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诗选

耿占春

陈超

晚秋林中

黄昏时分湿漉的林子

有一种你依赖的自闭安慰感

那边飘来孩子们烧树叶的呛味儿

年光易逝，这次是嗅觉首先提醒你

望着鸟群坚定地穿过西风的气旋

你已不再因碌碌无为而感到惭愧

日子细碎徒劳的沙粒多么安静

向平庸弯腰，你因学会体谅而变得温顺

载满琐碎心思的火车穿透暮霭

隐入西部钢蓝的群山；钢铁轰鸣后

林子更加幽寂，你的心也像

松树的球果，布满瘢鳞，但硬实平稳

怕惊扰林子那边的不知名的鸣虫儿

你也不再把惆怅的丽句清词沉吟

当晚云静止于天体透明的琥珀

你愿意和另一个你多呆些时间

韩子勇

鲜卑云冈

大朵大朵的云

在苍穹喷薄

这么美，这么多

裙裾的光边摇曳不止

青春滚烫，清新雍容

前倾着，伫立在云冈

热血驰骋，秋风浩荡

如你的名字

如这两个字

鲜卑——

鲜卑——

童声合唱青草白雪的形象

天空湛蓝，金屑荡漾

龟兹人昙曜，绛衣飘飘

吼一声佛唱，逶迤于高高的塞上

从天而降的马戏演员

翩跹沉醉的飞天

一路东来的西域乐团

宁静的混血儿

乳白 豆青 麦黄 葱绿

丰腴柔软，凝脂散出酪香

染一丝初起朔风的幽凉

一路嬉闹 云雨 歌唱

裸陈于云冈石窟 华严寺飞檐

和悬空寺的窄梯之上

恒山回来的路上

按新疆习惯

在路边的瓜摊停住

卖瓜的丫头嫣然不语

切一只，翠皮的西瓜是黄瓤的

再切一只，黄皮的西瓜是红瓤的

这使我想起俏皮的思维菩萨

交肢而坐 下颏轻扬

手指额头 若有所思

打开的喜悦如莲

如天上清风

滴在舌尖的甘露

胡桑

■树下

老人们，在修复身体的节奏。黄昏

落在椅子上，如一根拐杖滑向草丛。

每一棵树相邻于寂静。

黑暗训练着肉体的智慧。

一个偶然的自我释放出

各种悲观，使骄傲变得迟钝。

仿佛一只漂在水面的垃圾袋，

我正被环境逐渐吸收。

蚊子却纠正了我的幻觉。

它们是血液的敌人，生活的阴影。

即使如此，我不必怀疑秋天的衰败。

每一片树叶等待着被霜露撕下。

命运将自己固定在事物之中。

缄默业已完成，并且逐渐溃散。

纪梅

然而我认识他……

傍晚，在厨房做饭时，想到一句话：

“然而我认识他，这是多好啊！”

一个人伤感的回忆，就这样成为

另一个人满怀欣喜的低语

我携带《人·岁月·生活》旅行

不久前，火车窗口，山中院落

你的微笑，映着湖心的海藻花

我知道有一天这一切也会进入一本书

那位离世多年的诗人，已是

华沙公园，是郊外，是爱伦堡窗口

的一棵树；是他文章收尾的一声轻叹：

“然而我认识他……”我读着

想到一个人。想到这句话。

傍晚，在厨房里，我对手里的青菜说：

然而我认识他呢，你知道的

这是多好啊！

姜涛

在恒春海滩

反倒是我们之中的长者，最先建议裸泳

年轻人只用抽烟的稀疏的影子附和

暗地里，他们摆弄新买的草帽

把海滩人物和飞鸟收藏进相机

平日里，他们的表现果真动物性

在餐桌边贪吃又好辩，在异乡如在故乡

举止轻率不稳健。他们的可爱处

被长者看在眼中，喜忧参半在心上

此刻，雨点打在沙子上，打在各种印象

的相互反对与相互依恋中

仿佛万物初始，就如此乱麻一团

但六十年了，海水没有真的变老

还能挺起白沫的前胸，吸引年轻一代

当然，它也没能变得更有力

能真地推开这座岛，露出下面

暗红的山口和那些牺牲掉了的水鬼

隔着海，年轻人叫春，叫劲儿，发邮件

我们之中终于有人下海了

他并未褪去省籍，裸露处却傲人平坦

海水又一次次礼貌地送他轻松上岸

敬文东

学习

我开始得晚，也必将

结束得晚。我一贯擅长

道听途说，但我不来自于

道听途说。我有一个

正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家园。

（但愿你能在天国的地图上

查到它土气的名字。）

我越来越接近于善良。

我正在一点点积攒

卑微的爱，努力培养

感动的能力。但我不准备当众

热泪盈眶。我正学习着

向劳动投降。我正在一点点搜集

对他人的信任，把上当受骗的不快

埋在心间。我正在学会

悲悯。我已经学会了

悲悯。今天我捐了

五元钱，准备下一回

捐出十元。

李森

橘在野

日出东南

橘在野

黄在橘

阳在橘

阴在橘

橘在橘旁

橘在屋宇

日落西方

橘在野

日落在橘

苍茫在橘

月在屋檐

夜无橘

李少君

例行问话

一年总有那么几次，我迫不及待地

买一张机票，再坐一小时汽车

回到住过十多年的老房子里

探望越来越衰老的父亲母亲

总有一些例行的程序，每天

我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中间

父亲在左边，母亲靠在右边

眼前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家乡绿茶

从坐下开始，父亲母亲就交替问话

父亲问得多的是工作，母亲则关心着健康

这都是每次回家探亲的例行问话

反反复复，百问不厌

有时是一两个小时，有时是三四个小时

我总是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一一回答

直到他们站起来去张罗饭菜

自从离开家乡之日起，这样的

例行问话过一段时间就重复一回

而我也从不厌倦，总是定期回家

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父亲母亲的询问

久而久之在心底成为了一种期待

梁小静

明明如月

我没想办法逗自己开心，

我没想过要这样，问题是这很重要么？

要拥有应付痛苦的办法和花样。

可是掉在痛苦中很严重么？ 痛苦着痛苦

着，人就没了。

反正是在痛苦中消失了。

痛苦能让人做平时不敢做的决定。

有人积攒痛苦，好像为了用它做件事。

这人制造假象，好避开搭救。

我的不会自逗其实很危险。

因为这，想一些感动的话。像一些隐秘的

搭救。

爱情，诺言，情书的片段，

都是很不错的……搭救，但也会是爪牙。

有时，它那么狰狞。越甜美，

当它变坏，越难闻。 今夜真黑呵。

暴雨将至。

唐晓渡

五月的蔷薇

——致R. Y

当然，这是一个秘密——

缠绵的藤蔓

怎样从荆棘丛中

一把抓住春天

却不知怎么打开

就这么暗暗攥着

整整一个冬天的蓄积

憋得血管发蓝

迎春开过，樱花开过

然后是桃花、杏花

压缩再压缩的热情

竟会有雪花的冷淡

慢。必须是慢！

忍耐缓解着忍耐的负担

这世上不会有过时的芳香

看那些在风中晃动的小拳头

——我的花事，一百万颗

瞬时齐爆的集束炸弹！

汪剑钊

打开灯

三十二层。二百四十米。？譹？訛

数字为暴君的野心留下证据。

狭长的走廊伸展如一段废弃的盲肠，

依稀烙印1953年的印迹。

早晨，八、九点钟，

据说是太阳正当青春的时辰，

可夜色依然如黑色的蜘蛛

密布，霜粒爬满窗户。

打开灯，打开一本诗集，

在莫斯科河畔，像一只饥饿的麻雀，

啄食……

踩着单词通往句子的节奏，

与塔尔科夫斯基父子一起散步。

阴郁的天气需要习惯，

需要为自己找出生活的理由。

打开灯，仿佛种植阳光，

把自己照亮。

生活在继续，雨丝飘飞，

而潮湿的情绪是一种病毒，

比甲型H1N1流感更为凶猛，

感情的呼吸道被堵塞。

打开灯，像打开一颗心，

一颗被镜子灼伤的心，

光点在跳动，温暖

像血液似地流淌……

注：？譹？訛莫斯科大学的主楼有三十二层，二百四十米高。它竣工于1953年。11月的莫斯科，夜长昼短，上午九点，天光未明；下午四点，暮色已经降临。

王东东

窗外

一艘船航向我的鼻头，隔着一绺发髻

桅杆一样，错过天边的秘穴，夕阳似

奔涌。她坐在中间。但首先，

“一只船从左边的窗航到了右边的窗。”

而和时间无关。

亭子移动了几米。

我一共看了三天。

船散落如木屑，在墨斗旁；几个人游走，

弹片似地，揭开本地树的伤疤，

燕子睡眠般轰炸，歼击机催开花朵。

钓鱼人昏聩，勾着头，期待水雷

搅乱表面的平静。要不就怀揣定时炸弹，

引线呢？用她的发丝！柳丝

从眼里分泌而出，

钓丝引鲫鱼（急鱼！）上钩。

她的心的计时器遇到了一次堵车，

一次操纵杆的风暴，钓竿控制不住；铁塔

注视着，传输电的巨人在田野举起双臂呼号。

革命家患上急症，准确地变成恐怖分子，

俩小孩踩着旱冰鞋，从天空的沥青

跑道滑落，冒着白烟。鲤鱼安稳地

站在了湖心，向人们点头致意。

自深处，湖水喧响着聪明的药液

治愈我右耳的炎症。对着湖水阅卷，

她发现，“崇高”这一道名词解释题，学生们

几乎都能得分，如果不是得分最多。

……湖水和根震动着涌入了室内，让你想起

一个眼球外凸、总是从镜片后向上

瞥视、向上看的鹰一般的友人。

这是说，你站在他的身后，

……躲着地球，

和其他什么。

王家新

牡蛎

聚会结束了，海边的餐桌上

留下了几只硕大的

未掰开的牡蛎。

“其实，掰不开的牡蛎

才好吃”，在回来的车上

有人说道。没有人笑，

也不会有人去想这其中的含义。

夜晚的涛声听起来更重了，

我们的车绕行在

黑暗的松林间。

徐钺

短歌——自2010年10月

亲爱的，喝下又一个夜晚，我们依然

拥有曾经的玫瑰，和彼此

流着盐的身体，流着飓风与宿命季节的脸。

那么多的酒曾在你我的口中成熟

那么多的葡萄，白杏仁，燕麦，黑橄榄

苦或更苦的重量

它们曾摆脱自身的存在，向动脉尽头静静

沉淀。

我曾对死亡满怀激情，如今——依然

那命中注定的毁灭速度在秋天重复，像悲伤

自星象大师的手掌脱落，寻找：有我署名

的门板。

而你，哦亲爱的，你则寻找钥匙

你打开我所遗忘的空间，将酒杯之外的寂

静斟满

你亲吻我未曾署名的苍老

在叶落中，在我哀悼果实的睡梦之中；一

年，又一年。

杨庆祥

想起木匠惠特曼

在一个阴天的图书馆想起惠特曼

他胡子里藏满了锯末

他呼吸急促，鼻炎严重

热衷于辨别各种木头的味道

赋予它们相应的形状和花纹

在一个阴天想起木匠惠特曼

想不起他的诗

想起他干活时认真执着的眼神

或许他并不快乐

毕竟一天辛劳收入微薄

木匠惠特曼是一个热情而卑微的人

他只是一枚小小的草叶藏在尘世中

会经受很多次风吹雨淋

会忍受很多次大火裂石烁金

木匠惠特曼已经死了

他的遗产是一把钝口的斧子

他在大洋彼岸的尸体已经融入

松树、苦桕树和红枫树

木匠惠特曼先生

我在阴天的图书馆想起你想不起你的诗

当一场大风吹过阴霾的天空

我发现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留下

因为劳动过就足够了

因为生活过就足够了

臧棣

完美的倾向协会

没骑过驴的人不会知道

云如何让金子变薄。

比金子还薄的，不是金风吗？

送爽送到夜的八月边界，

那里，蛐蛐正在给你的心灯赶织无边的灯罩。

你不会猜中压扁草丛的

是候鸟的蛋，还是一块潜伏的石头。

只有宁静才能恢复自我，

所以，你想让金风帮你吹出什么呢？

张清华

叙事

故事开始于一条美丽的河流

河岸上，几个邻家的女子在唧唧咕咕

一个少年骑车而来，雪白的芦荻挡住了

他的去路，他听见那女孩嗤嗤的笑语

一阵慌张便连滚带爬地掉下了沟底

这条河流源自博山，流经蒲松龄的故居

最初是一个温泉，水汩汩地从牛山流出

在上游叫柳溪，在中段叫孝妇河

再下段改名叫乌河——愈见水静流深

到下游拐了个弯儿，就没有了名字

那河水冒着热气，河里跑着传说和鲤鱼

男孩十四岁，从南而来，穿越板桥往西

遇见了这尴尬的一幕，女孩伸着手

指指点点，仿佛岸边拂面的杨花和

带着水性的柳絮，一下让他失去了重心

和记忆。多年后，那小河被埋入了岁月

与污臭的淤泥，那转了把的自行车

还有乌青的额头，胸口怦怦乱跳的兔子

随着那桃花的人面，还有颓圮的院墙一起

沉入了北风的呼啸，变成了乌黑的泡沫

张桃洲

即兴

一、东门

一些人从东门出去

回来时，银灰的铁皮紧闭。

雨正下着，漆黑一片

台阶上还有他们

走过时留下的印痕

和余温。

二、雪

有人在谛听。但此时

外面的喧哗吞没了雪的声音

雪静静地飘落

彻骨的暖意

枝桠并没有垂下来

当他们拐过黑暗的斜坡

三、灵感

写作的灵感来自冬天

在冬天，我会

守候在阳台上

任光线涌来又退却

当然还有秋天，夏天

仿佛指缝间漏下的沙粒

张伟栋

岛屿的时刻（四）

这一日，我自云彩的光线

看到黑山羊，它赤裸的颜色

竟如灵魂本身，因为它背向大海

在清泉的边上吃草，它仿佛

一直来自那里，像是大海

有一道晚祷时的围栏，

像是岛屿的背面，有被拘禁的

灵魂，使那些从前雪中的友人

在台风里孤独的交谈，因为

在岛屿，像是在异国

我笔下淋湿的土地，

浮起浩渺的烟波。

栏目责编：舒卫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