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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格伦城市书写中的二元建构——以《长夜漫漫》、《金臂人》为中心

2013-02-18■王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尔格索菲弗兰克

■王 琳

美国著名的学者B.H.盖尔凡特把城市文学分为三类:生态小说、综合型小说和描绘型小说。其中,生态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小说主人公不是一个单个的人而是一个空间单元——城市居住区、街区甚至是一个公寓房子,它关注的是一个封闭群体中的社会关系和风俗习惯。”[1](P12)纳尔森·艾尔格伦就是一位代表作家,他的绝大多数作品是以芝加哥贫民区为背景,展现了工业城市秩序的衰败和城市聚居区生活的堕落,作家最偏爱的是生活在城市贫民区的人物:吸毒者、妓女、赌场发牌者、欺诈商贩、小偷、流氓等,因此,他被马尔科姆·考利称为“芝加哥贫民区诗人”。以《金臂人》和《长夜漫漫》为中心,本文从城市表征、城市空间以及灵魂拷问三方面解析艾尔格伦文本中的二元建构。

一、城市表征:霓虹与荒野

艾尔格伦的《霓虹荒野》和《荒野漫步》这两部作品题名都使用了“荒野”,可见,作家对这一意象的偏爱。“霓虹”与“荒野”构成了艾尔格伦小说的二元意象结构。“霓虹”是现代城市最鲜明的表征之一,是一种人工制品,光线不强。城市夜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广告霓虹灯的映衬下,更加扑朔迷离,充满更多惊奇与幻想。小说中这种人为光源无处不在,这个世界被各种各样的人工灯光所笼罩。“荒野”属于自然意象,象征着原始与自然。“霓虹”与“荒野”并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给读者的视觉想象带来一定的冲击。

这两个意象的结合正是对艾尔格伦笔下芝加哥形象的最好概括:现代工业城市在各种各样人工灯光的映衬下,如同荒野般,形成了一个阴暗、衰败、被禁锢的空间。这一命题可以从城市外在表征和内在本质两方面来阐释。一方面,艾尔格伦的小说中出现了许多现代工业城市的表征,如高架铁路、钢铁大梁和纵横交错的电线,街道上的无轨电车和路灯柱上的弧光灯,穿城而过的火车,它们组构了一个钢铁制造的机器化城市,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城市交通网络,加快了城市经济的发展和人口的流动。这些都已成了现代城市不可或缺的表征符号。艾尔格伦的芝加哥披上了现代化的外衣,其物质化和机器化的表征无处不在。其中,最突出的是高架铁路,它已经成了艾尔格伦笔下“人物生活和感知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是他们不能逃避的禁闭根源和象征。”[2](P63)它复杂而庞大的框架对现代城市构成了双重禁锢:身体上和心理上。在《长夜漫漫》中,对布鲁诺来说,高架铁路所环绕的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因为没有保护女友斯特菲免遭团伙轮奸,他忍受着内心的谴责和懊悔。高架铁路下的空地也是城市藏污纳垢的地方。布鲁诺及其团伙把那里当做聚营地,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包括对斯特菲的轮奸。“(高架铁路)它的灯光、大梁和震动反映了一种环境,已经在身体上、社会上和智力上束缚那些居住其中的人们。”[2](P70)这些物化的城市表征对城市遗弃儿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甚至是人性的扭曲。《金臂人》中,人物所寄居的廉价公寓就在高架铁路附近,每当高架铁路上的火车飞驰而过时,索菲感觉好像有人正在撬自己房间的门闩,让她更感害怕,维奥莱特也感觉火车就像驶过自己头顶一般。他们感觉到一种信任感的背叛,如索菲断言“上帝已经忘记我们所有的人。”[3](P99)“艾尔格伦的有关高架铁路、大梁和火车的意象并不是偶然的或装饰性的;它们强化了机器的内化性和他所描绘的世界的多层监禁。”[2](P73)

但另一方面,在这些表征背后,作家关注的是芝加哥底层(主要是波兰移民聚居区)生活的衰败和堕落。这与城市外在的现代表征极不协调。《长夜漫漫》是一个被道德的弱点所摧毁的故事。主人公布鲁诺,一个未满18周岁的居住在波兰聚居区的男孩,生活在被一个理发师所监管的阴暗的底层世界。他们组成了一个秃头团伙,每个成员都必须到理发师博尼法斯那里剃个秃头。理发师控制了本地的拳击比赛和妓院。最后,布鲁诺没有克服人性的弱点,导致了自己和女友一生的彻底毁灭。《金臂人》的世界充满着背叛、可怕和堕落。吸毒、赌博、偷窃、行骗和乱交就是这些人物的职业。“他们是罪孽的受压迫者,是堕落的卑微的灵魂,是贫穷而不是财富和权力的傻子。”[4](P391)芝加哥贫民区中,弗兰克有几重身份,他是个传奇的发牌者,发牌的精准率无人可比,同时他又是一个吸毒者,据说他背上已经背负了35磅毒品。事实上,最可怕的不是旧城区外部的肮脏,而是自己造成的精神痛苦。毒品商贩尼夫逖·路易把毒品称作“上帝的药”,宣称可以治疗世人的身心疾病。他通过瞎子比格来运送毒品。而比格在路易被弗兰克杀死后立即接替了他的“事业”。弗兰克的盟友斯帕罗是个惯犯小偷,他没有固定的职业,跟着弗兰克蹲监狱,也是酒馆的“舵手”和赌场的小差。他“感觉在迪威逊街和整个荒野世界中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位置”,“他想感觉到墙和安全,需要的某个事物的‘里面’。”[3](P120)麦斯威尔·D.盖斯马认为:“这是一个毁坏的世界——但也是个鲜活的世界。监狱对纳尔森·艾尔格伦的人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正是这个‘铁质庇护所’使他们狂热、扭曲的希望得到安心。”[3](P387)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赢家,只有失败者。与德莱塞笔下繁华、充满竞争和诱惑的城市不同,艾尔格伦的芝加哥是蒙上了衰败的气息,毫无生机的城市,尤其是在城市内城区,旧有的道德秩序已经失去价值和意义,第二代移民在新旧文化中,无所适从,没有希望和目标,被美国主流社会遗弃在这片精神文化的荒野中,毫无被救赎的希望。

二、城市空间:敞视与囚徒

艾尔格伦笔下的波兰移民聚居区是一个相对封闭和隔离的空间世界,半封闭式的城市空间意象在《金臂人》中比较突出。小说中的波兰聚居区“形成了自我封闭的系统,包括主要几条大街(迪威逊大街和密尔沃基大街)、教堂(圣斯蒂芬教堂)、小酒店(安特克和维克措雷克的酒店)、工厂车间(无数的皮带和皮革厂,一个冰库和运输公司)、警局(沙龙大街警局)和本土人物类型:战争英雄,运动场上的英雄、酒鬼、妓女和乡村痴呆。”[4](P75)整个地区被高架铁路环、钢铁大桥和电线绕着,就像一个“没有屋顶的监狱”,而权力是这个空间构形的幕后黑手。城市贫民区的人身心都被禁锢在这张钢铁网络中,犹如福柯“全景敞视监狱”中的囚徒,置身于一个貌似开放实际上是隔离、孤独的城市空间中,本质上被权力所监视和操控。这些人很少离开过波兰聚居区(迪威逊大街和密尔沃基大街交界处),正如文本说描述:“对于这些被剥夺权力的人来说,所有的都变得陈腐。他们特有的生活释放出某种监狱般的气味:它尾随他们到达贫民区的多条街道,直到城市自身对所有人来说似乎有点像有城墙但没有屋顶的监狱,而对于很少的人来说就是笑话。在贫民区甚至本土出身的人都不再感觉他们出生于美国。他们感觉几乎是在城市广告牌错误的一边出现的。”[3](P19)艾尔格伦对芝加哥贫民区采取的是全景式的观照。在这个大的城市监狱中,还有许多小型的封闭式城市空间意象,如廉价公寓、赌博房、小酒店。这些地方是城市罪恶的渊薮,是人性堕落的孵化巢。这些城市空间具有褊狭、隐蔽的特征,与贫穷、暴力和罪恶相连,呈现了城市底层人物生活和内心的真实样态。在“荒野”孤岛中居住的吸毒者、妓女、赌场发牌者、欺诈商贩、小偷、流氓他们处于边缘地位,被主流文化所抛弃或有意忽略,与权力隔绝。“人们生活在一个孤立的,在时间上和空间上与资本主义和工业城市等外部环境隔离的环境中”[5](P22),没有正常的时间概念,没有正常的家庭的交流。他们都是无根之人,没有真正能给自己心灵慰藉的家。

艾尔格伦在《金臂人》中表现了爱、友谊、疏离和背叛主题。在迪威逊街阿姆斯旅馆里住着三对夫妇:弗兰克和索菲,莫莉和醉鬼约翰,维奥莱特和斯塔胥。这些夫妻之间只有名分而没有实质,没有爱情和关心,只有疏离和战争。弗兰克和索菲是故事的主要人物,他们的婚姻是一场车祸的副产品。“这场受祝福的,受诅咒的,完美的、可怕的上帝自己的事故最终真正促成他们结婚。”[3](P67)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情感和心理上的束缚和内疚而不是亲密和支持”[5](P24)。他们想但却不知道怎样去爱彼此。索菲信奉的爱情观是“爱情就等同于使用和占有”,她依附着弗兰克,一方面是因为她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待在被高架桥上的火车震得摇摇欲坠的房间,害怕在黑夜中与自己的影子做伴。另一方面她要在心理上囚禁弗兰克来惩罚他,她觉得自己的瘫痪是他一手造成的。而实际上,她在囚禁弗兰克的同时也束缚着自己,以至于造成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瘫痪。弗兰克是小说中最复杂、矛盾的人物。他被三重屏障所囚禁。战后留下的创伤使他产生了对吗啡的依赖。为了治疗伤痛,吸上了毒品。一次车祸给自己留下的是瘫痪的妻子,出于自责和责任,他没有离开索菲,而是组成了一个形式上的家,虽然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再次,他所生活的贫民区也没有给人任何希望和机会,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陷入后无法自拔。

维奥莱特和斯塔胥结婚完全是因为后者有工作,可以供给她食物和住宿,她并不爱他。斯塔胥代表了逝去的波兰移民文化,即“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工业芝加哥在大部分欧洲移民群起作用的民族秩序。”[4](P26)他是一个不会伤害人的好人,每天关注的是测量天气温度和购买并存储发霉的面包等食物。最后,斯塔胥的死象征波兰移民文化的崩溃。妻子维奥莱特不认同这些传统,与丈夫之间没有情感的交流,只是为了钱而与之生活。他们之间的联系纽带只有钱和物质。后来维奥莱特与她的情夫斯帕罗关系的终结也是因为钱的问题。斯帕罗整日不赚钱,吃喝都是她的,丈夫留下的积蓄日渐稀少,再也不能供用两个人了。斯帕罗自己也知道,所以他选择了悄悄地离开。

莫莉是一位年轻的酒店伙计,而丈夫约翰是个将近40岁并有施虐倾向的无性能力的醉鬼,每天烂醉如泥,总是责骂殴打妻子。而莫莉总是忍耐,默不作声。她是一个与索菲完全相对立的女性形象,忍耐、宽容和体贴。所有人中只有她对弗兰克抱有信心,认为他身上有些值得的东西。她用诚实、爱和勇气试图帮助弗兰克戒掉毒瘾,找回生活的信念和希望。她是弗兰克逃避毒瘾和孤独的避难所。甚至在弗兰克杀人之后,她不顾一切把他隐藏起来,企图保护他。然而,这位圣母式的女人最终走向了城市无底的深渊——在一家低档夜总会当脱衣舞女。弗兰克和莫莉的故事表明了爱被毁灭的主题。家是城市秩序的基本单元,在城市秩序逐渐衰落的现实中,家也面临着巨大的冲击,贫民区的人们有家却没有家的感觉。

三、灵魂拷问:罪与罚

艾尔格伦的作品给人一种沉重感,其源自文本透露出来的沉重的赎罪意识。其中有三个典型的有罪责意识人物,分别是弗兰克、警长贝德纳和公布鲁诺,他们的人生经历了一场有关“罪与罚”的灵魂拷问。在小说时间开始前一年的一个晚上,弗兰克在酒店喝得过多,在驾车回家的路上撞上了一个灯柱子,索菲因此车祸而瘫痪,终日坐轮椅。自此以来,弗兰克认为自己是有罪责的,正是自己一时任性才导致妻子失去双腿,失去她本该有的生活。所以,他该对她负责,照顾她的生活,容忍她对自己的冷嘲热讽、无休止的争吵和无礼的要求。与索菲共同生活在一间只有简单家具的房间里,没有爱,只有沉重的挥之不去的负疚感和赎罪意识。这是对城市中产阶级家庭模式的偏离,夫妻之间在心理上处于绝对的不平衡状态。这样的家庭生活注定是场悲剧。弗兰克不仅对妻子有负疚感,甚至他认为每个人都有罪责和过失。他曾向莫莉坦白,从未以索菲想要的方式爱她,在监狱他会因没有救起一条斜齿鳊而愧疚。他承担了所有的罪责,而这些把他的生活撕裂成了无数的碎片,罪恶感总是追随着他。故事结尾,在一间破烂的房间里,弗兰克选择了自杀。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警察已经发现了他躲藏的地方,法律的惩罚近在眼前,无处可逃。另一方面,他活着就对索菲,对莫莉,对无数大众都有负疚感,生活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以至于他再也无力承受。临死之前,他还为莫莉祈祷,也祝愿索菲“有个好梦,跳个舞吧”,也没有忘记他的共犯和朋友斯帕罗。“如果说弗兰克是一个基督式人物,那么,他就是一个失败的堕落的基督,这些爱他的人没有被救赎而是被囚禁或是被逼疯……像基督一样,艾尔格伦表现了他对被社会抛弃人的偏爱,不愿意和准备向被控诉者扔第一块石头的人站在一起。”[6](P81)弗兰克身上的毒瘾是一个隐喻,暗指人类身上挣脱不了的罪恶意识。毒瘾是戒不掉的,人类的罪恶也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传记作家贝蒂纳·杜鲁认为:“在艾尔格伦的世界里,负疚是人性的一个标志,然而也是一个可怕的负担。正是在警长贝德纳对自己罪责的认识中,传递了艾尔格伦最深刻的道德寓意。”[3](P434)贝德纳是小说中中产阶级唯一的代表,作为国家法律的忠实维护者,追捕审讯犯人已经20年有余,他坚信秉公执法是作为警察的神圣职责。直到有一天,在审问一位被免职的牧师,问及他犯了什么罪时,牧师回答“我们都是这个团体的一员”[3](P196)。这引发了贝德纳的信念危机。他开始承认“每个人内心里都曾秘密地违反法律”[3](P292)。他困惑,“这些罪犯如此确定他们自己的清白而他自己却不能确定”[3](P291)。最后,在灵魂深处,他认为自己是所有人中最有罪的,因为虽然他从未恨过他们,但也“从未根本爱过任何人”[6](P79)。

《长夜漫漫》也涉及救赎主题。布鲁诺和团伙一起轮奸了他的女友,并把她送进了妓院,从此摧毁了一个纯洁少女的一生。后来他也来到这个妓院“工作”——为做女老板的打手,维护秩序。每当看到斯菲特痛苦的生活时,布鲁诺深感自己罪责深重,认为“在心理上他杀死了斯菲特”,很想解救她。最后,他通过拳击比赛赢得了一大笔钱,把斯菲特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把布鲁诺的救赎推向了高潮。他为自己的罪责付出了代价,接受了应有的惩罚:对斯菲特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负疚和忏悔。因杀死了一个希腊人,被判死刑,这是肉体层面的惩罚,杀人偿命是社会法律的准则。

作家在小说中探讨了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罪与罚”的问题。布鲁诺和弗兰克都犯有杀人罪。但作家认为这些人们是环境的副产品,是一种超越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力量的受害者,但他们身上的人性是未完全泯灭的。他们贫穷、无知、失败和有点邪恶,但值得同情。“这本书中所有的人,被损害的、眼瞎的、迷失的都仍然是上帝的孩子”[1](P255)。在他们身上,作者寄予作者对人性的渴求,对救赎问题的追问。艾尔格伦和他笔下的人物站在一边,也就是站在了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的对立面,“坚持认为事实上他的奇才们并没有完全丧失人性,只是被扭曲而没有被认识到”[7](P102)。

四、结语

艾尔格伦的芝加哥表现了城市达到顶峰后的衰败景象以及聚居区人们处于精神荒野的现实处境。艾尔格伦明白“工业芝加哥的衰落不仅意味着聚居区秩序的终结,也意味着他所进行的文学传统的终结”[4](P25)。继德莱塞、法雷尔和赖特之后,他成了芝加哥工业城市书写的最后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他为自己熟悉的城市谱写了文学的挽歌。

[1]Blanche Housman Gelfant.The American City Novel.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54.

[2]Mary Ellen Pitts.Algren's El:Internalized Machine and Displaced Nature. South Atlantic Review,Vol.52,No.4. (Nov.,1987).

[3]Nelson Algren.The Man with the Golden Arm.William J.Savage, Jr.and Daniel Simon, eds.New York:Seven Stories Press, 1999.

[4]Carlo Rotella.October Cities:The Redevelopment ofUrban Literatu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98.

[5]Ted L.Clontz.Wilderness City:The Post World War II American Urban Novel from Algren to Wideman.New York:Routledge,2005.

[6]Brooke Horvath. Understanding Nelson Algren.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5.

[7]Games Richard Giles.The Naturalistic Inner-City Novel in America: Encounters with the Fat Man.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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