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伯恩斯坦诗学简论
2013-02-18罗良功
■罗良功
20世纪60年代末期、70年代初,美国先锋诗歌异军突起,先锋诗人们很快从各自为战的阵地汇聚到强调“语言写作”或“以语言为中心的写作”的“语言诗”这面共同的旗帜之下,形成一个影响广泛而深远的后现代诗歌运动。与历史上诸多诗歌运动不同,语言诗运动从一开始就不仅注重诗歌创作实践,而且非常强调诗歌理论探索及其对诗学实践的指导,语言派诗学成为这一诗歌运动的一个重要遗产,且至今仍然影响着美国和西方的诗歌实践。近年来,我国学界开始关注美国语言诗运动,在语言诗的译介和研究方面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但在语言派诗学研究领域尚待开拓。这正是本文的初衷所在,而查尔斯·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的诗学思想则是洞察语言派诗学的一扇窗。
查尔斯·伯恩斯坦是语言派诗歌的代表人物和重要理论家之一,先后任教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宾夕法尼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高校,兼任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中美诗歌诗学协会副会长等众多学术职务。他主要从事诗歌创作与研究,在现代派和当代诗歌诗学研究方面尤深,是“宾大之声”、“电子诗歌中心”等著名电子诗歌资源库的主要创办人之一。他的创作涉及诗歌、剧本、论文等多种文类,出版著作40余部,包括《天国里所有的威士忌》、《姑娘似的男人》、《现实国》等20余部诗集,《影子时代》、《盲人目击者》等5部剧本,《困难诗的进攻》、《一种诗学》、《内容之梦》等4部文集。曾获古根海姆基金、纽约艺术基金、国家艺术基金资助和哈维·皮尔斯新诗奖等,有关其作品和学术思想的研究论文和书评计500余篇,发表在《TLS》、《批评调查》等众多报刊和学术著作中。
作为诗人和学者,伯恩斯坦以其丰硕的成果和独到的思想对美国乃至西方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他从不以诗歌理论家自居,更愿意视自己为“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反思的实践者”。[1](P188)这句话正反映了他诗学思想的实用主义特点。他借用诗学一词将自己关于诗歌的理论思考与传统的诗歌理论区别开来。他承认自己的诗学大部分是实用性的,并且从理论上赋予“诗学”一词以实用性内涵。他在《诗学的实践》一文中说,诗学所指的是“历史上的各种诗歌理论,同时也指‘诗歌行为’——即诗歌的创作过程本身。诗歌行为往往可以创造出诗歌理论没有预料到的新鲜艺术魅力——行为先于理论,实践改变理论。诗歌行为不仅包括诗歌创作,还包括诗歌表演。”[2](P32)伯恩斯坦的“诗学”所强调的正是“诗歌行为”,强调诗学对诗歌创作过程的介入,强调诗学与诗歌创作过程的互动关系,即他所说的“诗学是诗歌的其他形式的延伸”[3](P160),并以此批评、校正、丰富传统诗学。这一观点也直接塑造了他以诗论诗的诗学文论风格,颇有中国古代诗话词话之风,他的诸多理论文章如《诗学的实践》、《吸收的技巧》等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
伯恩斯坦不仅强调诗学的实用性,还强调诗学的多样性。他认为:“诗学是一种行为,是对不断变化的环境的开明回应;诗学是技术性的而不是策略性的,不以道德或者系统理论作为基础,因此往往显得脆弱、混乱、不连贯或者不一致。”[1](P34)这是诗学实质的规定,也正是诗学多样性的表现,这一视角有利于清晰认识各种诗歌流派、诗歌理论之间的关系及其内部关系。在他看来,各种诗学相互搅拌但不混合,在追求亲缘关系的同时拒绝一致性,在拒绝一致性的同时又不丧失诗学的责任,即响应并支持使诗歌活动深化、强化、扩展的那些诗歌倾向和亲缘性。在他看来,多样化可以成为一种保留高度理想化、足以平息异议的美国整体文化观念的方式[4](P116);诗学多样性既有助于保持个性差异,又有助于推动诗歌的革新和发展。诗学多样性不仅表现在美国诗坛,也表现在伯恩斯坦本人所代表的“语言诗派”。他在《多样性美国的诗学》一文中指出,美国现代主义诗歌中除传统观念上的主观和客观两种模式外,还有第三种模式(建构性模式)与之并存,20世纪后半叶,现代主义的三种模式让位于他所说的整体方言诗,其下又有他所称的培养团体认同的地方方言诗和拒绝或干扰团体或个人身份结构的个人方言诗并存。就语言诗而言,这场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诗歌运动是一场没有任何教条的,以倡导诗歌创新的集体行动,诗人们走到一起,既是因为有共同反对的事物,也因为文体上的相似,但是,“我们这里没有唯一的历史、唯一的诗学”[1](P187)。正因为如此,伯恩斯坦的诗学观在一定程度上既代表整个“语言诗派”的诗学追求,又反映他本人鲜明的思想个性。
伯恩斯坦诗学的认知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讨论。首先,他强调美学与政治结合,这是他与其他语言派诗人一道与那些视“后现代”为丢失了政治与美学观念性的批评家们进行论争的基础。他认为,美学意识和政治意识在本质上并非不同,而是恰恰相反,并且美学与政治的重新结合正是诗歌的真正目标[5](P30-31)。伯恩斯坦观念中的“美学”,不是用于建构“一种美的理想,而是希望用判断、感知、价值等形成一个交锋的竞技场;在这个竞技场,艺术品、文章不是固定原则的宣判者,而是作为意义的探针和思想的触角在此起作用。”[6](P11)这种美学从根本上是政治意识与美学意识的融合产物。在伯恩斯坦看来,艺术家应该承担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诗歌——特别是语言诗——应该是政治的。他在接受聂珍钊访谈时明确指出:语言诗从一开始就“致力于从历史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探讨诗学和美学、表现其对主流诗歌规范和美国政府政策的不认同。我们质疑一切‘既定’的诗歌特点,从声音和表达到明晰和阐释;并在此过程中产生出许多不同的、实际上是相互矛盾的用于探讨诗歌和诗学的方法。我们希望把诗歌与诗学和当时批判的、哲学的、形而上的以及政治的思潮相联系,并与人权运动、女权运动、反战运动建立内在的联系,这种愿望成为我们作品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我们获得那些或被赞扬或被批评的多种集体称谓的原因。”[1](P187)对于诗歌的政治性,他在《诗人批评家的报复》一文中作了进一步阐释:“诗歌政治”指“诗歌形式的政治而不是诗歌内容的功能”;诗歌能够审视语言如何构成(而不是简单地反映)社会意义和价值观,如果受限于主流文化赖以自我复制的形式,你就无法彻底地批评主流文化,不是因为这些霸权性的形式能够“自我”妥协,而是因为它们的批评性已经被霸占了。[6](P4)无疑,在伯恩斯坦的诗学中,诗歌的政治溶于诗歌艺术形式之中,以美学形态呈现。这就使得他具有强烈政治性的诗学得以根植于美学,并且与文化批评和社会政治批评相区别。唯其如此,他特别强调对诗歌进行审美性阅读,而非主题性解读[2](P77-78),前者才是真正通向诗歌意义和诗歌政治意蕴的路径。
伯恩斯坦诗学认知论的第二个方面在于他关于诗歌意义的观点。首先,伯恩斯坦强调诗歌意义的建构性,而不是表现性。他在《多样性美国的诗学》中说:“诗歌可以成为思考的过程而不是已经盖棺定论事物的报告;诗歌是对成形的调查过程,而不是理解之后事物的图像。”[4](P117)在他看来,“使诗成为诗的就是语境”[1](P192),诗歌的意义产生于诗歌建构的过程之中;诗歌并不需要表达确切的意义或者将确切的意义转化到诗歌之中,而是以各种形式和手段来探索意义、创造意义;因而,读者读诗以获取意义是会失望的,愉快地流连于意义之中才会感到满意。伯恩斯坦关于诗歌意义建构性的观点对于现有的诗学理论和语言学理论而言极具革命性,颠覆了对诗歌的认知经验,对诗歌进行了重新定义。其次,伯恩斯坦引用麦卡弗里的“整体经济”概念来强调意义的完整性。他解构了传统的内容(意义)—形式二元对立的观点,强调意义与形式的统一。他在《吸收的技巧》一文中指出:“如果将诗歌的视觉、听觉、/句法因素视为无意义,特别是在/这一认知被理解为积极的或/解放性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当前大量关于在句法上不循规蹈矩的诗歌的/批评研讨的常态——那就表明了一种/试图逃避对意义的整体范畴和整合性范畴/承担责任的愿望;意义似乎只是一层/可以剥掉的外壳,或者可以/抖掉的包袱。”[7](P13)他进一步指出:“考虑/诗歌形式的动力机制并不一定意味着/漠视其内容;事实上,这分明就是/一个起点,因为它能够开启/多层次阅读”[7](P10-11)。由此可见,伯恩斯坦不但明确地表达了形式无法剥离于意义的观点,而且将形式上升到了建构意义的材料和过程的高度,形式即是意义。
“形式即意义”是伯恩斯坦关于诗歌意义的一个重要概念。伯恩斯坦所谓的形式,指的是“将事物组合在一起或者区别开来的方式,是解释压在我们所有人心头重负的方式。”[8](P1)他承认,任何形式都没有完全本质的意义,也不存在先天优越的形式,然而,“形式确实具有外在的、社会的意义,这些意义通过必然产生判断的价值观的争论铸就而成。”[6](P4)在这里,伯恩斯坦将诗歌形式置于互文性理论和文化批评视野之中,从诗歌形式自身的构建模式及其与其他话语结构模式的互文关系中看到了背后的价值和意义,正如他在《写作与方法》中所说的,“诗歌可以凭借话语结构的范例来关注意义的结构”[9](P217)。这正体现了诗歌基于审美性的政治性体现。在《诗人批评家的报复》一文中,他明确表达了这一观点:“诗歌形式的政治承认一个事实,即诗歌的社会性维度与合作性维度——物质性维度——建构了我们将诗歌作为纯粹的个人表达进行阅读的能力。它还承认,语言的视觉维度、生产方式与分配方式以及出版语境所产生的语义贡献。”[6](P4)因此,诗歌形式,包括换行符、声音模式、句法等因素并非只是有助于诗歌的意义,而是确有意义。
解构主义语言观是伯恩斯坦诗学认知论的最重要内容。伯恩斯坦的语言观源于多个方面: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帮助他认识到语言是如何塑造我们对世间万物感知的;雅各布森认为口语突出了语言的物质 (听觉的和句法的)特征的观点,帮助他重新认识诗歌功能,即诗歌不是对信息的传达,而是对口语本身作为一种媒介的承诺;本雅明对“语言本身”和媒介理论的思考及其拾得/引证语言的观点推动了伯恩斯坦对语言的认知;爱默生关于“对一致性的背离”的观点也促使伯恩斯坦和他的语言派诗人同事们更关注诗歌语言的建构形式。在伯恩斯坦的语言认知中,语言的物质性与社会性同样重要,而且语言的物质性首先是一种社会物质性,不仅是理念,也是一种责任。语言的这种属性受制于外在力量,但也使它具有建构世界的潜能,因而具有解构自身、解构其自身受到外力操纵而再现世界的能力。因此,与其他语言派诗人一样,伯恩斯坦强调语言的能指而非所指功能,认为语言建构世界而非表现世界或再现世界。他在《思想的度量》一文中明确指出:“语言与世界不可分离,语言是建构世界的工具,因此我们不能说思考“伴随”着对世界的体验,因为它表达了体验。通过语言,我们体验世界,事实上,通过语言,意义进入世界,获得存在……当然,我并不是说没有任何事物能超越人类的语言,或在语言之外,而是指意义只存在于语言之中。给予语言即给予世界。”[10](P61-62)伯恩斯坦在这里高调宣扬“意义只存于语言之中”,旨在使语言摆脱外在的束缚而恢复其自然的能指潜能;而语言使用本身,既与语言之外的社会力量形成对话,又体现语言运用的技巧和策略,因而诗歌用语言建构意义的过程,既是政治性言说,又是审美性实践,这正是伯恩斯坦的诗学追求。
为实现自己的诗学追求,伯恩斯坦从一开始采取反叛者的立场面对一切诗学传统和文化现实,甚至面对自己的诗学实践。反叛是伯恩斯坦诗学方法论的基本立场。他的反叛既是观念的,也是形式的;他以反叛的姿态拒绝诗歌形式和语言被轻易地吸收进文化惯例之中。他说,反叛是“为了维护个体经验的独特性,是为了反对正统语言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把既定的秩序强加在发展变化的思想上;反叛是为了反对道德和宗教体系的清规戒律,它们不必要对个人行为和表达进行约束”[1](P189),因而是实现自由和真实的重要保障。在伯恩斯坦看来,一方面,现实中可能与完全不可能或超现实之间的界限不断扩大,只有反叛传统大胆创新才能跟上现实的变化速度;另一方面,反叛是维护个体经验和诗人主体性的需要,而诗人的主体性即是“对于一个霸道的现实的不合理要求所作出的诗性反应”[5](P25)。
伯恩斯坦的反叛在宏观上是政治的,在微观上则是美学的,并且通过语言表现出来。“以语言为中心写作”成为伯恩斯坦诗学方法论的核心。在伯恩斯坦的观念中,“语言是存在的平凡,通过它我们看到并理解了价值”[5](P32),但语言同时又受到权力的操控和主宰,致使“语词常常辜负我们”,“语法和拼写的规定原则使得语言好像游离于我们的控制之外”[5](P26),诗人的自我常常迷失在语言的规则和权威之中,因此,诗人必须反叛语言的现实和现实的语言,去重新发现和探索语言,“参与到语言的建构之中——我们的行动重构现实、改变现实”[5](P26),并且将语言作为“我们的”主体,通过语言的建构重建自我。
伯恩斯坦提出“以语言为中心写作”,不是要维护或重新树立语言的权威性,而是要消除语言的权威,将语言从权力的操纵中解放出来。他说:“如果我们不把语词看做是有固定代码硬生生地接入语言的权威,而把它看做是可以一起跳跃的弹簧,或者是可以让我们在上面上下、左右、前后、全方位地用力跳跃的蹦床,那么词语就能带领我们到达任何地方。”[6](P17)他从斯泰因和其他现代主义时期建构主义诗人那里寻找力量之源,将他们“否定和降低‘权威词’的权威性”[4](P119)的诗学实践视为楷模,并引用维罗妮卡·福瑞斯特—汤姆逊在《论诗歌技巧》中的观点(“诗歌技巧的首要特征在于/其语言具有使诗歌/与经验世界既相连又断裂的 /品质”[7](P10))作为注脚,认为诗歌通过解除语言与经验世界的程式化关联、重建语言与经验的联系,从而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语言本身,引向语言建构经验的各种可能性。
伯恩斯坦为此提出了具体的方法,即“反吸收诗学”。他通过深入考察诗歌的创作和阅读过程,指出,“吸收”及其对立面即不可渗透性、无动于衷、排斥、抵触,是诗歌创作和阅读中的中心问题;吸收是目的,反吸收则是手段和技巧,有助于更好地吸收。他在《吸收的技巧》一文中现身说法:“在我的诗歌中,我/常常把晦涩的与非可吸收性的/元素、离题与/中断用作技术集成的/一部分,试图产生一种比传统的、/平淡的、吸收性的手段所能产生的/更加强大的/(“改装升级的”)/吸收”[7](P52-53)。反吸收即是指诗歌使用非吸收性元素将语言变得晦涩、不透明;要实现反吸收的效果,首先是要打破语言使用规范和惯例,以增强语言的不透明性。伯恩斯坦解释说,不透明性“意味着技巧、单调、/夸张、注意力分散、纷扰、/离题、中断、违规、/不得体、反传统、不统一、断裂、/碎片、奇异、形式华丽、洛可可、/巴洛克、结构的、方式的、反讽、/图形、滑稽场面、坎普、弥散、装饰、/令人反感、未进化、程序化、学究式、/剧场式、背景音乐、逗乐子:怀疑论、/疑虑、噪音、反抗”[7](P29-30),其目的是阻隔在语言与经验之间,疏离两者的关系,从而尽量扩展诗歌语言的主体性,使诗歌语言本身的能指得到凸显,增强读者建构意义的空间。关于这一点,他在《诗人批评家的报复》中明确指出:“如果读者或是听众不能弄清具体的指涉或思路,那又何妨——这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历事物的方式。如果诗歌有时令人迷糊、没有确定的结尾、或者仅仅是暗示性而不是明确性的,那么这首诗也许给读者或听众更多自我阐释和想象的空间”[4](P9 )。
伯恩斯坦在强调以打破规程和惯例的手段来阻隔语言与意义 (经验),同时还强调充分调动语言的物质形式以增强语言的晦涩性和不透明性。在他看来,诗歌用语言的物质形式构建的文本的过程,就是思想和意义呈现的过程,这样“不仅使头脑和心脏(不可分)的过程变得具体,而且揭示了写作产生的形式和结构,形式/形状的可塑性。因此,写作可能是一种世界上的各种形态和物体逐渐形成的一种体验。这些形态/结构/形状的形成过程看不见——听不着——,却让人感知到书本之外的世界/而已经给予的语言,是被假设的;同时,认可这些形式作为工作原料,作为写作中的活跃部分,暗示‘我们’参与了自然和意义的构成”[10](P71)。伯恩斯坦认为,语言的视觉形态和声音形态两种形式都是诗歌必须充分利用的。他指出:“符号”是指看得见的书写符号。/阅读,鉴于其对符号的消耗和/吸收,又将符号抹去——词语消失了/(透明效果)并且被代之以/它们所描述的东西,即“意义”。因而/……反吸收/作品则是要通过使符号晦涩来复现符号,/也就是说,要保留符号的可视性并/破坏符号“意义”[7](P64)。他还主张将抽象的语言规则以空间化手段加以改造,从而形成反常规的视觉建构。他认为:“通过不同的排序形式对语法空间的建构贯穿不同层次的写作,从一首诗歌中的音节、单词、词组、诗行、诗节的排序到一本书里诗歌或文章的整体布局。诗歌的写作包含着一系列的置换,在新的配置中不断地打开空间。或者以隐喻确切的意义说明,写作包含衡量和注明一系列产生诗歌或文章动态的位移。”[6](P8)
语言的声音形态是伯恩斯坦反吸收诗学的重要内容。伯恩斯坦关注声音,但并不是把它作为书写文字的自然延伸,而是视之为一个不同的因素,视之为诗学作品这一复杂体的另外一层。他在批评兰兹的“声音漠视意义”这一观点的同时,部分地认可了兰兹在《音韵的物理学基础:论声音的美学》一书中提出的观点:“诗歌的使命就是去拯救词语的物理元素,以艺术的形式将它呈于我们的视野。”[7](P44)以期将词语从直接指涉意义的透明性中解救出来,以声音的形式增强诗歌文本的不可吸收性。他指出:“一首诗也并不一定会因为短而不具有/吸收性;相反,还可能存在某种/转喻性地实施吸收的/潜能,使这首诗/完全沉浸在/其自身内部的声音和语义/动力机制之中:被吸收的声音或/完全被渗透的声音。”[7](P46)他认为,在人类语言中没有什么堪比说话声音的强大;尽管无法将它归于某种理性意义,因为它在语义上琢磨不透却又有着最为具体的表达;即便是用无意义的音节演唱或哼吟出来的声音也会产生华丽的效果。他进一步指出,因为声音“本身”的力量/足以抵得上声音唤醒意象的/力量;那些被轻轻敲击融入/这一力量的各种诗歌拒绝/让词语变得透明,却使它们强大。[7](P48)正因为如此,他主张(并且躬身践行)在诗歌中使用不对称和切分法,即不平衡、倾斜、微音程;认为用不谐和音(如碰撞声音和碰撞声音模式)创造出强烈的声音节奏是可能的[1](P197)。由此,诗歌文本构建了一个与文字文本相独立又相交叉的声音系统,阻挡在语言和意义之间。声音的高度介入强化诗歌的体验性和过程性,使诗歌意义存在于体验之中,过程即意义。伯恩斯坦同时也指出了突破这一不透明屏障的路径,即“细听”。这一方法与新批评提出的“细读”相对应,但并不局限于诗歌文本,而是要通过关注诗歌的表演维度去重新建立声音与意义之间的可能的联系。这既是审视语言诗的视角,同时也有利于重新审视诗歌传统和诗歌本质。
总体而言,伯恩斯坦的诗学思想无疑是十分激进的,在充分吸收西方现代诗学和哲学中的革命性元素的基础上,彻底颠覆了传统诗学,同时又创造了一种新的诗学传统。然而,由于其自身对反叛性和多样性的追求,这种诗学传统不可能是一种固化的存在,而是处于流动之中,这也正是伯恩斯坦诗学以及语言派诗学的生命力之所在。在语言派诗歌兴起40年之后的21世纪之初,大多数语言派诗人继续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许多诗人像伯恩斯坦一样进入了美国大学的学术阵营,语言诗派滋养起来的新一代诗人也渐成气候,语言诗及其诗学仍然鲜活地活在当下,因此,研究伯恩斯坦的诗学和语言派诗学,既是诗学传统研究,也具有强烈的当下意义。
[1]聂珍钊.查尔斯·伯恩斯坦教授访谈录[A].查尔斯·伯恩斯坦诗选[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Bernstein,Charles.The Practice of Poetics.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30.1(Feb 2008).
[3]Bernstein,Charles.Optimism and Critical Excess.A Poetics.Cambridge,MA:Harvard UP,1992.
[4]Bernstein,Charles.Poetics of the Americas.My Way:Speeches and Poems.Chicago: U of Chicago P,1999.
[5]Bernstein,Charles.Three or Four Things I Know about Him.Content's Dream,Essays 1975-1984.Evanston:Northwestern UP,2001.
[6]Bernstein,Charles.The Revenge of the Poet-Critic,or The parts Are Greater Than the Sum of the Whole.My Way:Speeches and Poems.Chicago:U of Chicago P,1999.
[7]Bernstein,Charles.Artifice of Absorption.A Poetics.Cambridge, MA:Harvard UP, 1992.
[8]Bernstein,Charles.State of the Art.A Poetics.Cambridge, MA:Harvard UP, 1992.
[9]Bernstein,Charles.Writing and Method.Content's Dream, Essays 1975-1984.Evanston:Northwestern UP,2001.
[10]Bernstein,Charles.Thought's Measure.Content's Dream, Essays 1975-1984.Evanston:Northwestern UP,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