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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马尔克斯:跨文化的神话叙事

2013-02-18公荣伟

关键词:马尔克斯莫言神话

王 文 ,公荣伟

(1.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苏州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 215123)

1982年,拉丁美洲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时隔三十年后,中国作家莫言获得了这一殊荣。在马尔克斯获奖之后形成了一个学习和研究马尔克斯的热潮,一大批青年作家争相学习他,而莫言就是当年其中的一个。莫言对马尔克斯有一个高度的评价,他说:“我认为,《百年孤独》这部标志着拉美文学高峰的巨著具有惊世骇俗的艺术力量和思想力量,它最初使我震惊的是那些颠倒的时空秩序,交叉生命世界极度渲染夸张的艺术手法,但经过认真思索之后才发现艺术的东西总是表层。”“我在1985年中,写了五部中篇和十几个短篇小说,它们在思想上和艺术手法上无疑都受到了外国文学的极大影响。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两部著作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提供给我们值得借鉴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哲学思想,是他独特的认识世界、认识人类的方式。他之所以能如此潇洒地叙述,与他哲学上的深思密不可分。我认为他在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1]大江健三郎也曾经这样评价莫言:“他的作品是拉丁美洲文学和中国文学融合在一起的非常优秀的文学。”[2]由此可以看出,莫言受到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尤其是马尔克斯的影响。

美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这样评论莫言:“莫言的声音将会找到一种独特的方式打动美国读者,正如当年的昆德拉和加西亚·马尔克斯。”[3]在世界文学的大家庭里,莫言已然被广大读者和作家承认,甚至把他与昆德拉、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同看待。

一、神话叙事的传统模式差异

中国和拉美大陆隶属于不同的大陆,其自然环境、文化背景千差万别,生活在不同背景下的马尔克斯和莫言,有着不同的文化体会和创作感觉,他们所创造的神话叙事模式有着一定的差异,但不同文化也有一定的沟通和交流,其间的传播和影响显而易见。

山东是孔孟之乡,儒家文化的影响几乎遍及山东的边边角角,但是在儒家文化一统天下的时候,民间的老庄玄学思想和鬼神文化对目不识丁的农民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山东民间盛产鬼神、妖狐故事,而其中的集大成者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蒲留仙开设茶馆,听取百姓见到、听到或者臆想的一些奇奇怪怪的鬼神故事和狐妖传说,然后编写出了流传千古的《聊斋志异》。因《聊斋志异》的编写,山东民间的鬼神狐妖文化更加兴盛,其影响力日益深远。

莫言出生在山东省的高密,距离蒲松龄的故乡仅有三百里,《聊斋志异》中的奇谈异说在他的故乡也十分盛行。浸淫在鬼神思想和《聊斋志异》文化传统之中,莫言的思维和想象力,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莫言曾经说过:“其实,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是听着故事长大的,并且都会变成讲故事的人。作家与一般的故事讲述者的区别是把故事写成文字。往往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故事越多。这类故事一类是妖魔鬼怪,一类是奇人奇事。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故乡最丰厚的馈赠。”“我的故乡离蒲松龄的故乡三百里,我们那儿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特别发达。许多故事与《聊斋》中的故事大同小异。”“我的小说直写鬼怪的不多,《草鞋窨子》里写了一些,《生蹼的祖先》中写了一些。但我必须承认少时听过的鬼怪故事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它培养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它影响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4]27从莫言的自述中可以看出故乡的鬼神文化对其一生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沿袭着鬼神文化的传统,莫言的写作飘逸灵动,奇幻多姿,其创作的人物和景象神奇炫目,从而其作品拥有了一种民间传说的因子。像他的《草鞋窨子》、《透明的红萝卜》、《金发婴儿》、《球状闪电》、《奇遇》、《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等都有民间传说的印记。

莫言善于运用丰富的民间文化资源,民间传说更是他十分钟情的一个创作资源。丰富的创作资源,再加上耳濡目染,让莫言的创作更加得心应手、手到擒来。此外,莫言时刻标榜自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而不是“为老百姓写作”,[5]这种作为老百姓的朴实的创作态度,更让莫言的创作有了一种民间的气质。而作为老百姓写作,民间传说是他的一个十分便捷的创作资源和手段。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是莫言的创作根本,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外来作家的影响和启发也是不容忽视的。而拉丁美洲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就对莫言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性人物,他的代表作品《百年孤独》是世界公认的杰作。其创作手法已被公认为“魔幻”手法,是一种“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创作方法。而在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中,神话叙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子。在他的众多作品中,比如《百年孤独》、《家长的没落》、《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等等,神话叙事的影子随处可见。而马尔克斯的神话叙事也有一定的产生背景。

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的一个小镇阿拉卡塔卡,童年时代跟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他的外祖父是个退役的上校,有着丰富的战争经历,外祖母是个有着一肚子故事的老太太,经常给童年的马尔克斯讲一些稀奇古怪的神话故事。童年时代独特的经历为马尔克斯今后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南美洲是一块神奇的大陆,当地的印第安文化曾经一度繁荣发达。在古老文明的浸润下,马尔克斯接受了很多古老的印第安图腾崇拜和神话传说故事。不光是当地的印第安文化对马尔克斯产生了影响,黑人文化和外来入侵者带来的殖民文化也对马尔克斯产生了影响。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中讲道:“在加勒比地区,非洲黑奴的丰富想象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土著居民的想象交融在一起了,之后,又同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人的狂想和加利西亚人对鬼神的崇拜汇合起来,这种以魔幻方式观察现实的能力是加勒比地区居民和巴西人特有的。”[6]童年时代,外祖父外祖母的神话启蒙,再加上印第安古老文化的影响以及黑人文化和外来文化的浸淫,让马尔克斯的思维和眼界空前地洞开和光明,也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研究者称:“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信仰中的图腾崇拜、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生殖崇拜观念根深蒂固,即使欧洲殖民者用剑与火强制信仰基督教,时至今日拉丁美洲人仍然保留着古代印第安人的原始宗教信仰。《百年孤独》中的布恩地亚上校在他妈肚子里就会哭;他发动过32 次武装起义,每次都失败;他躲过14 次暗杀,其中一次被人将足以毒死一匹马的毒药放在他的咖啡里,他居然幸免于难;他躲过73 次埋伏和一次死刑枪毙,上校是一个神化了的当代英雄,这个形象深深地根植于古代印第安祖先崇拜。”[7]这个例子也可以作为马尔克斯受美洲大陆传统文化影响的一个佐证。正如莫言所言,每个作家故乡独特的文化都是作家的一笔丰厚的财富,是作家进行创作的丰富源泉。马尔克斯深谙印第安文化,对印第安文化的丰富素材甚至其他文化的优秀素材也加以运用。比如,《百年孤独》中死人回到活人的世界中,并且能与活人交谈,死人死去后也会变老等,这是印第安文化认为人死灵魂不灭的一个例证;还有美人雷梅黛丝坐床单升天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化用;而马孔多镇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则引用了《圣经》中的洪水故事……这些带有神话色彩的叙事是马尔克斯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也是他的一个优秀的艺术手法。

葛浩文在翻译莫言的《丰乳肥臀》时说道:“在探寻中国传统与流行神话、发现中国黑暗角落的过程中,莫言已经变成了一个最有争议的作家……莫言声称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确切的讲,是一个历史主义小说家。同拉丁美洲那些魔幻主义小说家一样(莫言读过他们的作品并且十分喜爱,但是,莫言坚持认为他们的作品并没有对自己的创作施加影响),莫言创造性地延伸了‘现实主义’与‘历史主义’的界限,并且对其进行了破坏重组,从而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形式。”[8]7由此可见,莫言的神话叙事并不单单是与马尔克斯神话叙事影响借鉴的问题,其背后有着本民族独特的文化背景。这也就形成了神话叙事的传统模式差异。

二、叙事话语的艺术形式

莫言和马尔克斯,身处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两位作家,虽然相距万里,但却找到了艺术上的某种共鸣。优秀的艺术作品从来不分国界,一切开明的作家和评论家,都不会闭目塞听,他们会认真学习和汲取优秀的作家和作品的营养,以此来丰富自己的创作。当然,作家如果想创作出独特的优秀的作品,除了借鉴外国的优秀艺术形式外,还要立足于本国丰富的文化传统资源。能否将两者结合,是作家进行优秀创作的关键,而莫言似乎是将这两者进行完美调和的一个例证。优秀的作品并不是全盘独特的,它容许相互之间有共通之处,这种共通不是所谓的统一模式化,而是艺术上的共通和共鸣。莫言和马尔克斯,在叙事话语的艺术形式方面有很多共通之处。

1.魔幻色彩

莫言的作品中有很多具有魔幻色彩的地方,这些具有魔幻色彩的描述与莫言从小听说的民间传说故事不无关联。诸如在《红高粱家族》中的红高粱感应着爷爷奶奶的爱与憎,也能感应着人世的悲欢,它们不仅有声音、动作、表情,而且有思想感情。莫言的家乡高密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低地,但是土地并不怎么肥沃,适宜耐涝耐旱的红高粱的种植。一望无际的红高粱如海浪一般,此起彼伏,人钻进高粱地,如滴水入川。在这茫茫的高粱地里有传说中的鬼魅和狐妖,童年的莫言在经过祖母的鬼故事启蒙之后,必定对这一望无际的高粱地产生过恐惧,所以,在纤细敏感的莫言眼中,这些红高粱拥有灵魂和情感。在《马驹穿过沼泽》中的马浑身红色,会说人话,有着人的思想感情,后来她化作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和小男孩结了婚,之后生儿育女,这匹马驹就是食草家族的女祖先。还有《夜渔》中那个少年夜渔时见到的奇花和那个神秘的女人,少年“我”突然见到河中出现一朵荷花,情不自禁地追着那朵荷花走着。那朵荷花最终不见了,当那朵荷花消失时,那个面若银盆的美丽女人就突然出现了,她向我展示了捉螃蟹的本领,之后留下一句谶语般的话就走了。《奇遇》中已经死了的三大爷却在村口遇见“我”,并且参与到给自己准备的葬礼中,生死混淆莫辨。凡此种种,都表现出了莫言的作品有很多民间传说的特质,拥有灵魂的高粱,化作女人的马驹和神秘的女人,这些像传说故事一样出现在莫言的小说世界中,为莫言的作品增添了极强的魔幻色彩。

马尔克斯的魔幻叙事中,也有很多类似传说、神话的因素。《百年孤独》中,死去的阿尔基亚德斯因不堪忍受死人世界的孤独居然回到了生人的世界,并且就住在布恩蒂亚家;被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蒂亚杀死的普鲁登肖也不能忍受死人国的寂寞,居然回到了仇人家与仇人聊天;美人雷梅黛丝不属于纷嚣混乱的人间,居然坐着床单飞升而去;死掉的阿卡迪奥·布恩蒂亚为了给母亲报信,自己的血居然从街上一路流到家里;马孔多居然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这些例子十分明确地表明了马尔克斯创作中的神话因子。

莫言的民间传说叙事和马尔克斯的神话叙事在神奇魔幻这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无论是高密东北乡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雨还是《奇遇》中的三大爷“死而不亡”都与马尔克斯描述的马孔多四年多的大雨和普鲁登肖、阿尔基亚德斯返回人间一样离奇怪诞。

2.天马行空的叙述和超出常人的艺术感觉

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大多玄之又玄,奇之又奇。鬼灵精怪,神魔异事,这些超出常规常理的事物最容易抓住听众和读者的心。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也能丰富小说的内涵,制造一种氛围,读者就是在这色彩斑斓而又目眩神离的情节氛围中渐渐步入阅读的佳境。而莫言与马尔克斯都是大师级的作家,是文字高手,他们的叙述思维和表达方式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凭借自己超常的文字修养,将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等容易引起读者好奇心理的东西以一种天马行空的叙述表现出来,给自己的作品增添了无限的魅力和内涵。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本来就是灵动飘逸的,对它们的表述无疑也是灵动飘逸,天马行空。

马尔克斯在自己的回忆录《为小说而生》的卷首语中说道:“生命不是一个人为了活着,而是为了记着什么事情,并且去记述这些事情。”[9]1有着这种创作信念的作家,其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记述生活,记录生命。这种信念自是培养了他们超常的艺术感觉,这是常人无法比拟的。莫言的创作也契合马尔克斯的观点,他的创作也是对自己生活的感悟和记录。两个具有超常艺术感觉的人,其艺术创作自然奇幻多姿,精妙绝伦。

在莫言和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天马行空的叙述以及奇谲怪诞的传说故事俯拾皆是。比如莫言在许多作品中都描写了具有灵性的动物,他不止一次地写到黄鼠狼、狐狸、狗、骡子和马等动物,它们不再是一般的动物,而是秉承天地意念的某种神灵,它们与人类具有相似的感觉和智能,并与人有着某种神秘的必然关联。莫言在《狗道》写了一大群以人类尸体为食的狗,这些狗分属于三个团体,各自有一个领袖。他们在领袖的带领下有组织有纪律地与人类争抢尸体,而且渐渐变得聪明和狡猾。在它们内部,它们也会争权夺利和争风吃醋,并且为了权力和霸占母狗,它们甚至动用心思除掉异己。这充分体现在那条大红狗用计谋杀死另外两条狗领袖的事件。莫言在叙述群狗争霸的过程中,语言华丽绚烂,天马行空。在莫言的笔下,狗成为了人类的竞争者,甚至有了人的思维和智慧。由此看来,《狗道》具有某种传说和神奇的性质。而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不可思议的神话故事和天马行空的叙事也处处可见。《百年孤独》中,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情妇佩特拉·科特斯能够让牛羊等牲畜疯狂地繁殖,以至于他的牲畜遍地都是,这也让他有了尽情纵饮狂欢和招待客人的资本。而佩特拉·科特斯俨然是一个繁殖女神。在这段叙述中,马尔克斯那种不受现实所困,任凭思绪纷飞的笔法同样达到了神话故事般天马行空的境地。

莫言和马尔克斯都具有超出常人的艺术感觉,这也许与两人的独特的童年经历有关。莫言童年时,经受过饥饿和恐惧,这种独特的经历使他的感觉器官超常地敏感。莫言曾经说过:“我的长处就是对大自然和动植物的敏感,对生命的丰富的感受。比如我能嗅到别人嗅不到的气味,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发现比人家更丰富的色彩。”[2]而马尔克斯同样有这种对事物的敏感,童年时代外祖母和外祖父给他的童年启蒙,让他对印第安文化以及美洲大陆有着独特的感受。发达的艺术感觉让他在描述马孔多,描叙布恩蒂亚家族百年的历史时显得得心应手。超常的艺术感觉需要先天的禀赋,但更多的是后天的启发和培养。而莫言和马尔克斯似乎两者兼而有之,这也许是他们成为世界级的作家的一个原因。

三、神话哲学的表达

1.主题

作家关注人,关注民族,他们的作品中饱含了对人的探讨、对民族的关切,但凡优秀的作家,其作品的主题无不崇高深刻。莫言与马尔克斯也不例外。莫言是个高产作家,他在自己众多的作品中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他的作品涵盖了对民族,对国家,对人的终极关怀,彻底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民族良心和创作苦心。在这方面,马尔克斯与莫言同样伟大,他运用神话叙事手段,将作品的主题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有评论者这样评价马尔克斯的创作:“他是一个十分罕见的艺术家,他不但成功地记录了一个民族的生活、文化和历史,而且还记录了整个大陆的生活、文化和历史。”[10]7马尔克斯的关注点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他还关注整个拉丁美洲,甚至全人类。莫言对马尔克斯的评价也十分贴切:“我认为他在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他认为世界是一个轮回,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人的位置十分渺小,他无疑受了相对论的影响,他站在一个非常的高峰,充满同情地鸟瞰纷纷攘攘的人类世界。”[1]

莫言和马尔克斯的神话哲学主题关注人,关注民族,关注历史。他们秉承着作家的使命,不仅创作出了充满美的作品,还将自己的世界观念和人生观念进行了升华,让其作品的主题充满了历史感和厚重感。正因为其创作主题的崇高才成就了两位作家的伟大。

2.美学观念

传说与神话故事都是与主流文化相对的一种民间文化,这种民间文化是一种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边缘文化。它关注的并不是处于社会强势地位的统治者,而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普通民众和底层人民。莫言把自己的着眼点几乎全部放在了他的故乡和那里的农民身上,他写他们的爱与恨,写他们的痛苦与悲哀;他在文字中注入了自己的血和泪,注入了对那块土地、那里的人民所有的眷恋和同情。莫言的小说中,处处彰显着人性的光辉,而这人性并不仅仅是光明的,有时也是晦暗的,一如那块土地上各种各样人的本性。《红高粱》中亦正亦邪的土匪余占鳌,敢爱敢恨、敢做刚当的“奶奶”;《丰乳肥臀》中光辉伟大的母亲,“天生残废”的上官金童等等人物无不渗透着莫言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正如学者王德威所说的那样:“从早期《透明的红萝卜》中的少年叙述,到晚近《丰乳肥臀》中恋乳狂患者告白,莫言的人物已一再显示世人的面目千变万化,既不“红、光、亮”,也不“高、大、全”。他(她)们不只饱含七情六欲,而且嬉笑怒骂,无所不为。究其极,他(她)们相互碰撞、变形,遁世投胎,借尸还魂。”[11]由此看来,莫言对人、对生命有着深刻的思考。其艺术性的思考使他的作品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观念:民间神话的创作,使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充满了奇绝美和幻化美。用民间神话为底层人民树碑立传。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也描写了一个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家族,一个时刻躲避被统治命运的孤独的家族。与莫言笔下的人物和故事相比,《百年孤独》中的人物属于较上层的人物,已经超出了莫言笔下小人物的局限,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在努力地挣扎,试图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这些人物的命运也暗含了整个拉丁美洲的命运。在各种势力的压迫下,布恩蒂亚家族乃至整个拉丁美洲注定孤独和弱小。以魔幻诠释孤独,这是马尔克斯的美学创作观念。

莫言和马尔克斯引用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只是小说运用的一种手段,一种艺术方式,小说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作者对生命和崇高的思考。他们的美学观念从表层看来有很大的不同,但从深层来看,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一种神话哲学的表达。

3.哲学表达

艺术家的责任是表现生活,表现人生,表现历史,一部作品的创作并不单单是作者随意的堆砌和构造,其中蕴含了作者极大的心血。作者将自己对人生、历史和民族的思考化成文字融入到了作品中,阅读大师的作品我们能够感受到作品中思想的厚重。无论莫言还是马尔克斯,他们的作品都是一种独特的哲学表达。《红高粱》从创作初到现在,被无数人反复阅读,影响力日甚,其原因除了作品的艺术价值外,它还是莫言先生思想的结晶。《红高粱》中的传统文化精神和人文关怀才是该作品畅行不衰的原因。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经问世,便得到世界范围内读者的喜爱。罗纳德·基督曾经盛赞《百年孤独》:“我们一直想知道哪本小说才是美洲最伟大的小说,看起来,只有马尔克斯写出了美洲最伟大的小说。”[10]11《百年孤独》在全世界的盛行,其中最吸引读者的地方即是马尔克斯寄寓作品中的哲学思想。以哲学家的态度看待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以哲学家的悲悯看待自己的人民,这似乎是伟大作家的共通之处。

莫言和马尔克斯运用纯熟的神话叙事方式,将自己的哲学思考寄寓作品之中,独创的艺术形式加上深刻的思想内涵,使他们的作品畅行世界。这种深刻的神话哲学表达方式,也让全世界的读者享受到了阅读和思考的快乐。

四、结语

美国人类学家伍兹指出:“人们不会接受外来文化所提供的,或所能从中得到的一切东西。一般说来,文化特质是被接受或排拒,完全取决于它在接受文化里的效用、适宜性和意义。”[12]32莫言虽然借鉴学习了马尔克斯,但并不是全盘接受,他只是学习了马尔克斯一些优秀的艺术方式。虽然两人在魔幻叙事方面有很多的相同或者共通之处,但是两人之间有明显的不同。有研究者称:“论者多认为他受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影响,一般来说是不错的。但是他的思绪显然比马尔克斯庞杂,他的想象力驰骋得也比福克纳疆域广阔。这两位作家对于他的影响,主要在于激活了他沉睡的感觉,启发了他审美主体以民族民间文化为本位的高度自觉,以及超出机械论理性逻辑的人类学视野。从思想到叙事立场,从内容到文体,莫言确立了审美主体高度统一的思维——表达方式,由此开始了艰苦的艺术创造。”[13]

莫言十分清楚学习别人的尺度,不能永远沉入别人艺术的泥潭无法自拔,而应该在学习的过程中体会和感悟,然后去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空间。莫言立足于本土文化传统,对马尔克斯的艺术形式加以学习借鉴之后,又形成了另一座“灼热的高炉”,使他成为了继福克纳、马尔克斯之后的第三座无人企及的高峰。莫言的民间传说和马尔克斯神话叙事是一种学习借鉴的关系,更是一种平等对话、跨文化交流的关系。莫言与马尔克斯这种跨文化的神话叙事,值得进一步的研究和讨论。

[1]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J].世界文学1986(3).

[2]莫言、大江健三郎.寻找红高粱的故乡——大江健三郎与莫言的对话[J].南方周末2002年2月28日.

[3]Mo Yan.ShiFu,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M].Translated by Howard Goldblatt.Published by Arcade Publishing company 2011:Front cover.

[4]莫言.超越故乡[M]//会唱歌的墙.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

[5]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M]//莫言文集·小说的气味.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6]加西亚·马尔克斯、门多萨.番石榴飘香[M].林一安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7]黄俊祥.简论《百年孤独》的跨文风骨[J].国外文学(季刊),2002(1)

[8]Mo Yan.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M].Translated by Howard Goldblatt,Published by Arcade Publishing company 2012.

[9]Gabriel García Márquez.Living to Tell the Tale[M].Published by Jonathan Cape 2003.

[10]Gabriel García Márquez.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M].Published by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03.

[11]王德威.千言万语 何若莫言[J].读书,1999(3).

[12]克莱德·伍兹.文化变迁[M]施维达等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1988.

[13]季红真.神话结构的自由置换——试论莫言长篇小说的文体创新[J].当代作家评论,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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