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信仰的文学
2013-03-14
◤读木心的东西,我常常为他的审美直觉和连珠妙语而击节,但有时也为这些妙语缺乏一个较坚实的学术基础而叹息。
朱也旷
继叶嘉莹的听课笔记将我们领进顾随先生六十年前的课堂之后,由陈丹青整理的听课笔记(《1989-1994文学回忆录》)也出版了,这使我们可以从容领略另一位良师的风采。
梁文道在序言里称木心为局外人,这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种恰当的分类。非但如此,这还是一个局外人对着一群局外人讲文学课的事。这群局外人是与文学并无直接关系的人,主要是画家。讲课时间是在二十年前,地点是在异国他乡的纽约,与局外人们的故乡隔着半个地球。这一纯属私人性质的事件经过陈丹青的力荐,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文学传奇之一。
笔记记了五本,印成书后,依然有厚厚的两大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通篇大言断语,经常一言以蔽之。笔记对口头演讲的过滤固然促成了这个特点,但它未尝不是木心自己风格的体现。对于当代中国人,所谓的大言欺世不是什么成语,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的现实,但木心的大言并不欺世,相反,却能使人回到那种古老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的感觉。炎炎,按照成玄英的解释,猛烈也。
“老子精炼奥妙,庄子汪洋恣肆,孟子庄严雄辩,墨子质朴生动,韩非子犀利明畅,荀子严密透辟,孔子圆融周到……他们的用字,用比喻,都成专利,别人冒充不得。
“浪漫主义太滥情,现实主义不重灵性,自然主义太重细节”,“象征主义以为现实世界后面,隐藏着理念世界……但象征主义实践这些理念时,一举一动都要象征,多么小家子气。”
在很多专家为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忙碌一辈子的今天,琐碎的小言才是主流。因此,如此猛烈的大言既令人耳目一新,又显得不合时宜。也许正因为其猛烈,我们从中也能发现不少错误或问题。灼见之中有错误和谬见,这本是私人性质的文学史无
法避免的,本书自然也不例外。这一点我们不必讳言,因为这些错误或问题无损于它独特的光芒和价值。
“希腊人当年的知识范畴如何?很狭隘。希腊人不知道世界史,不知道世界地理,不知道其他种族……”用狭隘来形容希腊人的知识,这倒是头一回听说。对于一个擅长航海并能精确测算出地球周长的民族,如果她不知道世界地理,还有哪个民族比她更知道呢?
“我骂儒家,是将好好一部《诗经》弄成道德教训,诗曰如何如何”,“《楚辞》,很幸运未被孔子修改过、歪曲过,没弄成道德教训。”木心对孔子对《诗经》的大删大改耿耿于怀,痛心疾首。问题是,孔子有没有将三千多首诗删为三百多首?自孔颖达以来,很多人都怀疑这一说法。现代学者大多认为,孔子在《诗经》的形成中作用有限,可能仅限于音乐校正方面。
“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的立场,而用李耳的宇宙观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这个想法有些古怪。中国的姑且不论,无论是修昔底德、米什莱、兰克或者法国的年鉴派,哪一位是用《道德经》的宇宙观治史的呢?倒是有用黑格尔的观点或某某主义治史的例子,但那是什么样的历史呢?
“太阳系处于中年期,到了老年期,能量消耗完了,地球将要冷却”。哎,他老人家显然以为太阳里的聚变反应跟煤球炉里的燃烧反应一样。
《西游记》的版本是一个复杂问题,但就吴承恩本、朱鼎臣本和杨致和本的关系讲,学术界已经大致厘清了一个次序,即朱本和杨本是吴本的删节改写本。在孙楷第、郑振铎等人的工作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认同,吴本是对杨本的扩充这一最初源自鲁迅的看法。因此下面这段关于吴承恩写《西游记》的话就变得有问题了。
我曾说过“风格是一种宿命”,他是好证据——忽然他发现杨致和的《西游记传》,灵光一闪(可能拍案而起,大叫:“有了,有了!”),《西游记》于是孕育而诞生。有了杨致和的骨架,
吴承恩大展身手,找到自己,找到风格,连《南游记》《北游记》的精华也拖了几段过来(铁扇公主即出于《南游记》)。
这段话十分精彩,真希望有一个拍案而起的吴承恩,真希望《西游记》就是这样诞生的。这样的话,吴承恩就成了一个“有资格挪用别人东西”的“高贵的强盗”。
木心有着强烈的老子情结,这使他对司马迁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又使他在看待帕斯卡尔的“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时,匆忙地下结论:“这是老子的东西嘛!”帕斯卡尔对人类处境的洞微察幽,是为了论证救赎者存在的必要性;而在《道德经》中,非但没有救赎者什么事,且人在其中的地位亦不特殊。他视文学为信仰,且是惟一的、可以覆盖一切的信仰,一旦碰上真正的信仰,反倒觉得无法理解了。于是,《旧约》和《新约》的文学性在他眼中成为首要的、压倒一切的东西,耶稣由于充满灵感的布道成为“天才诗人”(《圣经》的文学性虽然是研究中的冷门,却也并非无人研究。木心的着眼点主要在耶稣的人格魅力以及善用比喻的说话方式上,对于叙事手法——《圣经》的叙事之美值得细细品味——基本上忽略了,这一点对《旧约》其实更重要);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在他眼中,真正有价值的“不满两页”。他视宗教为催眠,“再聪明的科学家、文学家也受催眠”,这与宗教是精神鸦片的观点倒有相似之处。
“《伊利亚特》太幼稚,《神曲》太沉闷,《浮士德》是失败的,都比不过莎士比亚”,木心说。对于作为宗教思想家、政论家、艺术理论家的托尔斯泰,他完全不能理解,直说他脑子不行。这口气,真有点登山训众的样子。他站在山顶上了吗?没有,但他的确站在了高处,且一再强调登顶的重要性:“有了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这正是木心可贵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就像统摄万物的万有理论是否存在一样,这样的山顶是否存在,还真不好说。
读木心的东西,我常常为他的审美直觉和连珠妙语而击节,但有时也为这些妙语缺乏一个较坚实的学术基础而叹息。的确,在专业的文学史中,错误不会这么多,胆子也不会这么大,但灼见也少啊,有时少到没有,有时少到是负数,起反作用,被引入歧途而不觉得,如果你选择不当的话。读此书的乐趣就如同去琉璃厂淘旧书,每有意外的收获,便有一股快意在心头升起。这样的快意,是无法从学院派循规蹈矩的文章里获得的。这一点目前已经有不少文章谈及。网上甚至流传着从《文学回忆录》中摘抄的一句话体的语录,供大家分享。关于这些,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补充一句:这是异端的权利,也是异端的胜利。这是木心一个人的胜利。
很多人可能不会同意木心对批评家勃兰兑斯、小说家哈代的推崇以及对契诃夫的贬抑,然而对于近现代的文学流派,尤其是二十世纪初蜂起的主义,木心常能表现出过人的见识:“凡主义,都是强扭的瓜,不甜,烂得也快”,“未来主义没有未来”,“表现主义比未来主义强,至今还有影响”,“垮掉的一代,只有斯奈德没有垮掉”。这是本书的两大亮点之一。至于本书的另一大亮点,我以为并不是世界文学至十九世纪的历史,而是世界文学格局下的中国古典文学。似乎从青年时代起,木心就拥有一副世界性眼光,且常能从历史和演化的角度看问题。比较文学于他人是一门学问或职业,于他是一种天性。他用水草与水的比喻来形容《红楼梦》中诗与文的关系,这个比喻也可以用来形容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关系,尽管这个地区的文学与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孤立演化的。
在陈丹青的笔下,木心作为圣徒的形象已经粲然可见。使他超越他人而成为圣徒的,既不是他的禀赋,也不是他的学识,甚至也不是他在逆境中的表现,而是他的心灵,一颗雅尚高洁、向死而生的心灵。对于他,生只是死前的一段过程,而离开艺术
的生是暗无天日的,除了平庸、不幸、绝望和死亡外,没有别的出路。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艺术的十字架,既因此而吃尽苦头,又因此而度过劫难,并于垂暮之年终获拯救,尽管十字架上并没有一位鲜血淋漓的基督。因此,本书最大的价值不是有关文学的知识以及许多令人难忘的妙语金句,而是木心作为艺术家的个人感悟。“始终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头,最终却可以笑着”,他说。这虽然是艺术家一生的心得,却令我想起一位波兰民族英雄(皮尔苏德斯基)临终前说的话:有被消灭的危险而不屈服者常能胜利,成功之后
即不长进者常会失败。“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便宜。”这是一位历尽沧桑、劫后余生的老人的冷眼旁观。虽然被喝倒彩的人未必听得进去,毫无疑问,他是对的。
在肉体上,木心属于这个时代。在精神上,他却属于一个消逝了的时代。当他选择与卞之琳、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生活在一个时代时,他也选择了自我隔绝。这种自我隔绝造就了一位超凡绝尘的世外高人,但代价也是有的。他的过于讲究的文字对他的写作形成妨碍,而他并不觉得,这无疑是代价之一,且是其中较小的代价。须知,“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木心本人。
有一天,木心讲到了水浒,讲到了施耐庵,他说:“我见过一篇施耐庵作的序,极好。‘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我幼时读,大喜,不想后来我在纽约讲课,也如此。”这个序自然不是施耐庵作的,而是由金圣叹代笔的。原文也不是这样的。木心凭记忆说,不算错,且经过记忆坩埚的重新熔炼,变得比原文更畅达,更符合现代语境。不知不觉间,木心自己也变成了强盗,且是高贵的强盗。但幼时读即大喜,却令我生疑。这是一段卢梭式的confession吗?从他少时与人讨论《新约》的文学价值看,我只能选择相信。这个人是何等的早慧,他的心态又是何等的可贵!这样的心态古人有,陶渊明有,寒山有,胡应麟有,崔述有,上个世纪也还有。在大家的裤腰带上都别着一个小喇叭的微博时代,谁还会有呢?一个局外人对着一群局外人讲文学课,这样的事在今天还会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