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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的那些金

2013-02-03乔叶

西部 2013年2期
关键词:伊犁薰衣草稻田

乔叶

在郑州,只要出市区向北到黄河边吃饭,都要路过一个造型复杂的立交桥,桥上密密麻麻路标牌里,其中一个写着“连霍高速”。每次,我都想,如果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再向西,走到它的尽头,那就是伊犁。——“连”是连云港,“霍”是霍尔果斯,霍尔果斯,可不就意味着伊犁么?

这个秋天,终于来到伊犁。新疆我已经来过数次,这是第一次来到伊犁。来的由头是领西部文学奖。奖金奖杯自是可喜,新遇故知也自是可亲,但对我来说,最大的福利却是伊犁本身。

行程五天,不断地被记者们问同一个问题:对于伊犁是什么印象?我一律是两个字:金的。再详问,便答不出了。此时,静下心来,在晨光中,慢慢地梳理着这个金的出处。

——没有记者可答,算是答自己问。

那天,从郑州飞到乌鲁木齐,已经是倦了。再从乌鲁木齐转飞伊宁,我一上飞机便睡。快降落的时候被乘务员叫醒,一睁眼,便是大地上一团团的金色撞进视界。这是成熟的稻田,透过灰蒙蒙的舷窗玻璃,这金色有些斑驳,但即便如此,也有一种绚丽的美。这些稻田所依附的归属地,是一条巨大的河流的流域。——这河,一定就是伊犁河了。以伊犁河两岸为画板,以金为第一色调,在稻田与稻田之间,还铺陈着一丛丛深墨的树林和一片片不知名的翠绿。这情形仿佛是某个神奇的画家随手涂抹的印象派作品,宏阔的布局里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天然诗意。

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正值太阳西下,当最后的余晖洒在一块又一块的田野上,——我不是没有见过田野,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田野。或许是空气格外纯净,或许是天格外蓝,或许是树格外的笔直,或许是这样的田野太少了。在伊犁,这里的每一块田野仿佛都不是田野,而是神迹。——一团团的稻田金则由印象派具体成了中国画的工笔:一团团,变成了一针针,一棵棵。这些金摇曳在每一株稻子身上,是毛茸茸、鲜嫩嫩的金色,是骄傲的,也是沉着的,纯粹的。

作为在田野中长大的中原人,我爱这种田野。

9月,薰衣草的花期早已经过了。但是在一个园子里,我还是邂逅了几丛正在盛开的薰衣草。知道自己也已经过了和花草合影的年纪,但是见了薰衣草,却还是忍不住要冲上去,从各个角度拍啊,拍啊,合啊,合啊——知道自己是丑的,可仿佛跟她合了影,就不那么丑了。还采摘了一小束放在包里——知道自己是不香的,可包里有了它,便周身都是她的香气。

正如我仰慕着的某些人,我知道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是愚蠢的,笨拙的,前言不搭后语,做什么都是错,可是,还是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跟他们在一起时,觉得无论自己多么糟糕,也还是会好上一些。

不是第一次见薰衣草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的香气是那么特别:是凶猛的,有重量的,会击倒人的。她的香气啊,仿佛是会唱歌,而这歌声是金色的。这沉默的芳香的花朵,这只用芳香来说话的花朵,她的芳香就是它的声音。她的声音,是金嗓子。

然后,慢慢淡下来,淡下来,淡到都以为已经没有的时候,再一闻,还是有,只是埋得深了。过些时日,再闻,还是有,而且,更深。

作为一个喜欢听音乐的人,我爱这种芳香。

这里的食物也是金色的。馕,是金色的。馕在新疆到处都有,但是在伊犁,格外具有金色的品质。刚出炉的馕,我可以吃一整个,左手拿着吃,右手忙着接掉落的芝麻粒,既狼狈又幸福。还有烤包子,它们不是圆的,有着棱角分明的造型,它们在烤炉里的样子,真是可爱啊,金色的火焰熏烤着它们,一排排的,白色的面皮上开出了一团团匀称的焦黄……还有金色的抓饭,胡萝卜,白米饭,羊肉块,皮牙子……都不是金色的,但凑到一起,就有一种金灿灿的效果来。至于奶茶、粉汤、纳仁、辣罐、面肺子、米肠、油塔子、油糕……在我的味觉中,它们统统金色。啊,餐后还有一客甜美的冰淇淋,在舌尖舞蹈出金色的甜香……那个下午,和两个朋友去逛大巴扎,还看到了金色的红薯。那么朴拙的红薯,撕开了皮儿,便露出了金色的内里。多么亲切的粮食啊。当然,还有卡瓦斯,它当然是金色的。无论是玉米粉、玉米花还是炒麦茶制作的卡瓦斯,统统都是金色的。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吃货,我爱这里所有的食物。

第一眼看到伊犁河,她似乎不是金色的。这大河,远远地看,是蓝色的。走近了,往下看,是深深的灰色。河水很平静,仿佛不动。但是,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动的,是大块大块地动,大块大块地流。

伊犁这个称呼,就得名于这条河。它是母亲河——这世界,无数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母亲河。母亲的意义也许没有什么不同,但母亲的样子和称谓却迥然各异。伊犁,据说更准确的称谓是伊勒,光明显达之意。更具体的形容,是说河水在太阳照耀下碧波粼粼的样子。清乾隆年间定名伊犁。换了“犁”字,便有了微妙的意蕴更替:犁铧,土地,耕种,生息,——奔腾不息的伊犁河,把它的本质精神浸染给了这块土地,让土地以岿然不动的方式,拥抱了一代又一代传承繁衍的人之潮浪。

那天下午,在夕阳下,我步行在伊犁河大桥上,一步步走近了伊犁河。走近伊犁河才知道,它也是金色的。在我的右侧,河面上是宁静的灰蓝。在我的左侧,逆光看去,河面上金光烁烁。以桥为界,以我为界,左侧和右侧似乎不是同一条河流。但我知道,这就是同一条河流。无论它的河面有多宽,有多窄,有多明,有多暗,有多浑,有多清,有多灰,有多金,这都是同一条河流。

作为一个虽然不智但是乐水的人,我爱这条河流。

返程那天,飞机从伊宁起飞,是下午。一路上,雪山皑皑,雪峰矗立。飞机贴着雪峰稳稳地走着——这是天山上的航路,是真正的天路啊。

天有些阴,机舱里很安静,我眼珠不错地看着窗外。对于雪山,我永远是一个看不够。怎么能看够呢?这些雪山,一座座干净得要命,一看就知道是从没有被人烟浸染过的。那么安详,宁静,沉寂,端洁,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连那些背阴的山脉里,一道道的山凹和山梁组成的线条也美得让我噤声。它们都是雪峰的衣裳褶子,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高贵的衣裳褶子。

然后,太阳出来了,没有被太阳照耀到的那些白色,仍然是那种一如既往的白。而阳光照耀到的所有白色,就都更白了,不,不是白,而是比白亮了几分,不过,也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对,或许用那个名词来确认更为恰当:白金。是的,是白金。

作为一个虽然不纯但是心向往之的人,我爱这白金一样的山。

据说伊犁州辖区内的阿尔泰山,蒙古语意为“金山”,因产金而得名。在伊犁的这些天里,阿尔泰的金子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便是这些金:金田,金香,金食,金河,金山,——对了,还有金人。在大巴扎逛的那个下午,阳光灿烂,作为几个异乡人,我和朋友们走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看见迎面走来的本土的人们,他们的肤色都有一层金,他们脸上的笑容,也有一层金。即使是沉默的人,他们的沉默,也有一层金。我们在一个小商店驻足,看到很多镀金错银的餐具,我拿起一把勺子问价,那姑娘说:“三块。”旁边一个本地姑娘惊叹:“真贵呀。”我们却疯了似地买,最后连酱油瓶子醋瓶子都抄走。扛着箱子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伤感。那伤感,也是金的。

……

伊犁是一座金矿。这矿脉是流动的,随处都有。这些金,就是这么零零碎碎地镶嵌在听觉、嗅觉和视觉中,镶嵌在我所有的感觉中。这些金,在看到或是看过之后,我甚至会以为它们不是金。但是,现在,回过神来,仔细地品,就会知道,对于我而言,它们就是金,足赤金。

——这些零碎的文字,是我从伊犁蹭来的金屑,回献给伊犁,不成敬意。只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这金的成色都是纯净的,也是足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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