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志臆
2013-02-03陈东东
陈东东
致幻皇帝
致幻皇帝致幻的原因常常不是因为想象力。在一本终于流传开来的插图本秘史里,担任过致幻皇帝贴身太医的作者告诉纸张:“……应该说,致幻皇帝并没有想象力。致幻皇帝惟有被宫廷(而不是人民和国家)赋予的权力幻觉。这幻觉带给他孤家寡人皇帝的欲望。”进一步的研究表明,致幻皇帝致幻的原因,常常就是其皇帝的幻望。
致幻皇帝的致幻想象力在他以外。方士的脑际、胸间和胃囊里,呼啸着要让皇帝不得不当真的幻术、魔法、奇技和诡计。“而方士的幻术想象力,”退休后以写作(难免杜撰)秘史消遣且赚了大钱的前太医又提及,“是建立在致幻皇帝毫无想象力这一显然的定理之上的。”——想象力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品质,它之于想象力的弱势对象,尤其对想象力方面一无所有、囊空如洗的穷光蛋,就会是货币和货币般的法力神通。在致幻皇帝那儿,方士的想象力恰好是硬通货。
方士的道具实在是简单的:帷幕布帘、酒血图谶、杯盏纸牌和烛火灯影,更为常用的干脆是黑暗。令皇帝致幻的首要法宝是方士的喉舌——从喉舌而来的被名作祈语和咒语的想象之声。那或为变易经之声,或为得道书之声,或为神圣篇、奥义论、破妖志、避邪引、永生编、光阴简之类的一派嘈杂。而且,时常,从方士喉舌间升起的,也干脆就是袅袅的黑暗。皇帝听觉的辨析之眼,从来就看不明白声音里一星半点意义所在。
在道具和声音的双重黑暗里,致幻皇帝终于致幻了。前太医和皇帝本人,都曾回忆过皇帝的致幻——其目击、触抚、经历的诸多不可能并非他以为到来的可能——偶尔几次,致幻皇帝会不太相信方士为他提供的想象力,但致幻皇帝根本缺乏否定和揭露那些幻术、魔法、奇技和诡计之秘密机关的想象力,也就在黑暗里默认了不可能终于是一种可能。对此,前太医所著的插图本秘史如是说:“有如他已经熟读的安徒生童话里展示新衣的皇帝,致幻皇帝也以其前辈掩饰愚蠢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想象力缺失。不,皇帝要掩饰的是其想象力致命的虚无。反讽的是,这种掩饰——在方士的误导下——竟然造就了一种想象力,那就是想象他所难以想象的魔幻现实对于想象而言恰好是确切的。那么,可以认定,致幻皇帝的致幻是踏实的。”
致幻皇帝后来也写下了自己的致幻回忆录,其中却声言:“我清醒地知道我面对着怎样的奇迹,它们的性质、效应、用途和结局,尤其是,它们对于方士的意义所在。我认为我唯一想象不到的是,方士凭什么料定我会接受他们的幻术而致幻?”这是否表明,致幻皇帝对他孤家寡人皇帝的欲望没有想象力?
万古生
万古生其人如其幻术:迂回、缓慢、悠久、被动和难以忘怀。他的法宝是他的长寿。当有人年过一百,皇帝给予他礼不加刑的优待;当有人年过五百,大臣和百姓就尊他为奇人;而万古生已年过一千——如他在各种场合所暗示的,如他几已成木的额角年轮所明示的——那么,至少在万古生自己这儿,在他幻术的内心深处,他有了一个神的身份。
皇帝面前,万古生则每天表演着他的不死。万古生的所谓幻术,似乎就只是永远陪着皇帝品茗、下棋、扯淡和观天象。不过,依照玄秘集(万古生的黑暗嗓子曾代为发出过它的声音)里的一个说法,神是“自有永有的”。神既是一,又是一切;神被当成一种超自然,正由于神是一种自然。万古生对经籍的援引让皇帝相信,这位方士的幻术并不像看上去只是平易、殷勤地活着那么简单。万古生不同于将一根竹竿化为一架滑翔机或把一座大湖收缩成打火机上一点绿焰的方士,他在幻术之外完成其幻术;而在他幻术也许的内部,确切地说就是时间内部,万古生是以跟时间磨时间、跟时间拖时间的方式,来完成他的长寿幻术的。
万古生在时间内部改变了时间。由于其长寿,时间不再是有限的,但时间却也并非无限:透过其幻术,万古生要皇帝看到的不是时间的线性、时间的循环或时间的短促与恒久;万古生让皇帝看到,时间如何体现于一个人、一个躯体。而正由于时间在这个人、这个躯体的体现,进而时间跟这个人、这个躯体的合一,使得这个人不仅是人而成为神,使得这个躯体不仅是躯体,而成为幻术所谓的时间肉身。
神,它大概意味着有形与无形的世间万物都朝他聚拢。时间作为万物之中的首要之物,在聚拢直到进入万古生的长寿幻术时,让皇帝以品茗、下棋、扯淡和观天象的方式体会到了。时间是腔肠运动加血液的流速流量加汗液排泄加心跳、呼吸、语言及其他,时间是这一系列活力的持续、再持续,必要得近于无聊的重复。“时间即活着,”致幻皇帝如此追忆。万古生以其长寿幻术,使一种想象的肉身时间变成了真实的、具体的、日常的、政治的、令皇帝不能不相信的现实。
而对于其他人——普通人,包括因万古生而致幻的皇帝,去理解和演绎肉体时间的方法,又怎么需要如万古生那样迂回、缓慢、悠久、被动和难以忘怀呢?他们直截、粗鲁、色情、本能、恐怖、无技巧和急不可耐——他们性交,忙于生殖,用代代延续去完成人和躯体的长寿幻术。
隐身人
隐身人从未向皇帝现过身,他的毛发须髯也总是深隐着,他甚至不曾让皇帝见识他的冠盖以及衣带袍饰。也许,隐身人始终裸体,因为,皇帝依照方士传授的要领练习隐身幻术时,太监和妃子总是能凭借一角龙袍、一缕缨络或一丝履痕找到皇帝,而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在隐身人那儿。皇帝后来在致幻回忆录里推测:“真正的隐身必定会以裸体为前提,原因在于,人对自我身体的所有物质性遮闭被统称为意在彰显的‘打扮,而裸体才是打扮的反面,是朝向隐身的首要步骤……”
然而,当皇帝也豁出去,脱得赤条条的,练习隐身幻术时,太监和妃子照样轻易就找到了皇帝。——皇帝的气味,没办法隐去,令他甚至比不脱光时还要方便地被人从隐身幻术里一举擒获。这里,皇帝遇见了自己的欲望。在皇帝身上,正像在所有人身上,气味总是生命欲望无形而具体的明确显示。气味跟隐身幻术相仿,能躲避搜索的视力,但要是气味并没有被隐身幻术排除的时候,鼻子,这据说盛放着灵魂的敏锐和直觉的器官,就会以指引欲望的名义,循着气味令皇帝从他的隐身幻术里现形。——欲望使皇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隐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