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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党案”的来龙去脉

2013-03-11叶建荣

中外文摘 2013年3期
关键词:王光美李宗仁梅花

叶建荣

1965年7月18日,原中华民国代总统李宗仁结束了在美国16年的寓公生活,冲破重重险阻,在曾任自己的秘书、政治活动家程思远等人的陪同下,偕妻郭德洁回到祖国大陆,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这在当时是震惊世界的特大新闻,国内外媒体都有大量的报道。李宗仁此举,极大地提高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威望,也令千方百计阻扰李宗仁回归大陆而以失败告终的台湾国民党当局异常恼怒,并开始启动新的阴谋。

第二年3月21日,郭德洁因病在北京去世后,台湾国民党特务的阴谋鬼头鬼脑地出笼了。殊不知,时间不长,大陆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敌对势力的这个拙劣的根本不值一驳的小小的诡计,竟然演变成一桩惊天大案,闹得神州沸沸扬扬,更被权倾一时的江青等人抡作手中大棒,使成百上千的无辜者横遭迫害。与此同时,以此为题材的手抄本小说层出不断,花样翻新,暗中流行全国,吊着社会的胃口,刺激着人们的神经,直到半个世纪之后,还不时闪现身影

这就是轰动一时且余音袅袅的“梅花党案”。

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不仅是一个繁华的商业闹市区,而且还是社会新闻的集散地。“文革”爆发后,此地的后一种功能愈发彰显出来。就在著名的王府井百货大楼旁边,有一块靠墙边的空地,几乎每天都会张贴一些大字报,上面的内容既有人们司空见惯的批斗、“火烧”之类的声讨文章,也有最新的时事动态报道和流传一些没有得到证实的小道消息,许多市民都是从这里了解到从报纸上看不到的内容。每天来看热闹的人,把这个弹丸之地挤得水泄不通。

1966年深秋的一天,这里的人格外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个个踮脚探头,议论纷纷。原来,这里贴了一张“爆炸性新闻”的大字报,标题格外醒目——《一个美帝国主义潜伏在中国的特务组织——梅花党》,内容可谓触目惊心:去年夏天国民党前代总统李宗仁与夫人郭德洁从美国回来,表面上是受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叶落归根,回到祖国的怀抱,实际上却另有企图。他们俩是受美国中央战略情报局的秘密派遣,回国潜伏,利用与中央高层领导人和其他重要人物接触的机会,乘机刺探中共机密。郭德洁早在美国居住时就已经加入了代号为“梅花党”的特务组织,这个特务组织成员全部是女性,其联络方式是每个人的胸前都别有一朵绣有梅花图案的胸针。这个“梅花党”组织专门收集中国的军事、人事及相关保密性很强的情报。我公安机关在一次侦破刑事案件时,无意中从一个名叫张兰的女人口中查出了“梅花党”这条惊人的线索。张兰的胸前就戴着一个黑色梅花形图案的胸针。根据张兰的口供,她与郭德洁只是单线联系;还说郭德洁从美国回来后,及时与美国中央情报局长期潜伏下来的战略特务,也就是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接上了头……

当时围观这张大字报的人群中,有一位身份极为特殊的年轻妇女,她就是李宗仁新婚不久的妻子胡友松。

郭德浩去世后,李宗仁的情绪十分低落。周总理和中央统战部对李宗仁先生的晚年生活十分关心,为了帮助他从痛苦中走出来,希望他能再组成家庭,并为他物色了60多位女士。75岁的李宗仁看中了27岁的胡友松。胡在北京复兴医院当护士,不仅人长得漂亮,气质好,而且正好从事的是医护工作,最符合照顾李宗仁的条件。胡友松很快同意了这桩婚事。她说:和李先生结婚,一方面是出于我本身的政治压力,都说我是国民党大军官的女儿,在原单位很压抑;另外一方面,我觉得李先生是历史人物、爱国人士,我很敬佩他。在周总理的关怀下,在中央有关部门的安排下,1966年7月的一天,李宗仁和胡友松在北京西总布胡同51号李宗仁的府邸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

多年之后,胡友松回忆看到那张揭露“梅花党”大字报时的感觉:“我看到这里,只感到脑袋里像突然爆炸了一样裂开了。你想想,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谁要是被戴上什么坏分子之类的帽子,就够你受一辈子的了;现在怎么会有什么内外勾结的潜伏特务,这可是要株连九族掉脑袋的大事情呀!更何况这个说得这么具体的内容还直接牵扯到了德公(李宗仁字德邻——编者注),并且还牵扯到中央最高领导人,这还了得!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荒诞的谎言:已经死去的郭德洁居然是一个女特务,而且还是一个美国派遣的女特务!”“从大字报上得知,一个堂堂的国家主席夫人也居然是一个‘美国特务,那不就是一个‘国际间谍了吗?这一惊天的消息真是太可怕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不就成为与美国特务有直接牵连的‘特嫌了吗?我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仿佛此时此刻一副明光锃亮的手铐就扣在我的双手上。我就像是做贼似的压低头,赶紧背过脸转过身来,甚至连自行车都忘了骑,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家里跑去。”

胡友松回到家里,把在王府井大街上看到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德公”。李宗仁听完后,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神情严肃地对胡友松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看来我们必须赶紧找中央统战部反映情况。”说罢,李宗仁亲自给民革中央委员、曾任自己机要秘书的尹冰彦打了电话,简要叙述了胡友松在王府井大街看到的情况。

第二天一大早,中央统战部的工作人员就来到了李公馆,向李宗仁讲明了中央统战部的鲜明观点,再三请他千万不要相信街头流传的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谣言。李宗仁也郑重表态,一定会相信中央,相信组织,一切事情请中央统战部为他做主。胡友松在一旁听了双方的表态,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其实,早在胡友松与李宗仁结婚之前,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中央统战部就已经知道“梅花党”以及“郭德洁是美国特务”等传闻了。这样的消息,中央统战部是不能、也不敢隐瞒的,有关上级和有关部门也应该知晓。

“风起于青萍之末”,追根溯源,“梅花党”一事出自台湾国民党特务的一个用心险恶的阴谋。事实上,在王府井那张大字报出现之前的几个月里,南方的某些城市已经悄悄出现了有关“梅花党”的一些传闻。

事情还得从李宗仁夫妇回国前后谈起。

1949年底,李宗仁与郭德洁经香港去美国治病,随后就在纽约定居。在征得丈夫同意后,郭德洁加入了美国国籍(李宗仁一直是华侨身份),成为美国永久居民。随着新中国的蓬勃发展与国际地位的不断提高,李宗仁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自己支持祖国统一的态度,批评蒋介石的独裁专制。周总理以敏锐的政治眼光察觉到李宗仁思想上的转变,在向毛主席做了汇报后,一个策动李宗仁夫妇回国的统战计划秘密付诸实施。

上世纪60年代初,中美关系十分紧张。美国联邦调查局将李宗仁夫妇及其长子李幼邻等十余人列为内部监视对象。而那时的台湾当局还与美国保持着“外交关系”,其“纽约总领事馆”的官员也很“关照”李宗仁一家,唯恐他们投奔共产党。李宗仁夫妇的一举一动,均在台湾特工的监视之中。

这里,还有必要对郭德洁其人作些简略介绍。郭是广西桂平人,1906年生于一乡绅家庭,读中学时便以能言善辩著称,成绩不错,人又漂亮,颇有些引人注目。1923年,身为新桂军司令的李宗仁联合黄绍竑部打败陆云高后,移师桂平。那时32岁的李宗仁已有妻室和两个儿子。俗话说,“英雄爱美人”,他又看中了年方16岁的郭德洁,便直截了当地求婚,郭德洁同意了,嫁给了这位桂系主将。从此夫唱妇随40余年,伉俪情深。李宗仁戎马生涯大半生,郭德洁一直随丈夫过着军旅生活,堪称贤内助。

在美国,郭德洁对丈夫的爱国思乡之心很了解,正是她使丈夫坚定了回国的决心并一步步付诸实施。1960年9月,带着丈夫的嘱托,郭德洁躲过台湾特工的盯梢,独自一人悄然来到香港,借探望定居于香港九龙荃湾的母亲与哥嫂之机,与程思远、石泓夫妇秘密接头。在此之前,程思远已经得到周总理的指示,要他协助李宗仁安全返回祖国。

经过几年的秘密筹划,1965年7月,李宗仁夫妇-终于踏上了归程。嗅觉灵敏的台湾特工发现了李宗仁夫妇这一次异常旅行,他们一路紧紧相随,从瑞士的日内瓦、苏黎世,直到巴基斯坦的卡拉奇。他们接到了国民党高层的命令,必须在李宗仁到达中国内地之前将其刺杀。然而,我方严密的保安措施,令台湾特工们无从下手,刺杀计划以失败告终。当年7月18日,李宗仁夫妇安然抵达广州白云机场。

李宗仁夫妇的回归祖国,成了当时轰动世界的新闻,也深澡激怒了台湾当局。60年代曾供职于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两位退役将领在1987年先后撰文披露,1965年7月李宗仁夫妇顺利回归祖国后,蒋介石大为震怒,他下令有关部门作出检讨,并处分负有责任者。曾经一手制造了1954年“克什米尔公主号”炸机事件的大特务谷正文当即向情报局“局长”表示,他和他的部下愿“将功折过,有所作为”。随之,一个新的阴谋开始启动。

直到郭德洁于1966年3月21日因乳腺癌扩散而在北京去世前,国内外还未曾有过关于“梅花党”的说法。可是,就在3月29日,距郭德洁去世仅8天,香港一家具有台湾背景的小报刊登了一篇署名“史真”的文章——《郭德洁之死》。文中闪烁其辞地提到,郭德洁与美国中央情报局有联系。

妻子死后,李宗仁备感孤单。周总理理解他的心情,便在1966年5月初安排他去华东各地参观,让他散散心。这次出行,陪同李宗仁的有老朋友黄绍竑、刘斐、程思远,中央统战部交际处刘处长及警卫秘书等十余人。此外,公安部为保证安全,又加派保卫组一路随行。

甫抵南京,李宗仁等即去拜谒中山陵与廖仲恺、邓演达两人之墓。他追往思今,庆幸自己没像邓演达这位老友那样,遭到蒋介石的毒手。但他却做梦也未想到,一场由台湾特务谷正文策动的“心理战”已悄然上演,其目的在于诋毁中伤郭德洁,间接达到陷害李宗仁的目的,借中共之手,拔掉蒋介石的这颗“眼中钉”。

谒陵后的第二天,李宗仁一行前往玄武湖游览。那天,玄武湖公园里游人特别多,动物园里更是游人拥挤。因为那里搞了一个海狗展出活动,那海狗是启东渔民在近海捕捉到的,市民们对过去从未见到过的海狗十分好奇。李宗仁也应邀去观看,这位昔日的“代总统”尽管戴上黑色太阳镜,还是被周围的游客认了出来,“李宗仁先生!”“看,是李宗仁!”……人们围了上来,鼓掌欢迎。警卫人员担心出事,急忙分开人群,护送李宗仁等人离开。

据参加这次警卫工作的一位公安干部回忆,当时,他和战友们几次听到游客中有人小声议论——听说李宗仁的老婆郭德洁是美国特务,在太平洋上的关岛受过训。她还搞了个“梅花党”,已经被中央发觉了……这股流言立即引起他们的警觉,经过对议论者的调查,被调查者都说,是在街上听人说的,也有个别人说看到过有“梅花党”的传单,看后扔了。由于这种流言的流传范围有限,有关部门没有立即立案侦察。他们只是进一步加强了对李宗仁一行的保卫工作。当然,这一切李宗仁全不知情。

就在李宗仁等前往无锡参观时,保卫部门接到消息,常州、无锡与下一站上海都有关于“梅花党”的传言出现。而就在李宗仁到了上海的时候,“文革”开始了。很快,这场风暴就席卷全国,南京等地的公安机关受到冲击,想及时查清“梅花党”流言的来源已不可能,而流言却借这场横扫一切的风暴,汹涌翻滚,弥漫开来。

“文革”乱世,到处都是“突发事件”,今天揪出这个“走资派”,明天揪出那个“大叛徒”,此地揭开某某的老底儿,彼处亮出某某的档案。整个社会充斥着亢奋、焦躁与惊恐,一个又一个过去闻所未闻、难以听说的重大秘密,夜以继日地刺激着人们已经高度发热的大脑和频率极快的心跳。而“梅花党”之事,更是重大中的重大,一时间,相逢不言其他事,满城尽说梅花党。更有那张大字报的补充版、加强版纷纷出笼,接踵而至。

——份造反派的小报煞有介事地称:郭德洁自知身患不治之症后,特地约王光美到她住院的北京医院接头。接头标记是梅花形胸针,另外还有四句诗,每人各说两句:“百本栽梅亦自嗟,每逢佳节必思家。眼前多少无情事,不认国花是梅花。”接上头后,郭德浩向王光美交底,自己是美国“梅花党”纽约分部的负责人,回国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军政情报、发展组织、建立基地、扩展据点……

——一段广为流传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到新落成的南京长江大桥中央,说要上厕所,请看守大桥的解放军卫兵帮忙抱一下孩子。女人走了以后,卫兵感觉那婴儿不哭不动的不对劲儿,仔细一看是个塑胶假婴儿。他果断撕开假婴儿的襁褓,发现里面有颗定时炸弹,在即将爆炸的一瞬间,卫兵将假婴儿扔进长江,从而避免了一场桥毁人亡的悲剧发生。卫兵回想起那女人胸前别着一枚“梅花图案”的胸针,于是追捕缉拿。这个女特务被抓时,还想趁机去咬这个胸针里藏着的剧毒“氰化钾”。最后,女特务交代是受郭德洁的指使。

以上所举两例,说明什么是捕风捉影,什么是胡编滥造。

所谓捕风捉影,这点儿“风”就是郭德洁与王光美确实早就认识,李宗仁回国后两人确实得以见面。抗日战争胜利后,李宗仁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行营主任(后改称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主任),就任前特意去重庆拜见委员长蒋介石。李宗仁在重庆逗留期间,在一次聚会上结识了王光美的哥哥王光琦。并受王光琦岳父的托付,请他对在北平谋事的王光琦给予关照。李宗仁在走马上任的时候,特意请王光琦一同搭乘专机飞往北平。王光琦的父亲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财政部部长,住在西单旧刑部街一个很宽大的四合院里,李宗仁带着小儿子李志圣来到北平,由于公务繁忙,孩子没有人带,就把孩子和保姆暂时寄养在王光琦的家里。李宗仁公务不忙时经常去王家看看孩子,这样一来二往,在王家认识了王光美。后来李宗仁把住房选定好了,将郭德洁接到北平,又把孩子接回家里。此后的一段时间,王光琦还帮着处理李宗仁夫妇商务经济方面的事宜,他们一直没有中断过往来。

1965年7月李宗仁夫妇回国后,31日,国家主席刘少奇设晚宴招待。头天李宗仁在看到发来的请柬时,于落款处才发现王光琦的妹妹王光美已经成为了国家主席的夫人,感到很意外。为了稳重起见,李宗仁就跟郭德洁商量:“明晚刘少奇主席请吃饭,我们和他夫人王光美见面时,如果她不说从前和我们认识,也不谈过去的事,我们就只当做不认识一样,千万不要主动谈论过去的事情。”

第二天晚上,刘少奇夫妇与李宗仁夫妇在人民大会堂的东大厅会面了,董必武副主席和邓小平总书记夫妇也都陪同就座。在刘少奇把夫人王光美介绍给李宗仁夫妇的时候,王光美一边同他们两个人握手,一边很随和地说道:“熟人,熟人。”李宗仁夫妇也会意地微笑问好。宴会期间,由于话题很多,所以有关以前与王光琦交往的事情并没有说出。这次宴请之后,郭德洁与王光美再也没有见过面。就是这么一个公开见报的事情,竟能够在“文革”中被活灵活现地编造出离奇荒诞的“梅花党”奇案中的一个情节来。

所谓胡编滥造,就是无中生有,怎么邪乎怎么来,怎么刺激怎么来。这些颇为“引人入胜”的传说故事,成为随后产生的多种以“梅花党”为题材的手抄本小说的情节;而小说中“想象”“创作”出的情节,又作为煞有介事的传说故事广为流布,虚虚假假,真伪难辨,从而更为“引人入胜”。

如果“梅花党”之事仅仅作为“文革”中许多满天飞的谣言中的一种,作为满足人们好奇心的谈资,也就罢了。可怕的是被怀有政治野心的权奸所利用,将其搞成一桩牵连甚广的冤案。

“梅花党”之事,令江青等人如获至宝,有意加以利用,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乱得不够,从而达到陷害他人、争揽权力的目的。在他们的授意下,成百上千的无辜人士被诬指为“梅花党”成员,横遭迫害。其中以王光美所受伤害最为严重。

针对大小字报上所“深入揭发”的“梅花党”一事,周总理明确表示不相信,认为这纯属政治谣言。面对红卫兵造反派,他几次谆谆告诫:你们要重证据、讲事实,不可道听途说就信以为真。在那种狂热的政治气氛下,周总理只能作这样的表态了。

而江青、陈伯达、康生等人对“梅花党”流言的出现则露出喜不自禁的神色。1967年11月,江青在接见天津两派造反组织代表时说:外面流传着“梅花党”的说法,我是宁信其有也不信其无的。阶级斗争是很复杂的,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张本(国家科委的领导——编者)应当受到专政,她的问题可严重呢,她和王光美都是里通外国,是货真价实的美国战略情报特务。……与此同时,陈伯达、康生、张春桥也在不同的场合作了类似的表态,鼓动造反派追查所谓“梅花党”。

李宗仁一家在即将受到造反派冲击的关键时刻,因为周总理的亲口安排,“梅花党负责人”的家属李宗仁被转移至秘密地点保护起来。1969年1月,李宗仁因病去世。而身为国家主席刘少奇夫人的王光美,由于刘少奇的蒙冤,自身也遭受到百般凌辱。她的罪状之一,就是与“梅花党”有关系,与“梅花党负责人”郭德洁有联络。其实,自李宗仁夫妇从海外归来后,她与郭德洁只是在宴会上见过一两面,她也从未佩戴过什么梅花形胸针。但造反派不管这些,他们认为王光美就是“梅花党”“美国特务”。在清华大学的一次万人批斗会上,面对造反派的指责,王光美再次愤然申明:“所谓‘梅花党是造谣,是不值一驳的谎言。你们强迫我承认是所谓‘梅花党的骨干,是不对的……”尽管王光美奋力抗争,但仍被关进监牢。

惨遭株连的还有陆定一夫人严慰冰。当年,北京、上海、天津等地街头均贴有大字报与传单,说严慰冰是“梅花党”的重要成员,向美国中央情报局提供了许多情报,领取了多少多少美金……这类谎言编造得过于拙劣,就连支持造反派的公安部部长谢富治也觉得难以置信。

李宗仁躲过了劫难,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却不能幸免。1968年底,担任过李宗仁秘书的尹冰彦在湖北省沙洋“五七干校”劳动时,还几次受到审查,一专案组要他交代郭德洁、王光美与他的关系,交出“梅花党”的什么“联络图”。

用历史的眼光来审视“文革”中出现的“梅花党”事件,有两个看点:一个是江青等人利用由台湾特工编卖的谣言而在“文革”中哄起的满城风雨制造的冤案,二是民间从这个所谓的离奇案件中“创作”出的更为离奇的多种手抄本小说。就其社会影响和“历史地位”来看,后者并不逊色于前者。

“梅花党”事件从政治斗争衍变为民间故事,主要途径是通过手抄本小说的创作与流行。对此,胡友松这样评说:从王府井大街的一张大字报开始,引发了“梅花党”奇案的传奇故事,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出现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奇观。先是人们的口中流传,接着就是一个个的手抄本,大有形成洛阳纸贵的事态。又是神秘的“梅花党”跨国特务组织,又是“梅花党”胸针的接头暗号,从美国写到中国,从北京写到南京,还有国民党前代总统及夫人的大人物幕后操纵,更有国家主席的夫人里应外合……像这样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又有谁不爱看?又怎么可能不强烈刺激所有人大脑的中枢神经?再加上手抄本每到一个人的手里都会再添油加醋地描写一番,推波助澜的情节,增加了这个故事不可思议的神话色彩。在人人自危的“文革”期间,突然出现一件这样引人入胜的反特故事,那该是多么新鲜啊!自然,“梅花党”奇案是越传越大、越传越神,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地。此时的人们好像饥不择食一般,他们不管这里的情节到底真不真实,值得不值得仔细推敲,有没有明显的漏洞,反正“梅花党”的情节以手抄本的形式流行,而且越传越厚。从一开始的一张大字报到后来的一本完整的章回小说,故事峰回路转,情节惊险曲折,也真难为了那些传抄的人去挖空心思地来不断增补这本手抄本的细节和内容。每个手抄本的出现都会有添枝加叶的现象出现,也就是说每一本手抄本的出现,就会诞生出不同的版本。

关于“文革”十年浩劫期间的“地下文学”,实在是个很大的研究课题。这里仅以“梅花党”题材而言,又实在是那个“史无前例”的文化奇观中的一朵“奇葩”。充满政治狂热情绪的革命群众,传说并演绎了各种各样版本的“梅花党”,其中有的“版本”接近于鬼故事,有的则相当下流色情。但也有的写得很有特色,在“可读性”极强的外表下,蕴含着丰富的时代信息。

譬如一本《三朵梅花》,比较忠实地保留了这则传说的“原生态”:南京纤维厂有个女工,丈夫是某部参谋。女工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坚守岗位生产,阶级敌人暗中破坏机器,女工由此受了工伤,送到医院。医院里住满了负伤的武斗人员,无奈只能将女工临时安排在停尸房。半夜时分,从昏迷中醒来的女工发现有个人影在停尸房晃动,还发出滴滴哒哒的声音,吓得一夜不敢合眼。第二天女工将情况反映给公安局,侦查员张强决定假扮伤病,住进停尸房探个究竟。半夜时分,人影又至,并用铁锤照每个死尸头部敲三下。张强惊吓了来人,那人马上舔了一下胸衣上的纽扣,倒地死去。张强仔细搜查停尸房,无意触动机关,露出暗洞,发现里面藏着一部上面刻着三朵梅花的电台。张强感到似曾相识,回忆起解放前在重庆从事地下活动时,以恋爱为手段打进一个其父母是国民党高层特工的女特务的家庭,那所住宅里就密藏这样一部刻着三朵梅花的电台……

以上仅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开头,就包含着很多信息代码。尽管故事措词粗疏,叙事语法带有那个时代鲁莽的逻辑,但毛主席的号召、女工坚守岗位、阶级敌人破坏、武斗负伤等等,无一不是那个年代民众政治观念的符号体系。而停尸房的恐怖等等,正是现实社会和政治理念有意无意的折射。

接下来,由刻着梅花的电台引出一个“梅花党”。这是国民党的党中之党,受美国中央情报局操纵的秘密组织。故事出现的第一个政治名人,是1965年回归大陆的国民党元老李宗仁先生。李宗仁归国曾是60年代中期的新闻热点,李的夫人郭德洁归国后不久就去世,更是激发了民间口头文学创作的想象力。在关于“梅花党”的传说中,郭德洁是这个秘密组织的核心人物之一,她受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派遣,利用李宗仁归国之机潜回大陆进行活动。郭发现,她所要联络的“梅花党”潜伏在共产党内的头号特务,竟是王光美!一个是国民党代总统夫人,一个是共和国主席夫人。两个敌对的“第一夫人”,竟属同一个特务组织。显然,这则故事想象力之大胆,在我国反特、侦探题材的文艺作品中是空前绝后的!这篇故事的大框架相当“精彩”,而细节部分太粗陋了。故事讲述两个第一夫人进行的特务联络活动,既幼稚又荒唐。郭德洁凭着梅花戒指的暗号,多次跟王光美接头。王光美向郭坦露了自己的特务身份,又觉察到郭有背叛特务组织的心理动向,就对她下了毒手。

好像是为了小说中常用的“首尾呼应”吧,故事的最后,这件关系到国共两党最高层政治斗争的特务大案、要案,竟然由在停尸房里扮过死人的南京市公安局小侦察员张强所破获!张强毫不费事地将王光美骗到公园里,“几只粗大的手抓住她,并往她嘴里塞了一条大毛巾”。

在这部《三朵梅花》手抄本中,关于王光美被逮捕的时间言之凿凿:1967年3月30日。这个日期不仅有叙述上的“仿真”效果,更有昭示政治斗争“内幕”之一角的意图。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的史实是,1966年12月18日,由谢富治宣布成立“中央办公厅丙组”,即人们通常所说的“王光美专案组”。专案组进行的一项工作,就是调查王光美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关系。调查导致一个结果:王光美被判处死刑,林彪批示“立即执行”。所幸毛泽东写了“刀下留人”4个字,王光美才免遭一“刀”。

而今,无论是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还是普通公民,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发出质问:当初是以哪些理由或证据成立“中央办公厅丙组”?这个专案组究竟调查到哪些事实?究竟以什么理由判处王光美死刑?慢说是国家主席的夫人,就是一名普通百姓,就算罪不容赦,判处死刑也要履行司法程序,让死者死个明白,让生者看个明白,凭什么林彪一个“批示”就定人斩立决?

这只能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无法无天;其中政治斗争的逻辑,跟“梅花党”故事的荒谬绝伦完全是一个档次。我们从“梅花党”题材的各种手抄本中可以看出,民间叙事原则与社会主流思想原则有一种天然的同构关系。国家政治斗争的高层秘密行为,经过非公开渠道、不透明方式的泄漏、散播,演变成了民间传奇故事。无论多么奇谲诡幻的传奇故事,都是主流政治形态的折射。

还有一本产生于70年代中期的《一张梅花图》,其故事比《三朵梅花》更加曲折生动,字数也多了四五倍。这部手抄本有一段煞有介事而又不大通的“后记”:“这件事传说不一,本人汇编各种传说,但总觉不成,水平有限,只能照抄,不能修改。有人说,‘梅花党的第二号头目是王光美,这事无考证,也有十分可疑之处,本书写于后面:中华民国前代总统李宗仁先生夫妻俩,由美国的归国,此事世人皆知。而郭德洁女士归国后,是受了台湾军统局指示,与国内特务组织‘梅花党取得联系,接头暗号有动作表示。当李、郭夫妻二人在北京机场下飞机后,独有王光美与郭拥抱。这使郭大吃一惊,难道这位国家主席夫人也是特务人员吗?在酒宴上王光美又主动举杯向郭碰杯,动作便是对暗号,这使郭顾虑消除了一半,也知道了接头人就是王光美。”郭德洁“看到祖国的巨大变化,确感毛主席的英明伟大”,产生了背叛特务组织的意图,王光美察觉后下手毒害她。这一段情节在各种版本中都大同小异,《一张梅花图》的后记也是这样:“从回家后,郭女士就不舒服,经医生检查后,才知喝了一杯什么药,所有的老病复发了。这时郭明白了,原来她上了王光美的当,不能与王光美碰杯。明知王光美狡猾,却又上了当。郭旧病复发后,治疗无效,回到上海时,她在临死前,求见主席一面,有话要说。总理代主席来到了上海,探望了她。郭见到总理,把详细情况告诉了总理后,就闭目死去。”

《一张梅花图》对王光美是“梅花党”特务组织头目的说法将信将疑,把这段最重要的情节写到了后记里。这部手抄本力图改正《三朵梅花》等“原生态”手抄本文字粗疏的毛病,但却删掉了许多生动的政治信息代码。在本应记载成书经过的“后记”中却不伦不类地大段记载“不忍割舍”的情节,透露出“文革”中晚期手抄本的作者将故事规范化、合理化的努力,回避、删除太荒唐、太极端的内容,修饰、美化与肯定另一些“精华”成分;但同时又舍不得“王光美是‘梅花党特务组织头目”这段最重要的情节,因为这才是这个题材手抄本创作的原旨和要义。

至于再以后产生的《三十五朵梅花》等等,换成“尼克松访华”的内容,就更与“梅花党”的故事不挨边了,只不过是标出“梅花”二字,借此吸入眼球罢了。

摘自《文史精华》201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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