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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社会系统内的三种生产

2013-02-19闵家胤

关键词:生产文化

闵家胤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原子是物质的最小单位,物质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原子里面。只有把原子研究透了,人类才真正懂得物质。细胞是生物的最小单位,生命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生物细胞里面,只有把细胞——特别是细胞染色体里面的生物遗传基因(DNA)研究透了,人类才真正懂得生命。同理,人是社会的最小单位,是社会的原子,是社会的细胞,社会的全部秘密都潜藏在人身上。只有把人研究透了,把人性和人心研究透了,人类才会真正懂得社会及其历史。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在这篇论文中,笔者将揭示在作为社会系统“原子”和“细胞”的人身上潜藏的“社会系统内的三种生产”的秘密,亦即用微观解释宏观。

一、社会系统内到底有几种生产

社会系统内到底有几种生产?人的哪些活动是生产,哪些不是生产?这是一个讨论已久的问题。对此,不同时代和不同国度的人有不同的回答。在中国,由于对该问题的认识存在偏颇,许多人认为只有物质生产这一种生产。这种认识造成巨大损失,教训极为深刻。

18世纪欧洲重农主义学派的主要代表、法国经济学家魁奈(1694—1774)在《农业国经济统治的一般准则》一书中写道:“主权者和人民绝不能忘记土地是财富的唯一源泉,只有农业能够增加财富。”他认为工商业者不是生产阶级。他在《人口论》中写道:“那些用自己的双手制造货物的人们并不创造财富,因为他们的劳动只相当于使这种货物的价值增加而支付给他们的工资数,而这些工资是从土地的产品中取得的。”可见,法国重农主义经济学家魁奈是坚持“农业是唯一创造财富的社会生产”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

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1723-1790)从劳动价值论立场出发,认为精神生产是一种非生产性劳动。他写道:“有些社会上等阶级人士的劳动,和家仆的劳动一样,不生产价值,既不固定或实现在耐久物品或可出卖的商品上,亦不能保藏起来供日后雇用等量劳动之用。……在这一类中,当然包含着各种职业,有些是很尊贵很重要的,有些却可以说是最不重要的。前者如牧师、律师、医生、文人;后者如演员、歌手、舞蹈家。”[1]

19世纪法国经济学家让·巴蒂斯特·萨伊(1767-1832)批评亚当·斯密把财富一语狭隘地限定在有形物质所具有或所体现的价值上。在萨伊看来,创造具有任何效用的物品,就等于创造财富。因此,精神劳动生产精神产品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自然也属于生产性劳动,如医生生产了健康,教授和作家生产了文化,音乐家和演员给人以愉快,都是生产性劳动[2]。

在人类思想史上,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1789—1846)是第一个提出“精神生产”的思想家。他写道:“一国之中最重要的工作划分是精神工作与物质工作之间的划分。两方面是互相依存的。”“精神生产者的任务在于促进道德、宗教、文化和知识,在于扩大自由权,提高政治制度的完善程度,在于对内巩固人身和财产安全,对外巩固国家的独立主权;他们在这方面的成就愈大,物质财富的产量愈大。反过来也是一样,物质生产者生产的物资愈多,精神生产就愈加能够获得推进。”[3]140-141针对亚当·斯密的观点,李斯特愤怒地写道:“按照这个学派的说法,一个养猪的是社会中具有生产能力的成员,一个教育家却反而不是生产者。供出售的风笛或口琴的制造者是生产者,而大作曲家或音乐名家,却由于他表演的东西不能具体地摆在市场,就属于非生产性质。…… 像牛顿、瓦特或开普勒这样一种人的生产性,却不及一匹马、一头驴或一头拖重的牛。”[3]123-124对教育的重要性,李斯特还写道:“一国最大部分消耗,是应当用于后一代的教育,应该用于国家未来生产力的促进和培养。”[3]125

俄国经济学家昂利·施托尔希(1766-1835)把物质生产称为“财富”的生产,把精神生产称为“内在财富即文明要素”的生产。精神产品是无形的、不会被磨损的,重复使用的次数越多,其价值越高。他写道:“原始的内在财富决不会因为它们被使用而消灭,它们会由于不断运用而增加并扩大起来,所以,它们的消费本身会增加它们的价值。”[4]297

由以上论述可知,在18世纪后期提出劳动价值论的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是只承认物质生产而否定精神生产这种理论的代表。然而,他遭到同时代的法国经济学家让·巴蒂斯特·萨伊、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和俄国经济学家昂利·施托尔希的有力驳斥。而这三位是承认体脑分工、强调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同样重要的主要人物。

德意志是擅长抽象思维的民族,德国古典哲学有注重精神和精神过程的传统。康德提出“人为自然立法”,费希特提出“自我设定非我”,谢林把精神活动的三阶段看作“绝对同一”,黑格尔哲学则是“绝对精神”的历程,他提出了“依照思想,建筑现实”[5]的命题。作为黑格尔的学生,马克思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传统。他在其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赞扬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关于精神生产的理论:“黑格尔惟一知道和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6]101

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把生产劳动看作人的“类特征”“类生活”和“类本质”。他承认某些动物也进行生产,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崽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人所进行的生产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是超出肉体需要的“真正的生产”,并且“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6]57-58。从马克思这些早期话语中可以看出,人类特有的超出动物的“精神生产”已然隐现其中。接下来,马克思又进一步明确指出:“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只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6]80。这就是说这些特殊方式的生产——精神生产也服从价值规律。果然,在其1845年同恩格斯共同完成的《神圣家族》一书中,他们就明确使用“精神生产”这一概念,并写道:“甚至精神生产的领域也是如此。如果想合理地行动,难道在确定精神生产作品的规模、结构和布局时就不需要考虑生产该作品必需的时间吗?”[7]

1846年,在与恩格斯一同创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认为,“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最初直接同物质生产交织在一起,“分工只是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起才开始成为真正的分工。…… 从那时起,意识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8]82。同时,马克思还把物质生产、德意志民族承认的那种精神生产和人类的繁衍看作社会活动的三个方面。他认为,“不应把社会活动的这三个方面看作是三个不同阶段,而只应看作是三个方面,或者为了使德国人能够了解,把它们看作是三个‘因素’。从历史的最初时期起,从第一批人出现时,这三个方面就同时存在着,而且现在也还在历史上起着作用”[8]80。

在中年和晚年的著作中,马克思对精神生产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科学”上。他写道:“资本主义生产第一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为自然科学创造了进行研究、观察、实验的物质手段。”[9]572“生产过程成了科学的应用,而科学反过来成了生产过程的因素即所谓职能。”[9]570“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动因的力量…… 相反的却取决于一般的科学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10]217最终,马克思得出了“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10]211、“劳动生产力是随着科学和技术的不断进步而不断发展的”[11]664结论。

遗憾的是,包含有马克思早年论述精神生产重要思想的两部手稿,在作者身前身后80多年内未曾发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1927年才被部分译为俄文面世,1956年全文俄译版面世。而《德意志意识形态》是在1932年才第一次在苏联用德文出版,并且是一个很不完整的版本。因此,在1917年革命胜利后的苏联,马克思早年论述精神生产的那些重要思想无人知晓,即便后来上述两本书面世,苏联理论界对马克思论精神生产的那些话也不重视,还贬低为“那是马克思早年不成熟的思想”,“还没有完全摆脱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影响”。

相反,马克思在中年(1859)完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的序言中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表述成了经典话语,特别是“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社会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等观点成了客观真理和制定政策的指导思想。应当承认,中年的马克思也确实推进了自己的思想,譬如:他一方面承认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有“自由的精神生产者”和“脑力无产阶级”——当然是像他这样的人;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统治阶级豢养的“御用文人”不是生产者,而是纯粹的消费者,是“靠真正的生产者养活的食客、寄生者”[4]169。显然,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取代了客观的科学精神。

由此可见,在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两本书中,马克思和恩格斯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重视精神生产的传统,认为社会有三种生产: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和人的繁衍。中年时,在《共产党宣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等书中,他们只强调物质生产对社会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不再提精神生产,也很少提人的生产。到了晚年,面对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及其带来的社会效益,他们正确做出了“科学是生产力”的新论断。

沙俄有迫害知识分子的传统。这个传统是从流放“十二月党人”开始的。而俄罗斯知识分子当中一直不乏心怀弥赛亚情节、肩扛东正教十字架的圣徒。所以,十月革命胜利后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苏维埃政权很自然地继承了这种传统。列宁一方面讲“资本主义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遗产,给我们留下了极出色的专家,我们一定要利用他们,广泛地大规模地利用他们,使他们都参加工作”[12];另一方面,他又导演了著名的“哲学船事件”。

沙俄从18世纪初开始实行严格的书报检查制度。1917年11月8日,彼得格勒革命军事委员会发布命令查禁八种“资产阶级报刊”。1922年,布尔什维克颁布正式的书报检查制度章程,并先后查封了《经济学家》《经济复兴》《文学之家年鉴》《思想》等一大批被认为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杂志。与此同时,他们还将那些“与共产主义格格不入”的教授和学生清除出高校,抓捕持异议的学者和科学家。列宁在写给斯大林的便条中说:“我们要彻底净化俄罗斯。”他强烈批评“资产阶级及其帮凶,那些知识分子和资本家的走狗,他们自以为是国家的大脑,实际上,不是大脑而是臭狗屎”。在写给捷尔任斯基的信中,列宁要求他有计划地抓捕反苏知识分子,并把他们驱逐出境。结果,捷尔任斯基领导的契卡先后用两条船将大约300名俄国知识精英流放到西欧。由于第一条船以别尔嘉耶夫为代表的哲学家居多,故称“哲学船事件”。

1938年,斯大林亲自撰写《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四章第二节“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由此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了钦定标准文本。在这个僵化的文本中,“唯物论”成了“唯物质生产论”,“社会生产”成了“物质生产”的同义语。斯大林还得出“苏联社会是由两个阶级,即工人和农民组成的”结论。他还讲过“知识分子是最难管的”。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为巩固个人地位和权威,斯大林在30年代发动的“大清洗”就是从整肃知识分子开始的。在经济建设部门,大批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和企业管理干部被“清洗”。物理学学科领域的院士以及几乎所有的学科带头人都被称为“敌对思想的走私犯”而被监禁和处决。列宁格勒农学院院长被枪毙,棉花、畜牧、农业化学、植物保护等研究所的领导人也相继遭到同样下场。苏联中央气体液体力学研究所几乎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逮捕入狱。为了使这些人正在从事的新飞机研制工作不致于中断,内务部不得不建立了一座代号为“中央设计局第29号”的特别监狱,让这些科学家一面接受审讯,一面进行研制。

斯大林并不满足于独揽党政军大权,他还要把自己树立成各个学科的绝对权威。为此他亲自发动或积极干预了几十场“意识形态领域”的批判运动,涉及学科包括哲学、哲学史、政治经济学、经济学、历史、法学、遗传学、语言学、文学、歌剧、电影,等等。大批著名的科学家、学者、作家和艺术家被批判,有些人被开除公职、流放甚至判刑。斯大林后期那些劣迹昭彰的“打手”分别是自然科学界的李森科、社会科学界的日丹诺夫以及党政军界的贝利亚。这样做的结果不但助长了教条主义,导致了思想僵化,而且使苏联在众多科技领域落后于欧美,原本可以领先的也都落后了。

苏共向来较少接受知识分子入党,多在工人、农民、干部和军人中发展党员。

苏联还长期搞“体脑倒挂”。譬如,1971年勃列日涅夫在苏共二十四大报告中还在强调“工人阶级过去是,现在仍然是社会的主要生产力”,把从事科学技术工作的知识分子排除在外。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在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期间,科技人员以至科学家的劳动报酬竟然落后于工人。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没有公开表达的渠道,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成了“持异见人士”,地下出版物泛滥,“持不同政见者运动”壮大,直至“苏联的知识分子最后走向了苏共的对立面,抛弃了苏共”[13]。

苏维埃政权继承了沙俄迫害知识分子的传统,在政权建立之初就开始了对知识分子的驱逐。后来,斯大林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简单化和教条化,宣扬“唯物质生产论”,只承认工人和农民两个劳动阶级。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清洗”和后来几十次的批判运动中,对知识分子进行迫害,结果导致苏联知识分子同苏共的对立及反叛。这是苏联走向解体的主要原因之一。

建国以后,我党对知识分子的认识也曾存在一定偏差。在走了很长的弯路、遭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之后,中国开始逐渐正确认识知识和知识分子。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中国开始走上“改革开放”的正确道路。

1977年邓小平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一文中写道:“不论脑力劳动,体力劳动,都是劳动。从事脑力劳动的人也是劳动者。”“我们国家要赶上世界先进水平,从何着手呢?我想,要从科学和教育着手。”[14]41

1978年,中国相继召开全国科学大会和全国教育大会,邓小平在科学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四个现代化,关键是科学技术的现代化。没有现代科学技术,就不可能建设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没有科学技术的高速度发展,也就不可能有国民经济的高速度发展。”[14]86“科学技术人才的培养,基础在教育。”[14]951988年邓小平同志再次强调:“我们要千方百计,在别的方面忍耐一些,甚至于牺牲一点速度,把教育问题解决好。”[15]275

同样是在1988年全国科学大会上,邓小平同志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以及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14]88-89的观点。1988年,邓小平同志进一步指出:“马克思讲过,科学技术是生产力,事实证明这话讲得很对。依我看,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15]274

1995年5月6日颁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速科学技术进步的决定》首次提出“科教兴国”战略。江泽民总书记在会上指出:“科教兴国,是指全面落实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思想,坚持教育为本,把科技和教育摆在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位置,增强国家的科技实力及实现生产力转化的能力,提高全民族的科技文化素质。”[16]

改革开放30多年,尽管中国在发展经济和科教兴国两方面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然而唯物质生产论仍然流行,对文化和教育重视仍然不够。具体表现是一直把国内生产总值(GDP)作为衡量社会发展的唯一标准,自愿当世界工厂,为各国大量生产低端、高能耗、重污染产品。另一方面,国家对教育投入不足,教育改革滞后,学生课业负担过重,考试地狱损害学生身心,大量优质人才流失,很多优秀留学生“一去不复返”。中国至今仍然是文化软实力薄弱、创新能力不足,主要还靠文化克隆和文化引进。

因此,从哲学上讲清楚社会系统内到底有几种生产,几种生产之间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真实的、有重要现实意义的哲学问题。

二、人身上有三套生产器官,社会系统内有三种生产

人身上有几种生产器官?或者说,人身上有几套能从事社会生产的子系统?有人一定会说:“这容易回答。我就是人,学过生理学,我身上有些什么器官,每个器官是干什么的,我太清楚了。让我们一起来找就是了。”

我们首先找到的是脸部上方的一双眼睛。眼睛是视觉器官,接受光波传来的视觉信息。据说,人获得的信息95%都是通过眼睛,可见眼睛是输入器官而不是输出器官,更不是生产器官。不错,眼睛能流出悲伤或激动的泪水,眼睛能眉目传情和暗送秋波,可这显然都不是社会生产。

在头部两侧各长一个耳朵,它们是听觉器官,接受声波传来的信息。但耳朵肯定是输入器官而不是输出器官,因此肯定不是生产器官。

在面部正中间长着鼻子,有两个鼻孔,它们是呼吸器官进气和出气的孔道。鼻子还是嗅觉器官,能分辨各种气味,可那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构不成社会生产。

鼻子下面长着一张嘴,它最重要的功能是吃饭和喝水,是人获得维持生命的物质和能量的渠道。然而,嘴除了吃饭还要说话。嘴不仅是输入器官,还是输出器官。嘴可以输出日常话语,进行人际交往以维持正常生活,输出思想以推动社会进步。思想是什么?思想是大脑生产的文化信息,是高阶负熵流。此外,文化信息流还以文字符号形式输出。人大脑生产的文化信息流通过课堂、报纸、期刊、书籍、戏剧、电话、电影、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等媒体广为传播,社会系统因此得以维持运转和不断进化。这样,我们就找到了人身上第一套生产器官或有生产能力的子系统:以大脑为中心,以嘴和手为输出终端的文化信息生产系统。因此,社会系统内就一定有文化信息生产。

当然,应当如实承认,书写和打字是人双手的第二生产功能,是人类5000年才发展形成的功能。双手的第一功能是劳动。双手的劳动功能先天地存在于猿猴身上——它们用上肢攀援和采摘。然而,只有当类人猿开始直立行走,从而腾出上肢来打制石器、钻木取火和制造长矛的时候,真正的人类劳动才开始。这一步经历了上百万年的进化过程。所以,“富兰克林给人下的定义是‘a toolmaking animal’,制造工具的动物”[11]204。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7]362当然,我们还应当承认,如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的那样,人双手的进化是同大脑的进化相关联的,而双手最终还是实现人头脑中目的、意志和设计的终端效应器。这样,我们就找到了人身上第二套生产器官或有生产能力的子系统:以大脑为中心,以双手为终端效应器的物质生产系统。因此,相应地,社会系统内就一定有物质生产。

如果继续往下寻找,我们就会找到人身上位置最低的器官——生殖器官,即男性的睾丸和阴茎、女性的卵巢和阴道。这是人身上最原始的生产器官,同陆地上生活的其他胎生脊椎动物一模一样的生产器官。男性生殖器官生产精子,女性生殖器官生产卵子,任何一方均不能单独完成生产任务。只有两性配合,发生性行为,精子同卵子结合生成受精卵,受精卵在女性子宫内着床长成胚胎,再经过十月怀胎,才生产出一个婴儿。这是人的自然生产过程。以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男女双方各一半生物遗传基因(DNA)结合成新的完整的生物遗传基因(DNA),然后用10个月时间完成的物化过程。婴儿一旦呱呱坠地,人的自然生产过程就结束了,人的社会生产过程即人的社会化过程就开始了。在现代社会,社会化过程需要20多年的时间,由广义社会教育将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中的功能基因输入人的头脑。这样,我们就找到了人身上第三套生产器官或有生产能力的子系统:男性生殖系统同女性生殖系统结合构成完整的人的自然生殖系统,与广义社会教育系统共同构成完整的人的生产系统。因此,相应地,社会系统内就一定有人的生产。

(一)社会系统内的第一种生产:人的生产

社会系统内的第一种生产无疑是男女结合共同完成的人的生产。这是动物性的自然生产过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的就是这种生产。在采集-狩猎社会,物质生产全靠大自然的丰富恩赐,类人猿只需径直向自然索取,顶多再加一点石器、长矛、弓箭、陶器等工具和兽皮布衣的加工。精神生产或曰文化信息生产仅限于口头创作——图腾崇拜、泛神信仰、神话和巫术。鉴于20世纪前期中国人平均寿命才达到35岁,印度人更低,才33岁,我们由此可以推断在采集-狩猎社会人类的平均寿命可能低于30岁,那时婴儿死亡率肯定非常高。可以推断,当时要维持种群的繁衍和氏族的延续,生儿育女一定是氏族社会的第一生产,妇女一定是第一生产力。于是辈份最高、年龄最长的女性自然成了氏族最有权势的首领,血缘关系自然是形成氏族社会结构的重要关系。

有必要指出,恩格斯晚年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承认“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他写道:“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须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18]人的生产是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两个过程:一个是生物遗传过程,另一个是社会遗传过程;前者是精子、卵子合成DNA并外化成表型的生育过程,后者是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传输给下一代的教育过程,尽管这个教育过程以口头传递为主。

广义的教育最初只是幼崽从长辈那里学习生存技能和融入群体的社会化过程。我们现在不可能复制和直接观察到我们的祖先类人猿是怎么做的,但我们可从现存的人类近亲黑猩猩身上看到这个过程。黑猩猩不仅外形同人类接近,而且生物遗传基因DNA有98%同人类是一样的。有动物学家在南非热带雨林中长期观察和研究黑猩猩,他们发现年幼的小猩猩从父母身上学习各种各样生存技能的过程竟长达九年。换句话说,每只小猩猩都要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之后才算发育成熟,才能成为群体内的一个合格成员。

在长达九年的社会化教育过程中,小猩猩要学习哪些生存技能呢?动物学家的研究成果显示,它们要学会辨认大约200种植物的果实和根、茎、叶、花,学会采集可食食物,并避免误食有毒食物;要学会用石头砸坚果,围捕、撕咬食草动物,躲避凶猛的食肉动物;要掌握攀爬树木和在林间悠荡、游走的本领,会辨识哪些树杈能经得起自己沉重的身躯;还要学会给自己搭建遮风挡雨的巢穴和生儿育女的全套本领。最令人惊奇的是,它们还要学会观察天象,要知道什么时候出发朝海边走去,才能恰好赶上退潮并且在海滩上捡食潮水留下的海鲜。

人类先民肯定全都经历过黑猩猩现在还停留的这样一个阶段,可是中国的史前传说又告诉我们,他们始终在慢慢地继续向前进化。那些传说讲:有巢氏教人在树上搭巢,有陶氏教人制作陶器,神农氏教人稼穑,神农又尝百草教人治病,嫘祖教人纺织,直到仓颉造字,中国人才真正进化成人,开始有用文字记录的文化。

(二)社会系统内的第二种生产:物质生产

采集-狩猎时代可以简称原始社会、古代文明,而农耕-畜牧时代可以简称农业社会、中世纪文明。人类何时以及怎样从采集-狩猎时代进化到农耕-畜牧时代,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没有可靠的史料记载。不过,我们可以从以色列人流传下来的宗教经典《圣经·创世纪》中的神话故事获得些许消息。

《圣经·创世纪》开篇,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同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相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大致相当于初民在采集-狩猎时代的生活。待始祖犯罪,偷食善恶树上的智慧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到地上开始耕种,则相当于农耕时代的到来,人类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力者。接下来诺亚方舟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类之所以要进化到农耕-畜牧时代,是为了抵御水旱自然灾害,保证稳定的食物供应,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需要,并从此开始了以农业和畜牧业为代表的生产物质产品的时代。

在农牧时代,人类一半靠天吃饭,一半靠人力吃饭。农夫春种夏锄秋获冬藏,一年365天几乎天天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们成了第一生产力。牧民也是一半依靠天时,一半依靠自己的勤劳,起早摸黑,放牧、饮水、起粪、挤奶,没有一天空闲,他们也成了第一生产力。农夫和牧民占劳动力的大多数,整个社会建立在农牧业的收成和相应的实物地租、劳役地租和缴纳的赋税之上。物质生产成了社会系统内的第一生产。农牧社会相当稳固,进化缓慢,延续了几千年。18世纪的法国仍然是一个农业社会,所以法国重农主义经济学家魁奈才竭力主张农业是唯一增加财富的生产。

在农牧时代,人类进化出一夫一妻制的对偶婚家庭。在家庭内部有丈夫同妻子的分工——男主外、女主内,在中国叫男耕女织。父系血缘关系代替母系血缘关系成为家族系统关系,整个社会逐渐进化成按地域划分的国家,以及按经济关系、阶级关系和行政关系维系的层级结构社会。土地是第一生产资料,争城掠地的战争是男人的事业,胜利者成为坐拥天下的统治者。女性则成为男性统治和压迫的对象,她们不但要担负生儿育女的重任,而且要承担几乎全部的家务劳动,如纺织和做衣服,有时还要下地干活。

重男轻女也体现在子女受教育的权利上。在农业社会一夫一妻制家庭中,父母自然是子女的第一任教师。当时已经进化出专门从事文化教育的机构——学校,以及专门做教育工作的最早的知识分子——教师,而上学接受教育的几乎仅限于男性。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中国,教育都有“学在官府”和“学在民间”的区分,有世俗教育和宗教教育两类,以及培养官吏和培养武士两个主要方向。而农工商医各行各业的技艺传承则靠师徒相授的方法。

农耕-畜牧社会已经有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当然,从事体力劳动的农夫、牧民和手工业工匠占多数,从事脑力劳动的教师、教士、哲学家、医生、术士和官吏占少数。知识分子人数少,比较分散,往往还要寄食在贵族和富人门下,故确实只算得上是一个阶层——知识阶层。中国古代哲学家孟轲已经正确地认识到体脑分工是社会的合理分工。他在《孟子·滕文公(上)》写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人类社会出现体脑分工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在哪里?首先,人类是符号动物,可是创造数字符号和文字符号最初是何等艰难!要在泥土、龟壳、兽骨、莎草、青铜、竹简上书写是何其困难!总结经验、记录知识、创制经典谈何容易!传授、学习这些记录下来的知识和经典多么耗时费力!因此,必得有人用毕生精力专门从事。其次,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是劳动,可是脑力劳动确实是更高级和更具创造性的劳动,需要最聪明和最有天份的人静心钻研才可能有新的发现和新的创造。最后,随着社会不断进步和发展,劳动组织和国家结构日益复杂,各种事务越来越多,必得有人脱离生产从事脑力劳动为主的管理工作。所以,体脑分工不但是必然的,而且是社会进步所必须的。

在农业社会出现体脑分工和最初的知识分子之后,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信息生产和用文字记录的文化遗传就开始了。笔者根据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人类文化和哲学发展的轴心时代(Axial Age)理论,然后对照史实加以校正,将这个过程作简要陈述和分析。

几千年间,农业文明及人类精神的发展都非常缓慢。最初农业文明最发达的地区都在北温带的大河流域,突出代表是两河流域的亚述-巴比伦文明、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恒河流域的古印度文明和黄河流域的中国文明。这古代四大文明奠定了人类农业文明的基础。

从公元前600年到公元600年这1 200年间,以北纬30度为轴心——在北纬25度至35度区间,在北温带人类文明的中心区域,在相互基本隔绝的环境下,若干个国度在此期间都出现了人类精神的重大突破和提升,涌现出伟大的精神导师。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巴勒斯坦的耶稣,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老子和孔子及阿拉伯的穆罕默德。他们是同时代人类精神成长最突出的代表,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原始文化的突破和超越,触发了“终极关怀的觉醒”,用理性命题、道德范畴和宗教戒律回答对宇宙、生命和人生的追问,把人从利己和自私的生物本性中救赎出来并引向利他和为公的大我。换句话说,就是这些堪称人类精神导师的先知们生产出了用文字记载的决定受众精神和长久遗传的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的基因组(genomes)。

轴心时代人类的精神导师们生产出来的文化信息的典型形式是神教,包括现在的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佛教和伊斯兰教,而标志理性成长的哲学思想则散见于三大宗教的经典当中。欧洲的古希腊人和东亚的古代中国人是“早熟的儿童”,因为他们的精神导师们最早生产出来的就是哲学——纯粹理性产品。然而,宏大的古希腊哲学在公元313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颁布米兰赦令承认基督教的合法地位并且宣布其为国教之后,就逐步沦为“神学的婢女”。基督教从此占据欧洲文化的主导地位,罗马天主教教廷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欧洲思想界进入长达1 000年的黑暗时期。中国古代哲学的命运也没好到哪里。从公元前134年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献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学逐步蜕化为僵化的儒教。在随后2 000年里,它一直是中国历代实行文化专制主义和钳制思想的工具。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传播,道家也逐步演变成道教。最后,在唐宋两朝社会和文化定型之后,元明清三朝形成以儒教为正统、儒道释三教鼎立的稳固局面,由此造成了800年的停滞。

概括地说,农业社会是信仰时代,即便某些民族表现出理性的早熟,最终信仰还是压倒理性。信仰就是盲从地相信,不怀疑、不思考、不追问、不否定,当然更不创新,也不允许创新。狭义的信仰特指宗教信仰,因而农业社会是宗教社会,创教和传教、念经和解经、护教和抗拒异教是文化生活的主要内容,世世代代,一脉相传。当然,在主流文化之外,天文、地理、医学、史学、法学、文学、艺术和各种手工技艺都已出现,但远未形成产业,而从业的知识分子人数稀少且分散,并且还得依附皇室、贵族和豪门。

总之,在漫长的农业社会,以农业和畜牧业为主的物质生产始终是第一生产,土地和牲畜是第一生产资料,农民和牧民是第一生产力。文化信息生产还处在次要地位。

(三)社会系统内的第三种生产:文化信息生产

笔者同意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这部伟大著作中得出的结论:“迄今为止共有二十一个文明诞生了而且长到成年,其中有十三个已经死了而且埋葬了;在剩下来的八个文明中的七个都已经明显地在衰落中。仅有第八个,也就是我们自己的这一个”[19]进化出了科学。在科学现有的大约几百个学科,大约10 000个概念、10 000条定理、10 000个数学公式以及相应的10 000项技术发明当中,其他几个文化圈所做的贡献则远逊于此。

汤因比说“我们自己的这一个”指的是“欧洲-基督教文化圈”。这个文化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促使它进化出了科学?

从13世纪末到18世纪中期,欧洲相继出现的三场思想解放运动——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促使它进化出了科学。经过这三场运动,古希腊文化压倒了犹太-基督教文化。理性超越了信仰,逻辑战胜了臆断,罗马天主教教廷的权威受到打击,欧洲多数国家实现了政教分离,多数大学独立办学。套用马克思的话,可以说,束缚文化信息生产力发展的桎梏被粉粹了,人的精神获得解放,出现了一种新型知识分子,即发明家和科学家。他们创造了近代技术和科学。在近代和现代科技文化推动下,西欧和北美率先从信仰社会进入理性社会、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

第一次工业革命出现在16—18世纪的英国,人们最早看到的是技术发明获得资本投入催生了手工工场。后来,蒸汽机推动机器大规模生产,手工工场发展为工厂,工厂大量雇佣工人,工人使用机器生产出物质产品并创造价值,兼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物质产品进入市场,市场出售商品实现价值赚得利润,利润使资本增值,资本增值被资本家们占有,资本家们反过来加大资本投入扩大再生产,生产不断扩大使资本不断增值,于是出现持续的经济繁荣。这样一个包括工业生产、商品流通和市场经济三大环节的循环圈,这样一条全新的产业链,最早出现在英国。煤炭、钢铁、机械制造和纺织业最先发达起来。可见,在工业社会前期,物质生产仍然是第一生产,工人是第一生产者。

正是在这个时代,英国诞生了古典政治经济学。亚当·斯密提出劳动价值论,他只承认工人在工厂里的物质生产创造价值,不承认“社会上等阶级人士的劳动”创造价值。马克思中年定居英国,他继承了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成果,用率先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英国做样板,继续自己的理论研究,很自然地接受了亚当·斯密的劳动价值论,并且也发表过同亚当·斯密类似的、至少是部分地否定精神生产的观点。受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等经济学家影响,在工业-物质生产诸要素中,马克思认为“资本”是决定性的第一要素,所以他后半生30多年一直在撰写《资本论》。

是什么促使马克思在晚年思想发生变化,提升了自己的观点,提出了“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劳动生产力是随着科学和技术的不断进步而不断发展的”这样的观点?笔者认为应当是第二次工业革命。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关键是蒸汽机的发明和不断改进。这个过程长达百年,与理论科学无涉,完全是经验摸索。待蒸汽机在英国和欧洲大陆都普遍应用很久之后,热力学才由卡诺、迈尔、焦耳、赫尔姆赫兹、开尔文提出并逐步完善。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关键是电。与第一次工业革命情况恰恰相反,是伏特、奥斯特、安培、欧姆、法拉第、麦克斯韦、赫兹先通过做试验发展出电学,特别是电磁学,尔后电的技术应用才逐步出现。在马克思的有生之年,他先后看到电池(1800)、电动机(1838)、电报(1845)、发电机(1870)、电话(1875)、电灯(1879)、电梯(1880)等一项一项发明出现,看到工厂生产效率大幅提高。更具刺激性的是,他曾亲眼目睹1851年由伦敦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博览会。这次博览会有10万件展品,真正是科学改变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大课堂。直到这时,他才得出“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生产过程成了科学的应用”的新观点。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纪末相继离世。历史刚翻开新的篇章,20世纪初一场科学革命就爆发了。此后,科学万花筒出现井喷式发展,新发明、新技术、新能源、新材料、新机器、新生产线、新产品如雨后春笋般在欧美发达国家不断涌现,然后又向发展中国家迅速传播。现代科学技术文化推动的全球化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尽管遭遇两场世界大战的破坏,人类在20世纪取得的进步可能超过了以往20个世纪的总和。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将20世纪后半期称为“后工业社会”,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将其称为“信息社会”,阿尔温·托夫勒将其称为“第三次浪潮”,联合国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将其称为“知识经济社会”。20世纪90年代,美国阿斯奔研究所在《技术在信息时代的地位:把信号转为行动》一文中指出:“信息和知识正在取代资本和能源成为创造财富的主要资产,正如资本和能源在300年前取代土地和劳动力一样。”[20]纵观新世纪的新发展,邓小平在20世纪末推进了马克思的观点,与时俱进地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是对新时代的概括。

对这个新时代最恰当的称谓应当是“信息社会”,其经济是“知识经济”,其第一生产者是“知识阶级”,其推动力是“第三次工业革命”,起关键作用的是“信息”。

第三次工业革命推动信息社会的到来。以计算机为核心的数字化信息技术改变了全球范围内文化信息的创新、生产、通讯、存储和检索的模式;推动了工业生产的信息化,包括自动化生产、数字化制造、人工智能、机器人应用和3D打印;基因工程、细胞工程和靶向治疗得以实现;创造出新的金融模式、物流模式和营销模式。互联网正逐渐将全球和全人类联成一个整体,联成一个人人可以瞬间实现无障碍通讯的“全球脑”。而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借助这个全球脑便捷地检索到大量相关信息。

“知识经济”作为高科技知识密集型产业,已超过农业经济、工业经济而成为支柱产业经济。研究开发、知识创新和教育培训是知识经济最主要的部门,掌握知识的高素质人力资源是最为重要的资源,首要资源是被称为无形资产的知识产权。知识经济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以美国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为代表的软件知识产业的兴起,它的主要产品是软盘及软盘中包含的知识信息。正是这些知识的广泛应用打开了计算机应用的大门,并使微软公司的产值超过美国三大汽车公司产值的总和。美国经济增长的主要源泉就是5 000家软件公司,它们对世界经济的贡献不亚于名列前茅的500家世界大公司。由此可见文化信息生产已经上升成为第一生产。

第一次工业革命是由英国推动,第二次工业革命是由西欧和美国共同推动,第三次工业革命主要是由美国推动。从人口和产业构成来看,走在前面的美国目前农业人口只占全国人口总数的2%,产值仅占GDP的1.7%。在美国,被称为“蓝领”的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所占人口比例已经从40年前的大约30%下降到目前的不足5%,而同期从事脑力劳动的白领从15%上升到目前的80%。文化信息生产发展成文化产业,人的社会化生产上升为教育产业,它们是引领社会发展的占据首位的产业。工厂、企业和公司的白领、政府部门的雇员、文化产业和教育产业的从业人员以及从事脑力劳动的自由职业者,他们共同构成在美国社会占统治地位的知识阶级。换句话说,美国社会的上层人士大都是拥有博士学位的知识分子,中层大都是拥有硕士和学士学位的知识分子。

三、社会系统内三种生产的关系

笔者在上文论证了人类社会内有三种生产:人的生产、物质生产和文化信息生产。人类社会是一个有机体,是一个复杂系统,按照系统发育方式在进化。因此,这三种生产从始到终都是同时存在的,只不过在系统发育的不同阶段相继占据首要地位。人的生产在采集-狩猎社会占据首要地位,物质生产在农耕-畜牧社会和工业-信息社会前期占据首要地位,而文化信息生产则是在工业社会后期的信息社会阶段才上升到首要地位。

这三种生产在社会系统内特别是在当前信息社会内的地位和关系究竟怎样?笔者认为可以有以下三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是物质决定论,物质生产是社会的基础。任何社会首先要保障社会成员衣食住行的物质需要,然后才谈得上教育和文化。物质生产的生产方式决定政治和法律的上层建筑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不是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而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教育和文化属于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反映基础并为基础服务,又反作用于基础,或促进物质生产的发展,或阻碍物质生产的发展。物质生产是社会的决定因素,物质生产的生产方式包含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当生产关系从生产力发展的动力变成了生产力发展的桎梏时,革命时代就到来了。革命就是要改变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促进生产发展。一旦经济基础发生改变,包括教育和文化在内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都会或慢或快地发生改变。

第二种观点是人决定论,人的生产是社会的基础。社会是由人组成的,有人才有社会,没有人就没有社会。人是社会系统的元素和唯一的负熵源,是生产力的首要因素,一切物质产品和文化产品都是人生产的。解放生产力就是要解放人,压制人就是压制生产力。人是社会系统的决定因素,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人心的创造力推动社会发展,封闭人心就造成内封闭的社会,任何内外封闭的社会都会停滞。人的生产包括自然生育过程和社会教育过程。前一过程随机诞生优秀个体,后一过程可以培养出杰出人物,而历史正是由杰出人物决定的。纵观人类历史或一个民族的历史后会发现,正是精神领袖的思想、杰出人物的创造发明和英雄的丰功伟绩决定了历史发展的轨迹。教育是立国之基,教育救国是可行之道。人心向背决定社会发展——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政体,有什么样的政体就有什么样的国民。愚民只配专制,专制制造愚民。究竟是愚民供奉暴君,还是暴君奴役愚民,这是很难说得清的。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只能靠思想启蒙。一旦国人都觉醒了,任何专制政体都会轰然瓦解,任何暴君都会人头落地。

第三种观点是文化决定论,文化信息生产是社会的基础。社会是在地球生态系统基础上进化而来的由人组成的自复制-自创新系统。文化是社会系统内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的总和,是历代社会成员在生存和生产过程中心灵创造的积累,是社会的灵魂。文化为社会系统个体的心灵结构和行为编码,为社会系统的结构和行为编码,以确保他们能在自然和社会环境中生存,并且通过物质生产和人的生产不断复制和创造相应的文明表型。因此,文化是社会系统内的慢弛豫序参量,是最终决定因素,它最终决定社会系统的存在、停滞、变革和进化。文化或由社会系统内部成员生产,或由外部输入;文化变则社会变,文化不变则社会不变。所以,在人类历史上,文化革命总是走在社会革命的前面。如马克思言:“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17]9又如毛泽东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21]中国社会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过这一番论证,我们看到三种观点均能自圆其说。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在三种生产当中究竟哪种生产是社会的基础?第二个问题:究竟什么是社会系统的决定因素?

对第一个问题,基于以上论述,笔者可以进行理论创新,给出一个崭新的回答。在作为社会系统元素的人的身上有三套生产器官,或者说有三套生产系统,相应地,在由人组成的社会内就始终有三种生产:人的生产,物质生产和文化信息生产。它们在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相继占据社会生产的首要地位。人的生产自成系统,一代一代人都按出生、成长、教育、事业、婚嫁、养育、衰老和死亡的次序循环。物质生产自成系统,每种产品都按生产、流通、交换和消费的次序循环。文化信息生产也自成系统,每种文化都按创造、传播、兴盛、衰退、过时和被取代的次序循环。如果继续采用社会是由基础和上层建筑两部分构成的力学模型,那我们就可以说,在现代社会中,人的生产是一个循环圈,物质生产是一个循环圈,文化信息生产也是一个循环圈,这三个循环圈耦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超循环圈,共同构成社会基础,共同支撑着政治、法律、军事和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

譬如美国这个发达国家,我们可以看到它的教育、科研和经济三方面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共同支撑着这个超级大国。教育为科研和经济部门培养和输送人才,科研部门用创新成果推动经济,并促使学校的教材内容更新,经济部门生产产品供应教育和科研部门。很难说哪是头哪是尾,哪是起点哪是终点;也很难说谁比谁更重要。美国的强大绝不仅仅是军事实力远超其他国家,也绝不只是国内生产产值(GDP)高踞首位,比这更重要的是它的科研能力超强,高等教育极其发达。从上世纪中期以来,新思想、新理论、新技术和新发明大都是先从美国开始,然后再逐步传播到其他国家。比科研更重要的是教育。美国有4 000所大学,每年吸纳来自各国的50万留学生,结业后最优秀的大部分留学生选择留在美国,美国因此成了人力资源最雄厚的国家。由此可见,追赶美国的国家如果光追GDP,那就未免太简单了。即使是追上和超过,也无法取代美国,而且自己还会落下环境严重污染和产能大量过剩的后患。

对于第二个问题,笔者已经在三年前写的论文“社会-文化遗传基因(S-cDNA)学说”的结尾部分“文化在社会系统中的位置”中做了解答,在这里笔者愿重申这一观点。

当我们讲“文化(S-cDNA)在社会系统中起最终决定作用”这句话时,必须强调“最终”二字。在社会系统中,帝王的意志、专制的强权和蛮族的军力,都可以杀害文化人,都可以毁灭文化,都可以决定社会一时的兴衰成败,可是都长不了。纵观世界历史,枪杆子同笔杆子斗,最终都是笔杆子赢。在现代工业-信息社会,有比经济更基础的基础,那就是教育和文化。没有具有原创能力的教育和文化做基础的经济,多是跟在后面克隆,多是来料加工和组装,大不了是作世界工厂。人心向背固然可以决定政权的存亡更迭,可是人心不过是社会-文化思潮发挥最终决定作用的工具,而且往往是盲目的工具。在工业和信息社会,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科学技术决定生产、决定经济,当然最终决定社会。

从系统科学理论来看,文化是社会系统中的序参量或命令参量。而其他变量,包括人、人的生产、物质产品生产、文化信息生产和管理系统,都是快变量。众多快变量提供信息形成“文化”慢变量即序参量,而作为序参量的文化又反过来支配和役使众多快变量,并且无限传播,不断复制,所以文化(S-cDNA)就成为社会系统中的最终决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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