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沉默
2013-03-06巴里米克尔什李献伟编译
文 _ 巴里·米克尔什李献伟 编译
父亲的沉默
文 _ 巴里·米克尔什
李献伟 编译
跟我那一代许多男人一样,我和父亲不大亲近。他话不多,很少显露对孩子的慈爱,就是有,也很细微,比如,轻轻抚摸我的头,或者在疲惫工作一整天后看到我,眼神突然柔和下来。
我一天天长大,他的沉默成了我们之间看不见的墙。10岁的时候,我坚信他不爱我。一次全家开车出游,我坐在后排,跟自己打赌:要是接下来的24小时内,他跟我说点什么—是直接跟我说—就说明他爱我。
可是,过了41个小时,他才开口跟我说话。
我长大了,离开家上大学,费尽周折找工作,最后回到洛杉矶,安顿下来,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偶尔,父亲会和我聊两句,不过,那种闲聊通常只是我和母亲长叙的前奏。我们从来没有只是为了聊天而直接给对方打电话。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沉默的墙。不过,那个时候,我已对此习以为常。
15年前的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摔倒了,住进了医院。他有心脏病,我一直觉得他享不了天年。他母亲55岁就去世了,他动过2次心脏搭桥手术。所以,他的诊断结果出来时我没一点心理准备:他得的竟是老年痴呆症!
我读过不少老年痴呆症的资料,了解它给家人带来的痛苦,不过,我对这病的体会确实跟大家的不一样:这病解除了父亲的自我压抑,推倒了我们之间沉默的墙。
那是他确诊老年痴呆症后6个月后的一个春日,他刚动过膝盖手术,在一家康复医院疗养。我带5岁的儿子杰西去看他,我们3个坐在医院有树荫的院子里。父亲裹着一件旧毛衣,直直地看着我们。我在闲扯,儿子像在格子爬梯上玩耍的小猴子一样在我身上攀过来爬过去。看着我和儿子之间流淌的温情,父亲睁大了眼睛。
后来,妻子来了,她看管着儿子,示意我和父亲到他病房里单独待会儿。起先,我们像平常一样沉默,让我意外的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你知道,在院子里,我一直在看你和杰西。”
我点了点头。他好像正费力地在头脑里搜寻什么,接着,他直直地盯着我,漆黑的瞳仁闪着光,话开始颠三倒四地从他口中倒出来。
“看着杰西,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是很久以前了,但是,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哦,是记得你。那时,你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我的小宝贝。”他笑了,眼里闪着光。
“看着他,不,看着你……”他停下来,费力地搜索词语,“我从没对你表露过我有多爱你,但是,我确实爱你。我这么爱你,说实话,那爱吓住了我。”
我迷惑不解:为什么爱我会吓住他?
他点点头,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真的,对你的爱吓住了我。我怕你会跟我太亲密……那样,我就会死掉,你就会被……抛弃,一个人孤零零的。”
诧异之下,我记起了父亲是怎么被抛弃的。父亲16岁的时候,爷爷死了,留下他照顾奶奶和姑姑。爷爷可能患的是狂躁型抑郁症,他陷入说不清的困境,他跟父亲说他不想活了。父亲求他不要死,他求奶奶,求拉比(犹太教教士),求别的人,但是没人回应。一个星期后,爷爷开枪自杀。犹太社区禁止他们把爷爷葬在犹太墓区,还孤立父亲一家人。羞辱难当,父亲带着奶奶、姑姑搬到加利福尼亚。他退隐到一个人的世界里,他成了一个无神论者,他抨击任何有组织的宗教。他生活在沉默的面纱背后。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他的沉默是个“罗生门”(指每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编造谎言,令事实真相不为人所知)。对我来说,他沉默意味着他不爱我;而对他来说,沉默是他能保护我不遭受他曾遭受的痛苦的唯一途径。
我们俩坐在他的病房里,早春夕阳投下的影子不断拉长—那一瞬间,我们达成了理解。
看到他两眼昏沉,我站起身来,他抬抬手,又说起话来:“我知道,我病了。”他喃喃地说,“这让我很难想问题,也记不起事。不过,你知道……”他笑了,“感谢老天,我得了这病。要不是这病,我想咱俩也不可能聊这些事。”他拍拍自己心脏那儿,“我爱你。”
说完,他闭上眼,又沉默下去。
图/胡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