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叔叔
2013-03-11彭小莲刘辉
彭小莲 刘辉
在“文革”之前,在我们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除了在学校听老师讲“革命”,回家也是自觉接受革命教育。
在我们居住的瑞华大院里,欣星家和小徐叔叔家合住一个单元,合用一个保姆。
小徐叔叔——徐景贤,后来在“文革”中成了“四人帮”的帮凶,上海的市委书记。他当年搬进瑞华二号楼54室的时候,才是一个23岁的小青年,高中毕业时,竟然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给撕了,跑去参加了“上海市政建设干部培训班”。他1米80的个子,我们都是抬头仰望着他,追在他屁股后面,小徐叔叔小徐叔叔喊得起劲。直到有一天,当我在他的书里,看见批斗市委书记陈丕显、曹荻秋的照片的时候,那份亲切感消失了。
在徐景贤回忆那个日子时,他在《十年一梦》里写道:
我带头造反,“揭竿而起”以后,市委机关内部的造反派纷纷杀将出来,我们又成立市委机关革命造反联络站,和“工总司”(“上海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的简称)以及各个红卫兵组织联合起来,继续向已经基本上陷于瘫痪的上海市委和市政府进攻。
那年冬天,我甚至连自己的33岁生日都忘记得一干二净。每天每日,我骑着自行车,以市委联络站负责人的名义,往来奔忙于上海各个造反派大会的会场之间。每到一处地方,我就从头上摘下皮帽子,解开对襟的中式棉袄,满头冒着热气,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说,然后匆忙地赶往下一站。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火热的冬天啊!
如果单独从一篇文章里抽出这一段,你以为他在缅怀美好的青年时代;但是对一个经历过“文革”的人,当你读到“工总司”“红卫兵”这些字眼时,你会毛骨悚然。文字里提到的“基本陷于瘫痪的上海市委”又是谁策划造成的?就是在这些瘫痪的日子里,妈妈在朝着隔离室的墙壁撞上去,她要自杀。没有解释,没有内疚,更没有反思,看似是一点回忆,可是在回忆里却弥漫着怀念。徐景贤在2004年写的回忆里,依然感受着: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火热的冬天啊!
那个年头的徐景贤,还是我们的小徐叔叔,与瑞华大院里那些坐着小车上班的干部比,他就像是我们的孩子王,脸上甚至还带着年轻人的青涩,肩膀上,常常挂着一个蔡司照相机。
1964年,“学雷锋”活动开始了,瑞华大一些的孩子成立了“红领巾小队”,我们请小徐叔叔做课外辅导员。一到周末,他就戴着红领巾从二号楼走下来了,红领巾在他的胸前飘动着,显得有点短小,他兴冲冲地和我们一起劳动,清扫瑞华大院。他是瑞华唯一的大人出来和我们玩的!最让我们难忘的是他给大家讲故事,往往听到最紧张的时候,他说:不早了,晚饭时间到了,下周继续。
就这样我们盼着下周日的到来。有时候他讲完故事,就会给我们拍照片。上世纪60年代初,拍照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开心啊!小徐叔叔把我们分成好几组,让同年龄的孩子站在一起,当我们面对照相机站定的时候,紧张得脸上肌肉都会发抖,小徐叔叔也收起笑容,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夸张地跟大家宣布:要拍照啦,请大家不要笑!
这么一说,我们会笑得前仰后合,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他按下了快门。
我和欣星能经常听他讲故事。很多故事,我们都听过好几遍了,可是等到他吃饭的时候,又跑到他的饭桌前让他讲。我最喜欢坐在小徐叔叔对面,看着他说话的表情,他吃饭很慢,即使一边吃一边讲,那语气还是抑扬顿挫的。他的夫人,我们都叫她葛(蕴芳)阿姨,她会走过来,像一个大姐姐似的,轻轻地跟小徐叔叔说:不要讲了。你胃不好,饭菜都冷了。
我们也不懂事,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听小徐叔叔讲彭加木、穆汉祥、程德旺,还有他写的《年轻的一代》里的林育生。当他讲到穆汉祥被敌人杀害时,他会放下碗筷,严肃地看着我们,说话的速度降低了,逐字逐句,像是要和我们一起进入一种愤怒的批判,激发起我们的阶级仇恨!
有时候,故事讲完后,小徐叔叔还会变几个小戏法给我们看,有一次葛阿姨生气了,直接跟我们说:让你叔叔把饭吃完,你们快走吧。
我童年的业余生活,几乎就是和革命两个字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候,小徐叔叔是一个革命的坐标。连爸爸回家都会说:徐景贤这个年轻人,(宣传)部里都很器重他。有才气,工作努力,革命意志也很强。
在《十年一梦》里,徐景贤写道:
一切商定以后,夜已深了,我们对着毛主席的画像,轻轻唱起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支歌。唱着唱着,我蓦然想起了复旦大学的红卫兵在我造反以后送给我的一副对联:
革命方觉北京近,造反才知主席亲。
今天,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亲”字,我把这个“亲”字真正地溶入到这首歌曲里去了。
我们唱得很轻、很轻,歌声只在室内回荡,因为就在市委写作班隔壁的一栋楼里,还住着一个市委书记和一个部长。时过中夜,他们家里黑洞洞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我们不想惊动他们。当然,在沉睡中的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就从近在咫尺的市委写作班里,一场席卷全国的1967年1月夺权风暴,即将猛烈地刮起来了!
这些平实的文字里,充满的是怀念。而我们这些小百姓,就是在一个电话、在几个人的激情里,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我们没有选择……
等到2005年,我带着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儿晶晶回到上海时,朋友们请徐景贤一起出来吃饭。走进饭店,徐景贤一下子就认出晶晶,他弓着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她的手说:哎呀,你是小莺的女儿啊,这么大了!从美国来?我是关了18年大牢放出来的人,你妈妈对你说了吗?
饭桌上,徐景贤和我们说话聊天,他像以往一样喜欢谈天说地,不分辈分,不计身份。临走时,他对晶晶说:我还没有和你好好谈谈美国呢,下次谈好吗?
晶晶想说什么,可是她原本就不大流利的中文,在这个时刻,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回家路上,晶晶用英文非常严肃地问我:妈妈,他在“四人帮”手下害了很多很多的人,怎么看不出他有负罪感!他对自己的罪行,对“文革”,怎么一点反思都没有,你怎么能对这样的人这么好?!
看着女儿的脸,似乎看见的是她对我的不能原谅,我说不出话。
可是,当我和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在一起,他在对你说:你父亲当年是非常不容易的,这么年轻就出版好几本书。后来高血压多次中风,长期病假在家,还是那么努力在写作。他后来又出了些事,很多同志对他有看法,他老在瑞华院子里转,走路,很受冷落。我心里是敬重他的,见到他总主动招呼他,从不对他另眼相看。
这些话,让我难以忘怀,特别是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对缺席的父亲,有这样一份怀念时,我甚至都想哭。可是当夜深人静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文革”,父亲是不会在重病的时候被拉出去批斗……在那么多人受难的时候,徐景贤在干什么?
1966年,器重徐景贤的张春桥被中央调到北京,担任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毛泽东发表《我的大字报——炮打司令部》后,北京的红卫兵开始南下点火,徐景贤他没有跟我们说,但是他很紧张,因为他心里没底。一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他又是一边吃饭一边说:今天我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东北皮帽,混进延安西路200号文艺会堂的大礼堂,想看看北京来的红卫兵到底在干什么。
再也不是我们的小徐叔叔时,徐景贤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他得到了张春桥的指示,他接到了姚文元直接打给他的电话,他开始在市委机关内部带头造反。
当这一切都成为历史,当徐景贤写了一本《十年一梦》,看完书,我才明白,他不会有任何反思,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是在那样的意识形态下生活成长起来的,他自以为找到了真理,其实,他不但失去了良知而且失去了独立的人格,最后他的结局,又与早年被他自己所批判陷害的对象同归于尽,甚至结局常常更加悲惨。
反思?他不会!他全部的思想,就是一份对领袖的愚忠,他忠心耿耿干革命,没有脑子,一个很简单的人。正因为他简单,所以他就会被提拔,被重用。如果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他不会成为一个大城市的市_委书记,但他可以是一个善良的父亲,一个踏实工作的普通人。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搞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他选择了革命,还是革命选择了他。
(摘自《江南》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