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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在宋前果真不受重视吗?*——与刘绪义先生商榷

2013-02-15孙尊章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杭州31008江西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南昌330045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3年5期
关键词:刘文五经钱穆

孙尊章,徐 凌(1.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杭州 31008;.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南昌 330045)

《中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刊登刘绪义先生大作《〈论语〉 在宋前为何不受重视》[1](以下简称“刘文”),文章认为《论语》在宋以前不受重视,并分析了其不受重视的三大原因。文章同时认为,《论语》成书应在“儒术独尊”之际。

细读此文,觉得文章中有些地方有模糊不清之处,有些论据存在问题,而其《论语》在宋前不受重视的结论,亦无法成立。故撰此小文,供刘先生及同道批评指正。

一、刘文误解了钱穆先生的话,因此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刘文认为:《论语》是儒家的一部重要经典,人们一提到儒家必想起《论语》。然据钱穆先生考,“隋唐以前人尊孔子,《春秋》尤重于《论语》。两汉《春秋》列博士,而《春秋》又几乎是五经之冠冕。《论语》则与《尔雅》《孝经》并列,不专设博士。以近代语说之,《论语》在当时,仅是一种中小学教科书,而《春秋》则是大学特定的讲座”;“下及二程和朱子,才始提高《论语》地位超过了《春秋》,于是讲孔学的,更要研究《论语》了。但这一观点,到清代乾嘉以后又变了,似乎他们看《春秋》又复重过了《论语》”;“只有最近十年,一般人意见,似乎较接近两宋之程朱,因此研究孔子,都重《论语》,而忽略了《春秋》。”由此可知,在程朱之前《论语》是被人们所忽视的一个文本。

刘文所引钱穆先生的话,出自《孔子与春秋》一文。钱穆先生此文的观点非常明确:在隋唐以前,人们尊孔子,更看重《春秋》而非《论语》。两汉时《春秋》是五经之首,而《论语》则是中小学教科书。到了宋代,《论语》才取得经的地位,与《春秋》有了同等的地位。但北宋初时,北宋三先生“仍象是看《春秋》更重于《论语》”。到了二程和朱子,《论语》才更被看重。这个风气,到了清代乾嘉之后,又变了,特别是公羊家,又认为孔子的真精神还是在《春秋》,而不是在《论语》。

通过钱穆先生《孔子与春秋》中的话,刘文得出结论:“由此可见,在程朱之前《论语》是被人们所忽视的一个文本。”并因此有了其文的核心论点:《论语》在宋前不受重视。

其实,刘文误读了钱穆先生的话。钱穆先生的观点是“隋唐以前人尊孔子,《春秋》尤重于《论语》”。“尤重于”,并不表明钱穆先生认为《论语》不受重视,只是认为《春秋》比《论语》更受重视而已。因此,由钱穆先生的话引出其观点,本身就无法成立。另外,如果按钱穆先生的话能得出《论语》在宋前不受重视,则因为钱穆先生也说过“但这一观点,到清代乾嘉以后又变了,似乎他们看《春秋》又复重过了《论语》”,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论语》在“清代乾嘉以后”也是不受重视的?显然不行!《论语》没有《春秋》那么受重视,并不能得出《论语》不受重视的结论。

二、刘文认为司马迁时期《论语》尚未成书的观点无法成立

刘文认为:班固之前史籍文献中有无《论语》书名的记载?司马迁的《史记》中没有反映,史迁之前的先秦典籍中也没有记载,也没有出现过《论语》中的篇名……如果在司马迁时有《论语》一书传世,他必然会在传中载明。可见,在司马迁时期,《论语》尚未成书……沈约《宋书·百官志上》也不予采信:“汉武建元五年,初置《五经》博士。宣成之际,五经家法稍增,经置博士一人。”明确表示五经博士初立于汉武帝,汉文帝时确有立博士,并见诸于史,然均无有所谓“传记博士”。且没有任何资料可资证明谁是《论语》博士……《礼记》不一定是汉人所伪作,目前来看,《汉书》之前,只有《礼记》中出现过《论语》一次。……吴骞因《坊记》有“论语”之称,故而认定《坊记》是汉人所记,是有其道理的,也说明了汉前期人们并不知有《论语》。

这段话存在着一些问题。

第一,《汉书》之前,也有关于《论语》书名的记录,就在《史记》中,便有两处。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2]2226

韦丞相玄成者,即前韦丞相子也。代父,后失列侯。其人少时好读书,明于《诗》《论语》。为吏至卫尉,徙为太子太傅。(《史记·张丞相列传》)[2]2688

如果说第一个例子中的“《论语》弟子问”究竟是指什么还难以解释清楚的话,①关于“论语弟子问”,理解存在分歧,有人认为《论语弟子问》是一本书的名字(见韩兆琦《史记笺证》)所引李笠说法,《史记笺证》,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920页);有人认为《论言弟子籍》和《论语弟子问》都是指《论语》(见金德建《论〈史记〉‘言弟子籍’‘论语弟子问’即指〈论语〉》,《司马迁所见书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205-208页)。则第二个例子中将《论语》和《诗》并提,显然是指《论语》了。同时,据单承彬先生统计,今本《史记》中所涉及的孔门言论,在《论语》中有明文可考的有130余条,约占《论语》全书的1/4。[3]151很难想象,如果在《史记》时代《论语》尚未成书的话,会出现如此大量的引用。至于为何《史记》中虽然大量引用了《论语》中的话,却极少出现《论语》书名,很有可能是《论语》结集之后,书名还没有完全统一。[3]22-28

另据单承彬先生研究,成书在汉文帝时期的《韩诗外传》已经屡次出现《论语》之名,《汉书·董仲舒传》载仲舒对策时已明确提出《论语》其名。[3]19唐明贵先生也认为“在孔安国之前,《论语》之名已经存在”。[4]43

更何况,即使在《汉书》之前确实没有关于《论语》书名的记录,也不能轻易认为“在司马迁时期,《论语》尚未成书”。因为“从书籍编撰的发展历史看,最初的书籍是没有名字的。战国中期以后的文献中,才渐次出现了一些书籍的比较固定的名称……六经之外,周秦诸子之书的名称多初见于《汉书·艺文志》”。[4]14

另外,从《汉书·艺文志》、刘熙《释名·释典艺》等书开始,对《论语》书名的得名之由就已经有了各种歧解。这表明,东汉时代的人已经很难明了《论语》命名之由了,因此可推知,《论语》之定名已经离东汉有一定时间距离了。

第二,先秦及两汉时期,《论语》的流传已经很广。

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孟子》引《论语》条”曾说过:“《孟子》书引孔子之言凡二十有九,其载于《论语》者八。”[5]而唐明贵先生亦通过郭店楚简《缁衣》证明“《论语》在先秦时期已经在楚地传播”。[4]49

另据唐明贵先生研究,叔孙通尝为秦博士,汉高祖时制礼仪,曾引“夏殷周礼所损益可知”。陆贾也是由秦入汉之人,所作《新语》之《道基》《术事》《辨惑》诸篇也屡引《论语》文句,可见,在汉初,《论语》的流传已经很广了。

而且,《汉书·艺文志》也已经明确记载:

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6]②据单承彬先生研究,《汉书》此“武帝末”时间有误(因为鲁公王在武帝初年即已去世),当以王充《论衡·正说篇》所言“孝景帝时”为妥。详参单承彬《论语源流考述》,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6-98页。

另外,出土文献也已经证明西汉前中期就有了《论语》的抄本。1973年,河北定县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出土了大量《论语》竹简,据典籍记载和墓葬中的纪年简,推知该抄本不会晚于公元前55年。又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朝鲜平壤市乐浪区域贞柏洞三六四号墓出土了120余枚《论语》竹简,同时出土的还有几件西汉元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写成的户口簿木牍,学界推定该墓的下葬时间在公元前45年之后不久。因此,这批竹简应该是西汉前中期的《论语》抄本,与定州竹简《论语》的年代相去不远。①参[日]李成市、尹龙九、金庆浩撰写,[日]桥本繁翻译《平壤贞柏洞三六亖号坟出土竹简〈论语〉につぃて》,见[日]《中国出土资料研究》第14号,2010年3月31日发行,第110-149页。从平壤贞柏洞三六四号坟出土竹简《论语》第11简、第23简不讳“邦”字来看,抄写应该早于河北定州汉简本《论语》的年代。

因此,认为司马迁时期《论语》尚未成书的观点,无法成立。

三、关于“传记博士”是否曾经设立的问题,刘文观点并无充足证据

刘文认为:汉文帝时确有立博士,并见诸于史,然均无有所谓“传记博士”。且没有任何资料可资证明谁是《论语》博士。

其无“传记博士”的观点,主要立论有两点:(1)《史记》未有此说;(2)沈约《宋书·百官志上》也不予采信。依此两点便得出这个结论,证据尚嫌不足。

关于“传记博士”是否设立,是经学史上颇受重视的一个问题。朱熹、皮锡瑞、康有为反对曾经设立过“传记博士”,但没有充足的证据。徐复观、周予同对“传记博士”是否设立持怀疑态度。皮日休、孙奭、王应麟、阎若璩、戴震、周广业、焦循、宋翔凤、翟灏、钱大昕、张金吾、四库馆臣、梁启超、王国维、高步瀛、蒋伯潜、钱穆、杨伯峻、束景南等赞同赵岐说法,认为确实曾经设立“传记博士”。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个问题或许暂时还很难有一个定论,但随着材料的逐步发掘,持肯定论者目前占上风。②此问题不展开,详可参:杨海文.《孟子》传记博士问题的学术史考察[J].中国哲学史,2006(4);李峻岫.汉代《孟子》“传记博士”考论——兼论孟子其人其书在两汉的学术地位[J].齐鲁学刊,2007(1)。

因此,刘文反对曾经设立“传记博士”,并从而证明《论语》在当时不受重视,恐难成立。

四、事实上,《论语》在宋前已经非常受重视

所谓的“是否受重视”,可以在比较中看出。刘文对于《论语》在宋前是否受重视,是以《春秋》作为参照物来比较的。但如果《论语》比其他绝大部分典籍更受重视,则即使它没有《春秋》那么受重视,我们也可以认为《论语》是受重视的,就更不能说“在程朱之前《论语》是被人们所忽视的一个文本”。我们认为,《论语》至少从汉代起,就非常受重视。其理由如下。

第一,各个时期,《论语》的注释著作一直很多,这正表明了《论语》的受重视程度之高。魏何晏之前《论语》的注释情况,皇侃有较详细的梳理。

刘向《别录》云:“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合壁所得,谓之《古论》。”而《古论》为孔安国所注,无传其学者。《齐论》为琅琊王卿等所学。《鲁论》为太子太傅夏候胜及前将军萧望之、少傅夏候建等所学,以此教授于侯王也。晚有安昌侯张禹,就建学《鲁论》,兼讲《齐》说,择善而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至汉顺帝时,有南郡太守扶风马融字季长,建安中大司农北海郑玄字康成,又就《鲁论》篇章,考《齐》验《古》,为之注解。汉鸿胪卿吴郡苞咸字子良,又有周氏不悉其名,至魏司空颍川陈群字长文,大常东海王肃字子雍,博士燉煌周生烈,皆为义说。魏末吏部尚书南阳何晏字平叔,因《鲁论》集季长等七家,又采《古论》孔注,又自下己意,即世所重者。[7]

三国以至唐五代,《论语》的注者还有多家,此不赘述。而同时代能够有那么多人注释的典籍并不多,这足以证明《论语》在当时是非常受重视的。

第二,从熹平石经到开成石经,都把《论语》收录在内,这也表明,从汉代开始,《论语》就已经很受重视。

第三,在唐代,《孝经》和《论语》是所有士子都必须掌握的典籍,而“正经”则可选择专治其中一两种。如《唐六典·尚书吏部·考功郎中》的记载:

正经有九:《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谷梁》为小经。通二经者,一大一小,若两中经;通三经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其《孝经》、《论语》并须兼习。[8]

甚至,如束景南、王晓华先生的观点:

武帝建元五年(前136),设置五经博士,废罢了传记博士。《论语》博士虽遭废罢,但其实际地位并未因此而下降。汉时《论语》、《孝经》相当于汉中学科目,五经相当于汉大学科目,罢传记博士,事实上不过是把中学的科目放到大学科目中,地位反有上升趋势。……《论语》由“传”到“经”的飞跃发生在东汉后期。随着孔子的日益神圣化,记录孔子言论的《论语》也日益受到推崇。赵岐的《孟子题辞》曰:“《论语》者,五经之管辖,六艺之喉衿也。”《论语》成了与“五经”密切相关的一部重 要著作……《论语》在六朝时代已取得了与五经并列为经的地位……(唐代)《论语》被奉为六经的菁华,其作为经的地位之高直有凌驾六经之势。[9]

综上所述,刘文的观点是建立在对文献的错误解读基础上得出的,是不具有说服力的。而从《论语》被历代典籍大量引用的情况来看,认为“在程朱之前《论语》是被人们所忽视的一个文本”则更是错误的,值得商榷。

[1]刘绪义.《论语》在宋前为何不受重视[J].中国文学研究,2010(1):43-47.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单承彬.论语源流考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4]唐明贵.论语学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5](清)顾炎武.日知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06.

[7](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叙[M]//四部要籍注疏丛刊本《论语》.北京:中华书局,1998:156-157.

[8](唐)李林甫,等.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2:45.

[9]束景南.四书升格运动与宋代四书学的兴起——汉学向宋学转型的经典诠释历程[J].历史研究,2007(5):76-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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