说研究》一文,提出“尧、舜、禹三代抹煞论”。白鸟库吉对《尚书》关于尧、舜、禹记录的文字进行了分析,认为尧、舜、禹并不存在,他指出尧、舜、禹是中国的儒者们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塑造的人物:

尧之至公至明,舜之孝顺笃敬,禹之勤勉力行,即古中国人希冀其王者所能具备之品德,是儒教之理想也。余疑此历史之事实,儒教之生命因而得全矣。[16]

舜系下层社会之人,以孝而得帝位,然其事迹,则为制度、政治、巡狩、祭祀等。凡人君关乎治民之一切事业,皆附于此,且人道中最大之“孝”,亦为舜之特性而传世焉。由此即知,舜之事迹即关于人事而不可求其他。[17]

白鸟库吉的“尧、舜、禹三代抹煞论”抛出之后,日本学界引起轩然大波,一些史家围绕儒学的价值与舜帝的存在进行了论争。而随着日本侵华的步骤加快,白鸟库吉的学说在论争中占据上风,1929、1930年他先后在学术会议中再提“夏殷周三代抹杀论”,否定舜帝的存在。

在东洋史研究领域与东京学派分庭抗礼的京都学派,关于舜帝的存在却也同白鸟库吉一样,持否定、批判的态度。20世纪20年代初期,京都大学东洋史教授内藤湖南先后发表了《尚书稽疑》、《禹贡制作的年代》二文,其结论与白鸟库吉的观点异曲同工,遥相呼应。内藤湖南也指出尧、舜、禹、黄帝、神农都是儒墨及其后人为了竞争自重而专意推举出的古代圣贤,这实际上与白鸟库吉相呼应。

白鸟库吉和内藤湖南是近代日本中国学研究最为重要的代表人物,他们对于包括舜帝在内的三皇五帝进行质疑,在日本的中国史学界树立起了怀疑主义旗帜,白鸟库吉的学生史学家津田左右吉发表的《儒道两家关系论》,进而指出老子和其书乃是后人所造。日本史学界的疑古风潮,也引起了中国学人的关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纷纷刊印白鸟库吉和内藤湖南关于置疑尧舜存在的著述,这对中国“古史辩”学派的研究也起了一定的借鉴作用[18]。近代日本史学界用质疑的态度在学术领域否定舜帝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实证主义史学的发展,对之后日本质疑本国神话的真实性起到了推动作用,也使尧舜禹的真实性问题成为东亚近代之后的史学研究一大课题。

但是,白鸟库吉和内藤湖南等人对于尧舜禹的质疑与否定,是在日本狂热民族主义扩张的时代背景下做出的判断。他们所处的时代,正好是日本在国力上完全超越中国,全力追赶西洋列强的明治、大正时代。他们的学术研究,实际上带有当时强烈的“日本民族优越论”色彩。“尧舜禹三代抹煞论”实际上与日本当时的国粹主义、日本优越论等意识形态,有着紧密的联系。白鸟库吉与内藤湖南也代表了近代日本人舜帝观的一大方向。学术研究乃舆论导向,随着学界发起对舜帝的否定,朝野上下形成了质疑、否定儒学和中国文化的风潮。圣人之邦的中国形象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贫瘠、不堪一击的中国观,这对于日本侵华起到了助推作用。

四 “二战”后对舜帝的再利用

“二战”后,日本在美军监督下进行了民主化改革,而随着其经济的高速发展与中日邦交正常化,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的主流社会为了亲近中国并扩展日本的影响力,对舜帝进行了再次利用。其目的一是借用舜帝的典故来宣扬和平,二是通过舜帝的传说来提高日本国民的道德水平。最具有代表性的事件便是而今天皇年号之得来。

1989年,裕仁天皇病逝,政府、内阁、皇室对于继任天皇的年号,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最终确立了“平城”这一年号。而“平城”的出典,恰好是来自中国的《尚书》与《史记·五帝本纪》,并且与舜帝密切相关:

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19]

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2]35

1989年1月8日的《中日新闻》,也关于天皇继任和年号更换做出了积极的评论,肯定了舜帝的仁德与孝行,其文如下:

至于出典,则取自中国前汉时代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关于中国传说中的五帝而著的《史记·五帝本纪》。它引用了其中描述理想君主舜帝的部分,最终采用了富有伦理色彩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这句话的后端。说的是如果贯彻“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家族伦常,就能达到内平外成的境地……另一出典则来自《书经》的《大禹谟》一篇,也采用的是舜帝强调国内外安宁的语句,文中的“地平天成”,是指地上太平可推至宇宙和平……[20]

中国自先秦以来的经史文献,除了宣扬舜帝的道德品行之外,还把他德化天下的事迹作为记述的重点。《史记》关于“天下明德自舜帝始”描述,不仅推崇的是舜帝至德之孝的道德文化,而且注入了海内咸服、天下太平的意义[21]。睦仁天皇利用《尚书》、《史记》的舜帝典故改元“平城”,也想借此表达日本欲再次引领世界的姿态。

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日本政治丑闻攀升,经济犯罪频繁,社会道德呈现下降趋势,以冈田武彦为代表的日本知识分子,在各处举办儒学研究研讨会,将儒学进一步普及推广到民间。这些知识分子成立“市民圈”,开展各种形式的民间读书会和讲座,主张弘扬江户时代的历史与文化,宣传儒家的伦理,寻找走向未来的光明之路。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战后日本人的舜帝观不仅延伸了舜至善亲民、德化天下的道德意义,而且注入了祈盼和平的新内涵。每逢正月,许多去东照宫的日本人会到“唐门”参拜舜帝,神社中的舜帝雕像,也被完好地保留下来。对舜帝的尊崇代表着日本民众对于仁德、孝悌、和平、安宁的祈盼。

然而,日本战后始终没有对战争罪责做出负责任的反思,20世纪90年代之后经济下滑,右翼势力抬头,对中国的感情和态度也由好转差,一些受到右翼思想鼓吹的民众又对包括舜帝在内的中国人物进行诋毁。例如,2007年的漫画《漫画中国入门》不仅为侵华战争掩饰和翻案,还认为中国的古代文化“毫无吸引人之处”,认为尧、舜、禹等人物乃是后人捏造的[22]。这赤裸裸地宣扬了狭隘的民族意识,使得亚洲国家很难对日本及其文化产生认同和亲切感。

战后日本对于舜帝的再利用,与古代日本对于舜帝的推崇已经不同。它利用舜帝的影响力来宣传,但始终都是围绕本国利益而服务,这体现了其利益至上的功利主义原则。

结 语

纵观历史,日本舜帝观的变迁始终与儒学在日本的境遇紧密相关。舜帝被看作是儒家的先贤,他谦恭、勤俭、孝顺、亲民、爱民的品质,为不少日本为政者所推崇,只是到了近代,由于日本整个国家的军国法西斯化,其价值才有所贬低,而如今,舜帝已经成为和平、安定的重要象征,无论是对于日本皇室还是普通平民而言,他至善的政治品德和完美的家庭伦理观,对现代日本社会的和平、和谐都起着积极作用。

日本的舜帝观变迁,是日本文化对中国文化这一客体进行主动利用、改造的典型。作为“他者”的舜帝,被不同时代的日本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体现了日本吸收、利用中国文化的主动性与功利性。从日本人的舜帝观变迁也可以看到,舜帝作为中华民族道德文化的鼻祖,他的文化价值已超越了国别与种族,弘扬舜帝的孝德与教化精神,对东亚文明的和平、和谐发展都有积极的意义。

[1]太安万吕.日本书纪[M].东京:国书刊行会,1931:39.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藤原广嗣.松浦庙公先祖次第本缘起[M]//群书类从.东京:国书刊行会,1912:65.

[4]空海.遍照发挥性灵集:卷六[M].东京:国书刊行会,1924:45.

[5]空海.遍照发挥性灵集:卷四[M].东京:国书刊行会,1924:30.

[6]转引自木下陵子.嵯峨上皇与淳和天皇——《日本后纪》序文的“一天两日”与尧、舜之喻[J].大妻女子大学文学研究论集第26号,2006(7):181-194.

[7]绝梅中津.河上雾[M]//李寅生,编.日本汉诗精品赏析.北京:中华书局,2009:86.

[8]唐门的“舜帝朝见之仪”[EB/OL].[2013-05-06].http∶//www.toshogu.jp/.

[9]瑞垣的二十四孝雕像[EB/OL].[2013-05-06].http∶//www.oosugi-jinja.or.jp/page/sculpture.html.

[10]佐藤正彦.柞原八幡宫的南大门[J].日本建筑学界九州研究报告47 号,2008(3):73-76.

[11]转引自远山敦.有关《中庸》注释所见的伊藤仁斋的伦理思想的研究[J].三重大学大学纪要,2007(3):169-176.

[12]荻生徂徕.辩名论[M]//井上哲次郎,编.日本伦理汇编:卷六.东京:育成会,1903:66.

[13]松浦玲.横井小楠[M].东京:筑摩书房,2010:144.

[14]安积觉,等,著.赖山阳,抄.大日本史论赞集[M].东京:大正书院,1917.

[15]张双棣,等,译注.吕氏春秋译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451.

[16]白鸟库吉.中国古传说之研究[M]//白鸟库吉全集:第八卷.东京:岩波书店,1970:125.

[17]白鸟库吉.《尚书》的高等批判[M]//白鸟库吉全集:第八卷.东京:岩波书店,1970:344.

[18]李孝迁.日本“尧舜禹抹杀论”之争议对民国古史学界的影响[J].史学史研究,2010(4):52-55.

[19]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廖明春,陈明,整理.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9.

[20]读卖新闻政治部,编.平成改元[M].东京:行研出版局,1989:343.

[21]张京华.“舜为舜文化为中华道德之源”说申论[J].武陵学刊,2013(3):9-14.

[22]瞿亮.试论日本文化大国战略 [J].中国城市经济,2011(9):30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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