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微明代晚期竖轴巨幅形制的成因

刘柏青 （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 北京 100875）

有明一代，贴学大盛，法帖传刻十分活跃。明初书坛，行楷居多，以纤巧秀丽为美；永乐年间出现了“台阁体”，姿媚匀整，毫无生气。时至晚明，出现了一些有造诣的大家，他们推陈出新，创作大量巨幅竖轴，无论在形制的发展上还是审美的角度上，都为整个时代注入了新鲜元素。

竖轴形制是书画装裱最常用的形式之一。它萌芽于唐，成熟于宋，到晚明时期犹如雨后春笋般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这个时期，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创作水平上，书法家们都让我们拍案叫绝。王铎、徐渭、傅山、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等人都是创作巨幅竖轴的高手，有大量的作品传世，如王铎的《临张芝贴轴》《临阁贴》，徐渭的《草书轴》，倪元璐的《饮酒自书诗轴》等。“元明时期对大字书写技法的研究和著述达到一个高潮，中国书法史上关于大字书写方法的著述几乎都出现在这一时期，有元代释溥先《雪庵字要》，明代李淳《大字结构八十四法》，明代丰坊《书诀》《童学书程》，明代费瀛《大书长语》等。这些探索为巨型条幅的产生提供了书法技法的支持。”笔者认为，巨幅竖轴形制在明代晚期的出现，有着一定的客观原因，正是这些客观原因的综合作用共同促成了竖轴形式在明代晚期的流行。

明代中期以后，楮纸、桑皮纸等皮纸和竹纸特别盛行，消耗量也特别大。造纸用的竹帘多用细密竹条，这就要求纸的打浆度必须相当高，而造出的纸也必然很细密匀称。随着造纸术的进步与纸张质量的提高，大幅巨幅纸张得以问世。黄道周在《墨池偶谈》中说：“纸以延汀藤角极清坚者第一，铅山本纸称毛边中有罗纹者第二，会稽料公文纸第三，然难得，易得者，杭细领绢第四，余不中书。四川薛笺无色者颇中书，高丽纸粗硬，糊窗较本之用，不可书也”，黄道周能对书写的不同用途和纸张的性能作出排序，可见当时纸张品种之多，书法家们得以无所顾忌地在纸张上肆意挥洒，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创作的需求选择纸张的大小，可以说，巨幅纸张的问世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巨幅竖轴形制的发展。

明代建筑是促成巨幅竖轴书法形式的又一客观原因。明代建筑上承宋代营造法式的传统，下启清代官修的工程作法，设计规划以规模宏大、气象雄伟为主要特点。房屋的高大使墙壁更加宽阔而深高，给了巨幅竖轴书法摆放悬挂的空间和舞台。室内墙壁长度大于宽度，尺幅较大的竖轴也可以完整地悬挂于墙壁上。另外，明代人热爱室内装饰的风尚也起到了推动作用，李渔《闲情偶寄》：“昔人贫富皆于墙壁间辨，故富人润屋，贫士结庐，皆自墙壁始……人能以治墙壁之一念治其心，则无往而不利也”，“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 ，“壁间书画，自不可少” 都说明了当时风气之盛，房屋内部均用书画作品来装饰。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从保留下来的明代民居中看到这样的布置，在宽阔的墙壁上，悬挂着或中堂或对联或条屏的巨幅竖轴书法作品。

另一方面，明代晚期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萌芽，使商人们拥有了大量财富，为了提高修养开始重视文化，随之文化水平的相对提高，对文化艺术的需求也随之增多。商人收藏家的出现推动了书法作品的市场，书法作品也由原来的自然感情流露而转变成具有商品的属性，同时也使得这一时期书法家们的创作心态和阅读习惯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在明晚期巨幅竖轴流行之前，留下来的尺牍作品一般是纪录生活的随笔或者是传递往来的信札，如王羲之的《姨母帖》《丧乱帖》，张旭的《肚痛帖》，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等等，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书写纪录或传递信息，而巨幅竖轴则是书法家们的一种有自觉意识的创作活动，主要追求书法本体的形式美，不再是自娱自乐的雅玩形式，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艺术创作。同时竖轴形式的鉴赏方式与以往的卷轴有所不同，卷轴是书写后收藏起来形制，竖轴是悬挂的，是主动向人展示的样式，尺幅变大，字也随之变大，这种视觉效果上的变化即是从俯视到仰视，从局部到整体，从细品到泛滥的变化。远观的这种阅读欣赏方式，视觉美感成为人们关注的重心，由卷那样细品的阅读方式所带来对书法创作本人的人品、修养等因素的附加条件，都大大地减轻了。这样一来，竖轴书法不仅可以彰显主人的品味，向到访者主动展示，也可以用来装饰厅堂，一举两得，这也是越来越多的书画家收藏家比较钟爱巨幅竖轴的原因之一。

另外我们不难发现，明代巨幅竖轴往往都是用行草书书写的。草书虽然不容易辨识，但是整体效果更能体现出书法本体的美感。在巨幅竖轴上，书法家们更加追求和强调情感的表达，并且对行草书的字形加以夸张和变形，呈现出一种大气洒脱、淋漓大气的爽快感受。书法创作已经不再是日常状态的自然书写，也不再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书法家的生理状态和情感波动的表现与书法的形式表现脱节，对于形式刻意追求，是具有激越情感的宣泄，是对特定形式锤炼把握之后的夸张和重复，更是在书法创作中的一种高度自觉。

随着造纸技术的进步，明代建筑室内装饰的风尚以及书法家们本人创作心态和阅读习惯的转变，都使得巨幅竖轴形式得到极大的发展和推广，书法家们的创作意识日益自觉，对于形式美的追求也日益丰富，这样对于形式的追求和表达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是明代晚期选择了巨幅竖轴，也可以说，巨幅竖轴选择了明代晚期。

注释

：

1.吴晓明《卷轴书法形制源流考述》，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出版.

2.启功《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

3.李渔《闲情偶寄》，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