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毛焰
2013-03-11苏庆先
苏庆先
与急剧变化的外部世界相比,毛焰如同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里:发式永远都是老派的中分,松垮的牛仔裤和胡子拉碴的颓废形象,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上世纪90年代的艺术青年。
身为中央美院高材生的毛焰一直驻守南京,蜗居于远离市区的画室,当装置、观念、新媒体等艺术形式强烈地冲击着传统架上绘画时,毛焰却依然醉心于他的肖像。
冬日的南京格外冷寂。新建成的河西滨江公园内行人稀少,常绿树郁郁青青。从高处的灌木丛中望开去,灰白如练的长江胜景隐约可见。自去年年初从幕府山画家村搬迁过来之后,画家毛焰就一直隐身于这个颇具梦幻色彩的空间。
与急剧变化的外部世界相比,毛焰如同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里:发式永远都是老派的中分,松垮的牛仔裤和胡子拉碴的颓废形象,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上世纪90年代的艺术青年。
过去十多年里,在各地艺术家纷纷北上,各种前卫艺术、新潮观念层出不穷时,身为中央美院高材生的毛焰却一直驻守南京,蜗居于远离市区的画室,画画、教书、会友、喝酒,不亦乐乎。当装置、观念、新媒体等艺术形式强烈地冲击着传统架上绘画时,毛焰却依然醉心于他的肖像。
如今,44岁的他已成为当代最重要,同时也最难归类的中国艺术家之一。
当代肖像的理想境界
我们在1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见到毛焰时,他正在画室一侧的落地玻璃窗前忙碌着。为筹备今年5月在北京的个展,他最近一直在赶工,几乎每天都要画到凌晨。有时候画累了,就在沙发床上躺一会,喝点啤酒和威士忌,读读书,抑或在新买的iPad上玩玩游戏。
坐在画室一角的旧沙发上,面前的小茶几摆满了各式酒瓶和几盏功夫茶碗,毛焰点上一支烟,烧上一壶水,试图将自己从创作状态中拉回到现实。
画画的时候,毛焰像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喜欢远离尘嚣,一人独处。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是怎样带着平静的耐心在画布前挥动画笔,驾轻就熟却又笃定万分地留下那一笔笔色彩的。但是,毛焰知道,绘画是一个痛苦的、不断突破障碍的过程,因为画家对画作的焦虑、期待、质疑以及热情会始终伴随在整个绘画过程中。
1992年,24岁的毛焰初出茅庐,便以《小山的肖像》在“90年代艺术双年展(广州)”上技惊四座,与周春芽、尚杨等同获颇具分量的“学术奖”,当时他是获奖者中最年轻的一个。在此之后,从“朋友系列”到“托马斯系列”,年轻而才华横溢的毛焰不断在其肖像作品上尝试、提炼、突破、调整和放弃,不断地试图进入更深层次的艺术境界——由面孔所传达的精神世界。
毛焰有着浓重的古典主义情结,那些他景仰的古典主义大师,如丢勒、德拉克洛瓦、戈雅、委拉斯贵兹、维米尔等等,是他精神的标杆,尽管他们都是极具个人性的大师,却能抛开个体束缚为全民族的精神造像,毛焰也试图在肖像之外提炼时代精神。
不久前,有报道称他将很快转入对中国人物形象的创作,因为画了十多年“托马斯”,他觉得有必要画一些与中国社会息息相关的形象。不过,因为这是从一个巅峰迈向另一个巅峰的过程,毛焰对这一转向充满谨慎和隐隐的迟疑。
“这多多少少是一种带有理想的形象概念。我会逐渐进入这个阶段,过程可能会很漫长,因为之前要做很多准备,一是自己的认识和积累还不够,二是要花很长时间收集人物形象,这是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他说,“我不会从完美主义的角度描写,而从精神层面入手,这些形象是具体的人物,他们可能是最卑微的,但我会通过抽象的对人物形象的认识,提炼出人身上最高贵的气质。这将是一个非常艰难、非常漫长的过程。”
事实上,艺术家的创作就是如此。他无法定义自己在每个阶段要做什么,而是从拿起画笔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断积累,不断向心中理想的境界攀升。
一个虔诚的绘画者是如何炼成的
毛焰常说,自己最大的幸运,是与生俱来的对绘画的执著。
1968年,毛焰出生于湖南湘潭一个洋溢着浓厚艺术氛围的普通家庭。如果没有父亲给他带来的一切,可能记忆中就会充满灰暗。父亲毛大亮在武汉钢铁厂一个创作组里工作,是个充满理想的文艺青年,业余喜欢玩乐器写小说,经常被抽调去搞大型美术创作。毛焰说,父亲那辈人有很多遗憾,便把一生的理想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毛焰三四岁时,就开始学画,父亲教他如何运笔,如何捕捉眼前的色彩与光线,从油画、水彩到水粉、素描,给了他最初的艺术启蒙。为了开拓眼界,父亲还带他去看各种各样的展览,去长沙,去广州,每次都耐心给他讲解。毛焰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一个有别于那个枯燥环境的另一个世界。他回忆说,“父亲根本不管这个行当以后会不会吃香,就满怀这种热爱一心一意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画家。而且他成功了,到了我考美院之前,我跟我父亲的这种关系在当地都已经很出名了,都说那个父亲对孩子的培养如何如何。”
在当时湘潭的绘画圈子里,幼小的毛焰是一个非常虔诚、勤奋的学生。他说,那个时候他会找所有自己觉得画得好的人,跟他们玩儿,给他们看自己的画,请教他们。之后到长沙以及后来去中央美院都是如此。他觉得那个时代有一个好处,就是单纯。
“你去求教所有你认为好的人,都会获得很大的帮助和支持,同时你也可以从与他们的交往中获得足够的信心,然后你觉得这个事情可以不断地、津津有味地继续下去。”他说,“有时候,某个人夸你一句真的是享受,同时他给你一些建议,甚至是一些意见、批评,你会很长时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会很痛苦,哎呀,那个问题该怎么解决,有的老师说了一句很抽象的话,又怎么理解呢?所以在学习过程中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主动,格外地迫切,一句听不明白的话要去捉摸很久,因为没有人给你讲第二遍。所有这一切,就构成了那个时候我几乎唯一的一种生活方式。”
毛焰遇到了一个好时代,单纯的他从那些同样单纯的前辈和老师身上,汲取着营养和能量,很多愿望逐一实现。比如,他如愿以偿地考进了中央美院。
毛焰第一年报考的是广州美院,当时中央美院对他而言是个极神圣的殿堂,想都不敢想。第一年因文化课没过关,广美没考上;到了第二年,广州美院直接给他复试机会,他同时壮着胆子报考了中央美院。当时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的是,在广州美院走廊里看到学生的留校作业,以当时的眼光看已经是佳作了;而当他走进中央美院的走廊,看到油画系学生的留校作业时,用他的话形容——就这么傻掉了!“哇——天哪!”他微笑着回忆说,“真的是太震撼了!当时就暗暗下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考上中央美院。”
事实上,如果你对80年代中后期中央美院油画系的师资有所了解的话,特别是对那拨学生的能力与狂妄略知一二的话,你就不会太惊讶于毛焰的这种“夸张”了。
他说,“我们班(二画室)就招了4个人,很多导师像赵友萍、苏高礼、戴士和、王沂东等,对我们的影响都很大。当时是五六个导师带我们四个学生,就当自己孩子一样培养,那真是事无巨细,尤其是苏先生,每天上课早早守在教室门口,教学非常严格。”
第二画室对学生的要求就是熟练地掌握和运用现实主义的油画语言。对当时的毛焰而言,那四年完全是浓缩的四年。他说,“如果你很用功的话,每个学期的变化都很大,等到毕业的时候,整个中国的绘画界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这样一个集中的刻苦训练奠定了毛焰的专业化功底,也造就了其作品中特殊的艺术品位。当时中国艺术正处于一个大的转型期,各种流派、各种风格在学校里交融,师生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隔阂,心都是敞开的。他的师兄中走出了刘小东、方力钧、赵半狄等今天风头仍健的艺术家,去美院进修的外地艺术家也很多,他们带来了新鲜空气。
在那样一个宽松的“最好的时代”,毛焰像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新的东西。“各种艺术思潮我都要了解,还看了许多诗歌、小说、话剧、电影等,到了三四年级,我认识了很多学院以外的画家与朋友,那个乐趣也是无穷的。”
当时,与大多数美院学生不同的是,毛焰很快突破了“学院派”的常规氛围,常常与校外的老师朋友吃饭喝酒聊艺术。他说,“尽管我们的导师都是恩师,但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言,他需要的世界可能是更大的,他能感受多大的世界就去感受多大的世界,包括1989年初夏那些个至今令大多数中国人难忘的日日夜夜。”
他说,突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感受到的冲击和打击终生难忘,“我就觉得还在画画,还到教室里画石膏、画模特都已毫无意义了。那时候真的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命运真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如果没有1989年初夏的那场风雨,三年级就已内定留校的毛焰,可能就成了标准的学院派,他的人生轨迹也会是另一种曲线。
毛焰的90年代
1991年大学毕业时,毛焰和他的同学们很被动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当时,尽管他的系主任和导师想尽办法,但也未能将他留在北京。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到南京,因为对他而言最低的底线就是,“只要还能画画,就足够了,其他都不重要”。他就这样来到南京,在南京艺术学院当了一名普通助教。
最初几年,毛焰经历了人生中最低潮的日子。在南京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他回忆说,“甚至在头两年之内,我做梦都想回到北京,因为那个时候的南京跟我小时候待过的城市没什么区别,那个世界太小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三年。那时候的毛焰心里苦闷,除了画画就是喝酒,但是很快过了一段时间,又感觉到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
这样一种自由状态,对毛焰个人性格的真正生成,恰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回忆说,“那时候突然由学生变成老师,突然结束了中央美院养尊处优的生活,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进入到社会艺术圈,完全是靠自己,完全靠你的作品,靠你的为人处事;也就是说,我现在的个性恰恰是在毕业后逐渐形成的,后来才认识到,原来自己是因了很多的缺失才铸就了真正的自己。如果我当时留在中央美院,可能就是另一个人格。因为它有一个严格的体系,要评职称,要上课,有很多工作量;但在南京相对没那么严格,我可以很纯粹地画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如果整天在导师眼皮底下,可能就会有一些局促。”
当时在画画和生活上随心所欲的毛焰,致力于探索古典绘画语言向当代艺术的转型。为了强调这一点,他扔下了写生,主要画肖像。肖像画是一个古老的题材,几乎与油画一同诞生,并很快成熟。但在中国绘画的传统观念中,它的地位并不高。油画进入中国后,一开始是承担了宗教传播的使命,由画匠们实施最早的操作。后来,中国画家,包括吃过洋面包的那一批人,也没有很好地掌握技巧,一直到了陈逸飞、陈丹青那一代,中国的肖像画才算成熟。
到了90年代初,随着摄影的普及,电子传媒的覆盖,都大大削弱了肖像画的权威性。油画无法与摄影照片比真实度,长期来受现实主义概念灌输,习惯用“像与不像”的标准来评判一幅肖像画的中国观众,又似乎有着强大的审判权。这就是毛焰面临的文化背景。
好在毛焰身边有一帮欣赏他的朋友。最初的几年中,毛焰穿梭在南京的作家和艺术家之间,由于他的存在,平素缺乏沟通的艺术家和作家逐渐串联起来,他性格中不时流露出的孩子气使大家都喜欢与他交往。
艺术评论家李小山是他最早结识的朋友之一。当时,李小山在南京艺术学院是个人物,在中国绘画圈也小有名气。毛焰仍然记得,他一到南京李小山就去看他的画,在画室兜了一圈后,就留下一句话:这才叫真正的油画!那年,毛焰23岁,李小山也只30岁刚出头,都很年轻,“一下子就玩得很好”。
他说,那时候年轻,喜欢玩,也结交了不少能互相佩服的人。很快,南京文化圈中的大腕们,如作家苏童、韩东、朱文、鲁羊,画家李璋、周一清等 ,都成了毛焰的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吃饭、喝酒、聊天、踢足球,玩得昏天黑地。
这些朋友,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毛焰的绘画载体。其中,《小山的肖像》是他到南京画的第一张油画,这张画,也是毛焰的成名作。
这张画带有了毛焰特别明显的风格,它以“头重脚轻”的俯视,流露出其当时“观念性肖像”共有的敏感不安。毛焰似乎有意消解了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使人物吸引我们的理由变得简单无比,就是一个戏剧性的场景,一种绘画语言,让我们感动或深思。
谈到这张画的背景,毛焰说,“其实从大学三年级下学期的几幅习作起,风格就开始确定了。我记得是三年级的上学期,一下子就变得敏感起来,在这之前我是学习古典绘画的,画风古典唯美,但到了三年级下学期有个爆发期,很突然,那种感觉上来了。”
在此之前他很痛苦,自己努力学习,也受到很多人的影响,但就是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他后来据此得出感悟:“你越痛苦、越空洞的时候一定要扛得住,就要自己沉在里面,然后会突然有一天问题就解决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
有一天上习作课,台上模特的眼睛瞪着他,他就突然画了一张习作,很莫名其妙的,把模特的脸夸张了,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后来很多老师、同学过来看这张画,都觉得毛焰这张画很特别。而当他回过头来再看这张画的时候,“感觉的确很特别,说不出来,但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些很敏感的、痉挛的东西,那些内心胶着的东西,就在一张画里呈现出来了”。
在南京的那段冷寂期,毛焰一直都在画画,而且画的趋势与心情恰恰相反,画画的势头很猛,一张一张地出来,而且反响都不错。
他的“朋友系列”,人物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安的神色,还有嘴角和扭曲的躯干,都在犹豫、紧张、恐惧、焦虑……现代人所有的心理变化,在画布上都会呈现。或者说,都是毛焰自己的内心呈现。
在这些1990年代中期的作品中,毛焰愿意将人理解成一个有深度的人,一个被丰富的内在性所充斥的人,一个有着魂灵的人。
画托马斯就是在画自己
那个有点疯狂的1990年代中期,是毛焰在个人艺术经历中的第一个巅峰期。他回忆说,那个时候各种展览不断,他的作品频频出现在以“中国油画”、“中国当代艺术”、“中国当代艺术学术”命名的各种年展、双年展、百年回顾展、邀请展之类的大型展览上。而且,每次参展他都是画家中最年轻的。当时,批评家栗宪庭甚至撰文说:“毛焰的作品放在欧洲任何博物馆的大师作品前,都毫不逊色。”
他开始有意识地警惕着过度的情绪表露,希望在画面上能尽量地屏蔽个人痕迹,让画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他一直试图强调,他想画的是一种认识,不断变化的一种认识,这个认识和艺术有关,和他的生活有关。
这时候,托马斯闯入了他的世界。托马斯何许人也?毛焰在1998年一个平常的饭局上认识了这个小伙子,此后他们经常和朋友在一起吃饭,喝酒,踢足球。
后来有人这样评价托马斯在毛焰艺术生涯中扮演的角色:“其实托马斯只是一个幌子,那时他只是一个来中国学汉语的卢森堡人,安静、朴素、内向,表情没有明确的指向性,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对象,但重要的是,以托马斯为形的肖像可以使毛焰更远离那些有所表达的表面意义,画托马斯肖像的乐趣,是一种与创造个性的乐趣相反的,或无关的方向——用一个西方白人的形象来缓解近距离的形象容易引出的情感波动,最大可能地摆脱带有主观性的情感判断,这使毛焰回避了中国当代艺术中的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即所谓中国概念、中国符号等等。”
这是一个相对靠谱的解读。因为毛焰自己也认为,画托马斯就是在画他自己。他说,“在画面里托马斯就是我的一面镜子。现实中的托马斯是我很好的朋友,我画中的托马斯就是我自己,有很大的距离。如果傻了吧唧去画自画像,肯定是很恶心的,艺术家的自恋也是有限度的,不能是无限的。”
而从艺术风格上来看,毛焰画的韩东、鲁羊等人的肖像仍然是面面俱到的,而等他开始画托马斯的时候,有些地方画得是“很少”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越来越削弱,越来越退缩,越来越虚无”。
为什么会这样?他解释说,“其实每个时期的作品刚开始时,我都会用很多的能力去画一个东西,要达到那个效果,画出分量感,画出我内心中的情绪。但是逐渐就没有那么饱满,没有那么丰富,没有那么激烈和神经质了,没有异常微妙了……就是我越来越觉得绘画不是表现一种能力的问题了,而是表现一种认识。”
这个偶然出现的托马斯,被毛焰画了那么多年,它似乎成了绘画圈里有关毛焰的一个被议论最多、也最充满悬念的话题。
事实上,这么多年的这个系列,也是画家本人以前始料未及的,这其中有个人的习惯和惰性,也因为没有东西能激发他新的欲望。“但当这个系列持续到现在的时候,我又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我才发现实际上我是很充实的,我现在才知道我要清楚地干什么,表达什么。”
生活中,毛焰和托马斯早已是亲密的朋友。在毛焰看来,托马斯是个很有教养、做事细心的大男孩。“我们认识时,他比我小五六岁,就跟着我玩,去北京、成都、上海、广州参加很多展览,都邀请他一起,我是老大哥。”后来,托马斯进入卢森堡驻华大使馆工作,有一天打电话给毛焰,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经济上没问题了,想收藏一幅你画的我的肖像。”毛焰告诉托马斯,自己会送给他。
在漫长的合作过程中,毛焰时不时会将“每个时期,不同尺寸的纸上小素描、油画,每种状态中挑一张送给他”。前几年毛焰去伦敦做个展,托马斯还特地从卢森堡赶过去,陪他逛了两天,每天的行程安排得细致而有条理。
最想要20年时间全心绘画
2011年夏季,从未在国外画过画的毛焰,第一次接受格兰菲迪威士忌的邀请,两次去苏格兰格兰菲迪酒厂写生创作。他说,这是一个很巧合的机会,他当时正想去趟苏格兰。
“前后去了两次,一共待了两个半月,所有作品,包括十幅油画和六幅水彩画,是在五个月内完成的。”他自信地说,“作品整体都很精彩,非常棒。我从来没这么快地完成这么多的作品。”
毛焰以前是出了名的慢手,但是经过这次苏格兰之旅,他觉得自己身上“很多东西都打开了”。他说,“我现在快的慢的,粗的细的,大的小的,都同时进行,我感觉自己完全打开了。”
在他的400平方米的画室,一个靠近北侧的局部空间里,三四个画架上都是未完成的普通中国人的肖像,那是他在同时创作的画作。
毛焰说,这样的状态其实是自己一直很期待的。“很多年前就一直希望自己能打开,我记得当时去师兄刘炜的工作室的时候,每次去都很羡慕,他很早就画得很开了,但我那时候死活达不到,画得很慢也很小,始终进入不了我羡慕的那个状态。但最近几年,我感觉逐渐感受到这种状态了。”
对毛焰而言,这种状态是一步步累积起来的,但同时又不是那种简单的积累。他思考了一会儿说,“简单地讲,就是如果你要快的话,必须先要慢;如果你要粗的话,一定先要细,或者说这两种简单的反复也都不够,要反反复复地交替进行,就是完全要把它圆融在一起,这才是我觉得最好的东西。比如我们谈到传统和当代,很多画画的人说这个人画得不错,是传统路子的,我不认为传统路子就是画得不错的。一个艺术家或者画家,传统的和当代的,他必须是要衔接上的,而且他的视野要很开阔,不是说他什么东西都要懂,但是他一定要有开阔的视野,他不拒绝什么,但他也不依赖某个单一的东西,他应该是很开放的,同时在每一个该细的地方,他也应该达到一个精微的状态,他要深入进去,我觉得,这些素质缺一不可。”
对画家而言,绘画的能量,它本身的蕴含是很丰富的,也是没有上限的。毛焰认为,艺术家学习、掌握、感受的东西越多越好,用不用是一回事。“所有东西都是辩证的,有‘正你就一定要知道‘反,只有这样,你这个‘正才能称之为‘正;你不懂‘反的话,你这个‘正就是毫无根据的。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个道理。”
正如他画画的时候,之前画托马斯要极度地平静、安静,心无旁骛,但他在生活中有丰富的感知力,爱玩,好热闹,爱喝酒爱玩乐。
毛焰在30多年的艺术历程中体会到一点:他觉得自己生活中的很多感受都是绘画带来的。“所以说,即使你拥有的东西再好、再完美,都不要去维护它,也不要太把它当回事儿,你一定要有新的尝试,新的补充,不断地去融合。”
如今的毛焰待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多。他说这些年自己越来越趋于理性,因为年龄到了,而且他一直相信,什么年龄做什么样的事。“有的东西对我来讲,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没必要刻意去规划未来,也没必要过度怀念自己的从前,这对我来讲,也是一种自律、节制。”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游离于学校系统之外,不评职称也不升级,就希望做一辈子的助教。是学校实在觉得有点压力,终于在去年成功地将他和李小山破格提升为教授。
毛焰现在的圈子非常小,因为他感觉,这十年来,中国人的变化非常大,有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说每年都会跟喜欢的老师、朋友会面,很多前辈都说“毛焰没变”,这让他很开心。如果真要说他有什么变化,他是变得比以前更纯粹了。他现在很少关心自己作品的市场拍卖价,丝毫不会考虑拼命地赚钱或花钱买古董,他对房子毫无概念,现在住的仍然还是十几年前集资买的房。他之前还对奢侈有那么一点欲望,但现在对好车名表的兴趣也越来越弱,他几年前买的路虎揽胜,如今像个泥猴般趴在画室的外面。
他的变化映射在画中:十几年前,尖锐、敏感、力度张扬,现在几乎相反,走向安静、隐晦和虚无。他的诗人朋友尹丽川曾这样说过:“毛焰真是骄傲。不理睬庸人,不理睬时代。”
没错,他现在唯一的兴趣,就是绘画。而绘画太需要时间了。毛焰说,“我现在最大的理想,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画画儿。现在对绘画的很多理解相对比较均衡,比以前成熟多了。但时间不会没完没了地给你的,我需要的时间不多,比如20年就足够了。未来走得多高多远不知道,但我一直会走下去。”
天色暗下来了。脸上写满疲惫的毛焰站起身,点燃一根烟,还是那么淡然,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