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飙记忆中的 父亲庄则栋
2013-03-07
庄则栋(左)在陪周恩来(右)打球。
姜佰君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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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12月,34岁就坐上国家体委主任高位的庄则栋,迅速提出了“不要专业,要为工农兵服务”等口号,他和他的手下借机整了不少人,这笔账自然都要算到他头上。尽管他始终对周恩来感恩有加,但无法改变人们将他看成“四人帮”的一党。梁戈亮在电视上看见:在周恩来的葬礼上,庄则栋和江青并肩站在一起,“他在那儿笑呢”。
“你说我爸整人,你说整了吗?那种年代下肯定整过,但肯定不是大规模的,不是血淋淋的。”庄飙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鲍蕙荞在医院生第二个孩子时,庄则栋“像个大领导”,踱着步,带着一个随从进病房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说是要去接见外宾”。庄飙现在还记得,唐山大地震后,母亲拉扯着两个孩子,和三个七旬上下的老人,在王府井大街的红绿灯下搭了一个地震棚,住了两个多月。在庄飙的记忆里,父亲没有去看过一眼。
庄飙自小随母学习钢琴,后加入ADO乐队,成为崔健的键盘手。他对乒乓球没有什么兴趣。
“文革”结束,庄则栋应声落马,被关押审查了四年。四年间,鲍蕙荞帮他写了无数的申诉。结果终于下来了,“犯有严重政治错误,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尘埃落定后,两人离婚了。大部分报道说是鲍蕙荞提出离婚,而庄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离婚是庄则栋提出的。
当初鲍蕙荞决定嫁给他,正是在“文革”初期,庄则栋每天挨斗、挨揍的时候,结婚后,四拨造反派轮番上门抄家。
对庄飙来说,父亲的“余荫”持续到“文革”结束好多年后。1987年,庄飙接到中央音乐学院电话通知:你没考上,把自己的档案取回去吧。他拿着档案突然很想知道: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拆开一看,街道办写了一张条子:“该生的父亲在文革中犯有严重政治错误,望你校在录取时予以认真考虑。”
“必须得赢”
庄飙和父亲在体育运动上的惟一交集是围棋。
1998年,庄则栋的第二任妻子佐佐木敦子的弟弟从日本来看姐姐、姐夫。说好晚上七点到,出去吃饭。庄飙五点就到了父亲家,父亲就提议下盘棋。“你小时候总看你下棋,也不知道你到底下成什么样,父亲说。好啊,来吧。我爸的棋风属于还没摆开就扭杀在一块了。”
第一盘庄飙下得认真,很快就赢了。他发现父亲脸色不对。第二盘他又赢了。
第三盘没走几步,敦子的弟弟已经到了。这是庄飙和他第一次见面,该去吃饭了,可父亲不依不饶:不行,棋还没下完呢!庄飙赶紧输了他一盘。父亲教训他:你要好好下,胡下可不行!
“我说,咱们吃饭去吧。不行,我还输着呢,再来。我就赶紧再输他一盘,还不走——没分出胜负来,走什么,必须得给我赢。”
第五盘下完,父亲赢了,大家总算出去吃饭。庄飙一看表,九点多了。
“必须得赢了你,极端好胜,我就这么跟他下过一盘棋,我就再也不跟他下了。”庄飙说,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终于对他说:你比我下得好。
“我爸那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心理素质极好。就适合当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庄飙有时也和父亲侃乒乓球。父亲的球路从来不求好看,只要结果。“理想就是啪啪两下,(对手)就捡球去了。败在他手下,非常憋屈。”
“只要结果”,也是那一代中国体育事业的风格。1961年,第26届世乒赛在北京决赛时,中国选手包揽了男单前四名。主管体育的副总理贺龙决定,让庄则栋赢。因为他来自北京,“可以代表首都,另外也年轻”。来自上海的徐寅生、李富荣奉命让球。
之后中国利用规则,又让李富荣连续两届让球,让庄则栋成为了三连冠,把代表世界乒坛最高荣誉的圣伯莱德杯复制一座,保留在中国。晚年,庄则栋不爱多提这段经历,哪怕是跟自己的儿子。
2004年,中国乒协主办的“三英杯”乒乓球比赛在广东中山举行。时任广东省政协主席陈绍基参加,连续打败徐寅生和另一位前国手许绍发。第三个轮到庄则栋上场。
“那人(陈绍基)平时经常找世界冠军对练,球打得很邪。我跟他(庄则栋)说,你得给体育系统争口气呀。要不然他回去该吹嘘了:我打败了三个世界冠军!”作为“三老”联谊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的万伯翱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说,庄则栋当时“嗯”了一声。那一场,他最终将陈绍基击败。
庄则栋晚年一如既往地不服输。他积极地投身从商,与别人合作成立了数家乒乓球俱乐部,还担任“庄则栋国际文化合作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带着经纪人在全国各地演讲。演讲题目从“小球转动地球的哲学”到“毛泽东使中国人站起来”、“邓小平使中国人富起来”一直到后来的“八荣八耻”,他的题字、合影都成了明码标价的商业元素。他最爱给人题的字之一是:“爱乒才会赢”。
“他这人可以说是透明的。”山西庄则栋乒乓球俱乐部的总经理赵方方感叹:庄则栋和他合作十年,从来没有签过商业合同,也没有问过利润多少,“我们是君子协定,靠彼此信任”。
另一面是:庄则栋也没有按照两人的口头约定,每两个月来山西一次指导和观摩会员打球。“严格地说,他也不适合做生意。”
这种评价同样来自为庄则栋提供法律服务的北京律师张起淮。晚年庄则栋偶尔被药厂、保健品厂雇去做广告,合同倒是基本都签。张起淮审查了这些合同,发现总有三个特点:钱少,时间长,解除不了的陷阱式条款。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一一帮庄则栋作废。
庄则栋与经纪人姜佰君的合作于2008年破裂,那几家“庄则栋乒乓球俱乐部”,也大多倒闭了。
相逢泯恩仇
2013年2月28日上午9时30分,告别仪式开始。庄飙站在父亲遗体身侧,与一个个来宾握手。他站在第二位,站首位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矮胖老太太,他的继母佐佐木敦子。这个出生在中国的日本女性是庄则栋的乒乓球粉丝。1987年,她在庄则栋最失意的时候与他结婚。为此自愿放弃了日本国籍,并从任职的日本公司辞职,做了一名家庭主妇。
“敦子阿姨把我父亲照顾得非常好。”庄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父亲晚年患癌症的四年多时间里,作为病人家属的敦子被一所所医院称为“铁人”。
他们结婚时,庄则栋的两年部级高官经历让婚姻登记处不敢接手这桩跨国婚姻。最后惊动了最高层。庄则栋的第二本自传名字就叫《邓小平批准我结婚》。由于背着“双开”的处分,他的第一本回忆录《闯与创》,出版社不敢碰。他给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主任万里写信求助,万里批示:今后庄则栋的书,一律允许出版。
短短两年的从政经历,给庄则栋带来的麻烦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在“文革”中,他与当初一同为国争光的队友徐寅生、李富荣交恶。“文革”后,徐、李二人分别担任过国家体委副主任、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
“由于他(庄则栋)在‘文革中犯了错误,中国乒协、国家体育总局举办的活动都不便邀请他。”在中国乒乓球队当了三十年教练的梁友能透露。
1996年,某省主办一场乒乓球比赛,请庄则栋来颁发冠军奖杯。临到决赛,突然想起庄跟体育系统的“文革”宿怨,后怕了:马上要打全运会,万一影响到省体委和国家体委的关系怎么办?只好去跟他说谎:“今天下午停电,没法打决赛了。”他们临时买了一张回京的软卧车票,想当天晚上把他送回北京。不料,下午要找庄则栋签名的人太多,被庄则栋看出来了。
这种局面,到2002年方得以改变。不甘寂寞的庄则栋与商家合作,成立一家以他命名的乒乓球俱乐部。庄飙问他:爸,你不觉得开张仪式上应该请当年的战友来吗,徐伯伯、李叔叔他们?庄则栋沉默了许久。
几个月后,庄则栋在中国新闻社一位朋友的帮助下,写了一封信:
“中国乒协徐寅生、李富荣等领导:借北京庄则栋乒乓球国际俱乐部成立之际,我诚恳地邀请并期待你们的光临……过去我们是战友,在‘文革中由于我犯了错误,造成了隔阂,伤害了我们的感情。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回想起来深感遗憾。我希望把我们的隔阂结束在上一世纪,这样对历史也是积极的交待。”
当年12月20日,徐寅生、李富荣都应邀出席庄则栋乒乓球俱乐部的成立典礼,三人握手。媒体报道为“相逢一笑泯恩仇”。“那一次,是我这么多年惟一一次参与的。去看了看就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庄飙笑笑说,“除此之外,他所有的公开活动我都不参加。”
站队和站错队
“我爸爸这人在政治上来说比较幼稚。最后觉得应该跟着毛主席走。于是……”庄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晚年的庄则栋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谈到了自己在“文革”中站错队的问题。“(我想)主席的夫人那是最稳的。因为当时我一上来的时候,首先学的就是毛主席致江青的信,毛主席说:‘我有些什么事情,我都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跟你说。”他当时把江青看作一个永不会倒台的靠山。
国际乒联终身荣誉主席徐寅生在微博上发言“小庄,一路走好”;国家体育总局前副局长李富荣曾去庄的病榻前看望他。然而,他们仍与绝大多数体育界人士一样,缺席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遗体告别仪式后,庄飙护送父亲的遗体,去了八宝山革命公墓火化。这地点是“组织安排的”,他很感谢。另一件他要感谢的是:父亲尽管是以北京市少年宫一个乒乓球教练的身份去世,但治疗癌症的几十万元药费,仍由财政部和体育总局特批报销。
“做官两年,倒霉几十年”是梁戈亮对庄则栋的评价。他是受庄则栋恩惠的人。
1971年去日本参加世乒赛之前,周恩来问庄则栋,谁可以去这届世乒赛?庄则栋破格推荐了比自己小十岁的梁戈亮。梁遂连打五届世乒赛,成为那一代国手中,运动生命最长的一个。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梁戈亮反复提及:1969年,他母亲得了癌症,庄则栋带着他,骑自行车穿过半个北京城去寻找一种药。最后他母亲活到2004年。“这事我记着他一辈子。”几十年间,他在人前人后一直在对庄则栋表达感激之情。
梁戈亮没有出席庄则栋的遗体告别仪式。“没有接到通知……”他说得很含糊。另外两位庄则栋在体育界的多年老友也都没有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