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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鱼跃

2013-03-11赵钧海

地火 2013年4期
关键词:上司沙发

■ 赵钧海

海阔鱼跃

■ 赵钧海

晋新夹着一本书。我蜷伏在被窝里,还没穿外衣,他就郑重其事递给我。——《文革瓷壶图鉴》,封面赫然钤印着晋新的大名。我一阵唏嘘。多年未见,晋新突然嬗变为业内小有名气的瓷器收藏家了。翻阅着,爱不释手,感觉胸膛肋间有腾跃的力量向外膨胀。近年国人收藏热兴起,跟风,盲目者大有人在,古玩、字画、瓷器、钱币、玉器、奇石、彩陶之类,一夜爆红,滥竽充数的专家如雨后春笋目不暇接。没想到晋新扎实潜入了,且收获颇丰。时髦中,他另辟蹊径,竟弄出了不菲的动静。

北三环附近一个小区,晋新买下一套两居室,宅内布置清雅,高蹈,有孤隐意味,尤其那三面墙的花架设计,古朴,妍秀,似有余音绕梁的袅袅回音。文房旧物,粉彩碗盏,紫砂茶壶,罐瓶盘杯,更有大批“文革”瓷器、摆件、杂件,让人目眩。——醴陵《最高指示》彩绘执把壶,江西《打倒新沙皇》直筒提梁壶,陕西酱釉《宝塔延安》执把扁壶,博山《智取威虎山》白釉彩绘执把壶,还有《江山多娇》彩喷壶,《革命红都:瑞金》鼓腹壶,等等,琳琅满目,婉丽华缛。一把景德镇“花卉”彩绘执把壶,与我母亲家的一模一样,周边还簇拥着四个茶杯。当年,我家这套茶具是父亲从北京带回的,告知是顶级茶壶。那是1968年,父亲受命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那时父亲是新疆野战军部队的团长。那瓷壶我家曾使用过多年。

惊艳与亲近来自心灵深处。谈及三十多年前往事,恍如就在昨天,斑驳不定又清晰碧透。那时我们多年轻啊!在一个旧澡堂改装的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我用排刷写大幅标语,他帮我叠纸、裁纸。我打好糨糊,提上桶,卷起标语出门,他拿起扫帚,鱼贯尾随。我们四处张贴,配合默契。后来,我们又一人提一副脚扣子和安全带去爬电线杆,我提的是胶皮头脚扣,他提的是铁牙头脚扣。我们一个爬水泥电杆,一个爬木头电杆。我们是去给每家每户安装小喇叭。那时,上面提出要创建十来个大庆,我们就卖力地加班加点,苦干加巧干,不知疲倦。

晋新写文章,我画画。他用蘸水笔在稿纸上写通讯报道、消息、应景新闻;我用毛笔、排笔在白皮纸、宣纸上画大批判专栏水粉画、宣传画,给忆苦思甜展览画连环画,给大食堂画水墨画。我胆量大,时常会在搞大批判专栏间隙,临摹徐悲鸿的马,吴作人的骆驼,黄胄的毛驴,李苦禅的花鸟,还临摹过王子武、范曾的人物肖像。晋新不画画,就伏案填写稿纸空格,他用那种三百个空格的标准稿纸,每天赶写二三十篇稿件,然后就邮寄或坐敞篷卡车到市区直接送到报社电台。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慌慌张张往办公室走。我们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前一后,就像一部外国小说里的人物,有点奇诡和搞笑。龟缩在办公室,有时也悄悄干私活——文学创作。我们都是文学青年。那年月文学相当火爆。我写阶梯诗,崇拜贺敬之、李瑛、徐刚和马雅克夫斯基;他写古体诗,崇拜毛泽东、陆游。我们两种风格,两种癖好。晋新有两句诗让我刻骨铭记——“战地黄花舞,海阔任鱼跃。”我说,“鱼跃”很形象。他说,我喜欢“鱼跃”,但它不是我发明的。

我们同时喜欢岳飞的《满江红》。每每朗读,都心潮起伏,热泪盈眶。那是秘书宋殿良给我们背诵下来的,我们十分仰慕那位有真才实学的行政秘书,他儒雅亲和,知识渊博,不像我们顶头上司,也是秘书出身。

顶头上司神通广大,对上级阿谀奉承,对下级吹毛求疵。但他比较会用人,有四个下属,三男一女——我、晋新、闫华、小妮。我们年龄相仿,事业心强,又年轻力壮。他把我们弄到一块,就无休止地使唤,追着屁股敲打,工作层层加码,常常白天黑夜连轴转。可上司永远不满,尤其对晋新,时而会流露出冷傲又阴森的目光,让人怯怯的。上司交待完工作,就骑幸福250摩托车去市里兜风了,留下我们四人撅着屁股干活。我们其实喜欢干活,干进去后,就会忘记上司的存在。

我埋头写标语,晋新埋头写报道。这时,摩托车突突声由小到大飘来,刹车,熄火,不一会儿就听上司哼着小曲进门了。上司哼的小曲永远是“6165-3532,6165-3532”。我们习惯了,只要听到摩托车声音,就有人说,“6165-3532”。我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然后赶紧做手头工作。上司仿佛永远只会那几个简谱,从来不唱词。进门后,上司并不看我们,径直匆匆进他的里屋,须臾间,又折返回来。这时他就一脸严肃地说,怎么还没有干完?晚上加班。上司的命令让我们愤怒。但我们敢怒不敢言。于是就继续撅着屁股干活。我们诚实又勤勤恳恳,从不偷奸耍滑。我和晋新就这样面对面八年。想想,八年,顶住了欺压与白眼。

晋新十九岁,我十八岁。晋新身材短粗,结实,天天练武。我身材高挑,精瘦,天天睡觉。中学时晋新是校武术队的,他倒立着可以围球场走一圈。晋新天蒙蒙亮起床,出门,跑步,练拳脚,玩哑铃,五十分钟后回来洗漱,很规律。偶尔,我也会早起锻炼,在运动场跑十圈,然后回来,但由于我熬夜太晚,常常熬到下半夜两点,就没法坚持早起锻炼。晋新与我在小圈子里口碑不错,我们都是励志勤力的小青年。孤寂的夜晚,我在不断加码的咳嗽声中实践着执拗又迷蒙的文学体验。卢新华、刘心武、王蒙、孔捷生、余易木,我都痴迷。由于睡得太晚,第二天早餐也被省略了。现在回想,那是对自己身体的摧残。晋新生活很规律,就像他的为人,认真,规范,一丝不苟。他一笔一画的方块字,也像他的做人风格。晋新另有一个癖好,就是哲学。他在啃读《反杜林论》。我们晚饭后在办公室碰面,自己忙活自己的,倒也相安无事,但他十二点之前必回宿舍。有几次,他对我说,别把身体搞坏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继续苦熬着,面如菜色。我是痴人,是枷锁中的圣徒。晋新的话简约,和善,隽永。

改造洗澡堂与小院让我们快乐又凄惶了很久。顶头上司很牛,他在他上司面前左右逢源,把洗澡堂弄成了我们的办公室。一夜之间忽然有了七间房子和一个小院带库房,都欢畅无比。但我们要自己拾掇。洗澡堂里的秽物必须消灭干净,不然总有一种肉体与污垢混合气味在飘荡。我们自己动手,铲除污垢,清理墙皮,砂纸打磨,石灰粉刷,油漆墙裙,拆卸水管,更换暖气管,修补散热片以及管线涂刷银漆等等,还有大体力活——搬家。把石灰石运来后,装进大汽油桶中,加水,石灰石就慢慢溶解了,冒出许多气泡,变成石灰水,再用细筛过滤,倒入另外大桶,加入适量洋蓝后,就可以粉刷墙壁了。我们爬上爬下,一遍又一遍刷,把自己搞得头颅肩膀白乎乎一片。刷几遍晾干后,再弄来喷雾器,继续喷涂。有时喷嘴堵塞了,我们就自己找针或钢丝捅,一不留神喷嘴又通了,喷得我们满脸满身湿漉漉一片洁白,我们互相看对方,发现只有眼睛是黑的,都狂笑起来。

晋新个矮,上司安排他用焊枪补漏洞,用砂纸擦暖气片、刷窗户框、剔除墙旮旯角污垢等。晋新就自己摆条凳,支梯架。晋新干着干着烦躁起来,嘴里嘟囔说:凭什么总是我?虽然声音微弱,但上司肯定能听见。上司装着听不见。我因为个子高,我就总是清除屋顶、房梁、天窗、墙壁上半部。屋顶由于常年洗澡被水气侵蚀,墙皮像尿片子一样,一块一块布满疤痕,即便是用铁铲清除用砂纸打磨后刷六七遍石灰,也难以覆盖。我忍气吞声爬上爬下,草绿军服也被撕扯得破洞累累,如蓬头垢面的乞丐。数日后,我们几个小青年就吃不消了,浑身疲惫酸软,散了架一般。

晋新后来就摸索出一套自我调节的修生术。晋新上梯架擦或刷上两小时,就会下来休息一会儿。晋新休息也不是简单歇息,而是放松筋骨,仰躺在地面上,闭目养神,似进入一种新境界。我和闫华羡慕晋新这个功夫。

倒霉事往往就出在这个时刻。那天,晋新刚躺在地下约莫一分钟,上司就突然回来了。这次上司的幸福250摩托车没有响。上司去市里拉关系或给女孩办事似乎还没到点儿,却悄无声息回来了。一进门,上司看见晋新四仰八叉在闭目养神,就凶狠地嚎叫起来。他威风凛凛的样子,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上司瞪着眼说:小崔,我一出门你就偷懒,耍滑,哪像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

我哆嗦了一下,赶紧龟缩到一边干活去了。晋新被惊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脸色煞白,一句话也没反驳。晋新撅着嘴,不服气的样子,但没有说话。上司声调于是就更高了。我们没法再听下去。

晋新拿起排刷又爬上梯架干活了。晋新一脸严肃。

搬家具开始了。从老办公室、窑洞房、水房暗室、球场地窖等几处地点往洗澡堂搬运,虽然都不太远,但总有老式立柜、大书橱、保险柜、六腿桌、四腿桌、木头椅之类以及展板、老式录放机、照片放大机、洗印机、烘干机、旧文件、旧资料、广告颜料、白卡纸、稿纸、旧杂志、旧报纸等等,还有一批收缴的毛泽东像章,用纸箱和胶皮水桶散装着,至少有数千枚,准备送去火化。现在回想,那可是好东西——新文物。如今毛泽东像章价格不菲,品相好的就更高了。如若当年我从中挑拣一些,收存,我也能算个“像章收藏家”了。我们用架子车搬运,一趟又一趟装卸,来回颠簸着奔跑。我驾辕,晋新在后面推,或者晋新驾辕,我在后面推。虽然汗流浃背,但我们卖力,尽心,配合默契。上司挺牛,居然有一对笨重的单人沙发。装车前,我们在大院空地上坐着试试,挺惬意,弹性好,靠背舒适。我说,不错,今后我们也可以享受沙发了。晋新嗤之以鼻说:哼,我才不坐呢!我嫌它资本主义。

上司常说,要艰苦奋斗,你们还年轻,不能怕吃苦,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但上司却有一对沙发,我们一律是木板凳。其实我们对沙发真没有感情。晋新说它资本主义,是真实心态。我们从小受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熏陶教育的一代青年,把艰苦奋斗当法宝,潜意识中沙发就属于资本主义。那对沙发自搬进洗澡堂后,我也真的没坐过。

那沙发确实很重,死沉死沉,我和晋新左扭右挪折腾了半天才抬上架子车。装车后,我们又用绳子拉了几道,怕沙发被凹凸不平的戈壁路面颠簸下来。摇摇晃晃,沙发一路危机四伏,但始终没有掉下去。到澡堂门口,我说,晋新我们俩一起抬沙发。晋新说,还是我背吧,两个人不好进门。晋新是个不怕吃苦的人。晋新背上沙发,刚好可以方便进大门再进二门。我就没有再坚持。

晋新背上沙发,扭动后背,调整了几次姿势,才开始进门,但由于门小,晋新就被卡在大门与二门之间,气喘吁吁地就是进不去,我和闫华在门里门外两边协助,倒腾了好一阵,晋新才大汗淋漓地进门。

进门后,晋新并不急于放下,而是说:放哪儿?放哪儿?

我们也不知道放哪儿,可一瞬间,我和闫华脑袋同时冒出一个挺有意思的画面。于是异口同声说:文化大革命前放哪儿,现在还放哪儿!

于是三人哄堂大笑,放浪无比。

缘由是当时刚放映过一部电影叫《决裂》,是“四人帮”炮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电影,要彻底打击资产阶级教育制度回潮。那时能看到的电影很少,除《地道战》 《地雷战》、京剧 《沙家浜》 《红灯记》 《杜鹃山》之外,就只有几部新拍摄的电影, 《决裂》 《春苗》 《火红的年代》,虽然极“左”倾向弥漫,但毕竟是电影,大家还是喜欢看。《决裂》中有一段表现“走资派”复辟的内容,后来有评论说,那是指 1975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后的“右倾翻案风”。电影中的“走资派”复辟了,掌权了,重新回到了领导岗位,还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电影中有一句搬沙发的台词,很经典,很有象征意味。搬沙发者问:沙发放哪儿?反动权威说:文化大革命前放哪儿,现在还放哪儿!

晋新笑着放下沙发,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笑得我没劲了,沙发像石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说着就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擦汗。晋新爱干净,身上总是装有一块手帕。这也是晋新与我的不同。我的印记里,只有老辈人才装手帕,走到哪儿擦到哪儿。

晋新坐着正擦汗,上司回来了。上司又哼着“6165-3532”的谱子。上司进门后,看到晋新正悠闲地坐在他的沙发上,火气就冲上了天。上司盯着晋新说:怎么回事儿,别人都在干活,你却在沙发上享福!

上司态度粗暴,声音尖啸,还气咻咻地喘着气,如斗架的公鸡。上司又一次占了理。

见上司训斥晋新,我们手忙脚乱地干活,不敢有丝毫怠慢。

晋新站了起来,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出晋新有一肚子委屈和愤怒。晋新围着沙发转了一圈后,就出门了。晋新没有搭理上司,表情异常冷漠。

上司有点得意,就对我和闫华说,你们把沙发搬到里间我办公室。

上司正指手画脚,晋新突然又回来了。晋新折返回来是带着呼喊进来的。晋新哭了,哭得凄厉伤感,声嘶力竭。

晋新吼叫着走到上司面前,忽然伸出左手指着上司的鼻子说:你太欺负人了,欺人太甚……告诉你,我不怕你,走,到外面去!晋新泪流满面。

吼叫着,晋新就敏捷地抓住了上司的衣领。晋新抓上司衣领的动作很迅猛,很果断,很有撞击力。晋新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上司的脖颈与脑袋向前伸了出来,没有一点儿反抗余地。晋新继续吼叫说:走,出去,到外面去……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一下你!

我们全傻眼了。谁也没预想到会发生这样惊心动魄的突发事件,都愣在了原地。

上司脸色惨白。晋新拉着上司,轻松地拽到门口,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但上司毕竟老辣,经验丰富。上司伸长脖子,强压住恐惧,高声说:小崔,你想干什么?你想打人吗?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打砸抢时代了!上司声调明显发颤。

这时我们也反应过来,都围拢过去,七手八脚,拽拉晋新,保护上司。我们终于把晋新的手掰开了。

晋新依然哭叫着说:告诉你,我不怕你,不是看你年龄大,我打死你!太欺负人了!

晋新在无限悲恸中,流露出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让我内心敬佩。

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晋新右手还捏着一块砖——一块企图拍上司的砖。刚才晋新其实仅用左手在对付上司。我们惊出一身冷汗。

事后,我、闫华、小妮与晋新一起议论说,晋新你让我们很解气。晋新也不说话,表情沉沉的。我们就再也没谈过此事。虽然不说,但我们领略了晋新的男子汉气概。

“沙发事件”很快传遍了机关科室,弄出不小的波澜。说晋新打了上司,让上司曾经的断胳膊天天疼痛,脖子也被掐出了紫痕。我们知道,那是上司蓄意放的风,上司在扩大事态效果。我们为晋新捏一把汗。

果然,见到其他科室的人,都神秘兮兮地问细节,说:小崔不对,小崔太不成熟,太小孩气了,不该动手打上司。他们说:小崔这个犟脾气,会吃大亏的。

我汗毛挺立着,倒抽一口寒气。但我认为晋新有男人味儿,晋新的形象从此变得如天山塔松一样高大威武。

那年年底,“打上司”的晋新与没打上司的我都没有评上先进。当年我们对先进挺看重。

光阴似箭,岁月恍惚。我和晋新后来相继离开了那个单位。我调入市区一个专事展览的单位,晋新调入一个跨省区石油管道建设单位。离开了旧环境,晋新视野开阔了,经历也奇诡缜密了。他一会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一会儿又在陇东山区,一会儿在华北平原,一会儿又到了古都西安。盘陀之路,晋新在变幻游动中逾越着,思维观念也在历练中稳健、阔绰起来。

由于不断流动,也由于忙于应付进入中年后的生活压力,我与晋新的联系渐渐稀疏了。但我们都努力着。

晋新的突然造访,还是让我咋舌不已。晋新说,我爱上收藏瓷壶有许多年了。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的,遨游中看到老旧瓷壶,被撼动了,就产生了下潜其中的美妙联想——那是童年记忆,文革中的斑驳,红海洋里的痴迷不返以及深入骨髓的偏执。

晋新说着,口才变得机敏、灵动,时有火花闪烁,使我后脑勺汗渍淋淋。晋新成熟了,淡然了。晋新的执著终究有了回报。——品味、捡漏、神游。晋新在青花、粉彩、五彩、紫砂中游移着,在壶、罐、瓶、炉、碗、杯、盘、缸的纹路中跋涉着,在元、明、清、民国、新中国的器物中静悟着。晋新口吐“造型”“胎质”“苏麻离青”“铁线描”“釉里红”“白地黑”等专业术语,有孤绝傲然的风韵。——宝物滋养了历史,修养了我的头颅,诠释了我的精神世界,我时时有一种鱼跃的快感。晋新说。

晋新收存有六千多件宝物。

晋新的《新中国瓷壶鉴赏图录》又出版了。较之《文革瓷壶图鉴》,其空间、视野、境界更加宽广与厚重,文字精准、简净,条理分明,妙趣横生,赏读后其乐无穷,余味涤荡。晋新为了拍摄宝物,还摸索出一套摄影角度、物件摆放、灯光照射、剪裁编辑技能。晋新变成了一个全能人。晋新在沉淀后真的鱼跃了。

随手拿起一件《上夜校》执壶,我细细品味着。晋新说,这是景德镇“三反五反”时出产的,瓷质细腻,色釉艳丽,绘图生动,完全可以与清晚期“水彩”相媲美,与清早期五彩和粉彩有许多不同——它反映的是建国初期,人们红红火火上夜校的场景。那时,劳苦大众翻身解放了,当家做主了,需要文化,需要知识,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就在中国千千万万个夜校展开,它表达了当时人们的渴望与憧憬。瓷壶用笔清丽,质地考究,人物造像生动——人物肤色是橘子红,艳阳,炽热,是当年人们内心的真实肤色。还有一件《刘英俊》肖像执壶,也让我颇为感叹。刘英俊是“文革”期间解放军中涌现的英雄战士,那时,我在上小学,至今记得刘英俊拦惊马救学生的细节。刘英俊被炮车压住牺牲了。刘英俊的事迹激励我奋斗几十年。看到刘英俊,我恍若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与那些小战士们一起摆弄半自动步枪,卧姿装子弹,上刺刀以及捆扎背包的情形。军营长大的孩子,怀念那一切。

晋新说,收藏瓷壶挺艰辛,失败多次,还“打眼”受骗过,有悔恨,也有“捡漏”后的彻夜不眠。一次在西安,他见到一件邯郸出产的“毛主席挥手”素白瓷像,要价八百元,觉得价高了,犹豫不决,想再等等看,后来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见到一件同样的瓷像,标价竟一万元,使他大跌眼镜,返回西安找到先前藏家,企图买走那件瓷像,可那藏家抱歉地说,前几天刚被一个上海人买走,成交三千八。晋新懊悔莫及,数日心情都无法平复。如今,晋新除了常常去潘家园,还经常在天津沈阳道、西安朱雀路甚至廊坊天和古玩市场游荡,耐力、眼光和穿透力并存。

晋新又有一本新书进入最后编校阶段。晋新忙碌而充实,潜游在提梁壶、执把壶、紫砂壶的翘嘴之间,咀嚼着快慰,弹奏着萧疏、清澈与玄妙之音。凝神,吟歌,如琢如磨,他尽享着瓷壶风流。

《新中国瓷壶鉴赏图录》一本书居然在家乡拍卖会上,以二千二百元价格被人拍走。可见当今世界变幻莫测,一本几十元的新书,也能让痴迷者癫狂。晋新惬意地搓着手。

晋新为此作诗一首,依旧有过去的影子。《一剪梅·题新中国瓷壶鉴赏图录》:“浩瀚乾坤瓷壶藏,万丈豪情,千里风光。东风劲吹红旗舞,岁月如歌,往事如霜。风雨神州云雷荡,物也沧桑,人也沧桑,今朝华夏雨腾飞,国更富强,民更安康。”细品,这首诗透逸着奔放与明亮,潜藏着喧哗之后的厚重和饱满,一如十九岁时年轻的晋新,执著,气盛,笃厚。

这次晋新没有提海阔鱼跃,或许他已将海阔与鱼跃深深地隐匿在凝重与高蹈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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