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革命:艾思奇《大众哲学》的政治意义探析
2013-01-30欧阳军喜
欧阳军喜
(本文作者 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北京 100084)
艾思奇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大众哲学》是他最著名且影响最大的著作。学界对《大众哲学》的研究,大多将其置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视域①学界普遍认为,艾思奇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的第一人,其最大功绩是写作和出版了《大众哲学》。参见李金山主编:《大众哲学家——纪念艾思奇诞辰百年论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4、12页。。但仅仅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角度来诠释《大众哲学》的意义还不够,因为艾思奇从来没有把哲学当做纯粹的理论来研究,他的哲学活动总是针对并配合着一定的革命任务而展开的,都是以宣传某种具体的革命理论为目的。可以说,艾思奇一生的革命活动主要是哲学活动,他的哲学活动同时也是革命活动。因此,对《大众哲学》的评价不能只限于它把哲学通俗化、大众化,更重要的是,《大众哲学》是如何通过通俗化的哲学,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理念,引导民众走上革命道路。本文即从革命宣传与民众动员的角度,对艾思奇《大众哲学》的政治意义作一初步探析②美国学者迈斯纳曾经注意到艾思奇《大众哲学》一书的政治意义,但只论及与唯物辩证法论战相关的一些问题。参见Meissner,Werner.Philosophy and politics in China:The controversy over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in the 1930s.London:Hurst and Company,1990.。
一
艾思奇的哲学活动从一开始就与中国革命运动联系在一起,《大众哲学》的出现是“革命”延伸到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产物。
艾思奇,原名李生萱,1910年生于云南。或许是受到其父李曰垓和其兄李生庄的影响,艾思奇从小就表现出强烈的政治兴趣和革命倾向③李曰垓,同盟会员,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和护国战争。李生庄,中共党员,曾任中共云南省委特别委员会委员。。1925年,15岁的艾思奇在云南省立第一中学读书时,参加了中共外围组织“青年努力会”,并任学生自编刊物《滇潮》的编辑,撰写了许多宣传反帝反封建的文章。1926年,他又加入中共外围组织“新滇社”。1927年春,艾思奇赴日留学,参加中共东京支部廖承志组织的“社会主义学习小组”,并阅读了许多日文版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1928年5月,艾思奇因抗议济南惨案回国,在《云南民众日报》撰写许多文章,宣传新哲学①《云南民众日报》是1928年由龙云政权的省财政厅厅长卢汉所办,该刊主笔和许多编辑都是中共地下党员。参见陆万美:《回忆艾思奇同志在〈云南民众日报〉片断》,《一个哲学家的道路——回忆艾思奇同志》,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4页。。1930年夏,艾思奇再度赴日,入福冈高等工业学校冶金系采矿专业,期间又研读了许多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世界观发生转变,开始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艾思奇回国。1932年进入上海泉漳中学任教员,1933年夏经杜国庠和许涤新介绍,加入“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简称“社联”),并担任“社联”研究部长。1934年6月,经“社联”安排,由共产党员柳湜介绍,进入《申报》流通图书馆读书指导部工作,以“读书问答”的形式,回答读者提出的问题。同年11月,《读书生活》创刊。艾思奇自创刊号起,连续24期在该刊发表《哲学讲话》。1936年1月,《哲学讲话》结集出版。因遭到国民党当局查禁,同年6月出至第四版时易名《大众哲学》。②《艾思奇全书》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29—935页。这就是《大众哲学》一书的由来。
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写于1934年至1935年间,那时他虽然还未加入中共,但已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③艾思奇于1935年10月由周扬、周立波介绍入党。参见《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页。。他的哲学活动从一开始就与中国革命和中共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的《大众哲学》正是特定时期根据中共的特殊需要而写作的。
第一,《大众哲学》的写作和出版是为了适应中共加强革命理论宣传的需要。大革命失败后,中共深切感受到理论落后于实际,迫切需要从理论上武装自己,扩大马克思主义宣传。为此,在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社联”于1930年5月在上海成立。“社联”的主要任务就是“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分析中国及国际政治经济,促进中国革命”,“研究并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使它普及于一般”,同时开展对“一切非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如民族改良主义,自由主义,及假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如社会民主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及机会主义”的批判④史先民编著:《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资料选编》,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第22—23页。。可见,“社联”并非一个纯粹的学术机关,而是一个肩负着斗争使命的文化机关。正因如此,它成立后就特别注意加强和“上海反帝大同盟”、“革命互济会”、“自由大同盟”、“左联”等各革命团体的工作和组织联系。⑤史先民编著:《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资料选编》,第26—27页。如前所述,艾思奇1933年夏加入“社联”,然后又由“社联”安排,进入《申报》流通图书馆。考察《大众哲学》的写作渊源,这是首先应当注意的一点。
第二,《大众哲学》的写作和出版是为了适应理论大众化的要求。大众化运动首先兴起于文学领域⑥文学大众化的问题在1929年就已提出,最初不过是指新兴文学的技术问题,之后便是指文学如何深入大众,大众如何获得他们自己的文学的问题。参见郑伯奇:《关于文学大众化的问题》, 《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 (1930年)。,之后蔓延到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中共有感于大众化运动中“讨论”多于“创作”,要求理论工作者根据群众的具体要求,创作真正大众文艺的著作,以动员群众参加斗争⑦参见《张闻天文集》第1卷,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第316—317页。。夏征农指出,“大众文化运动到现在已不是空口谈大众要不要读书,或者大众应该读什么书的时期,而是拿些甚么给大众读的时期了”,“制造一大串大众能读得懂的书籍,是当前最重要的工作”⑧征农:《拿些什么给大众读》,《读书生活》创刊号(1934年11月10日)。。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开始写作的。在《读书生活》同仁的鼓励和帮助下,艾思奇的《哲学讲话》连续在该刊发表。《读书生活》本身也是文化大众化运动的产物,它“虽然是一种读书杂志,但不是那样供知识者发表讨论学问的读书杂志”,“它的主要对象是店员学徒,及一切连学校那张铁门都不能走进的人”⑨仝人:《创刊词》,《读书生活》创刊号 (1934年11月10日)。。该刊一向主张读书不能离开生活,生活不能没有理论的指引,所以特意在该刊创设“讲话”专栏,而《哲学讲话》的目的,就是“把新哲学的一般法则运用到人类历史方面去”,使读者对于人类社会得到“一个总的启示”①李公朴:《〈读书生活〉的一周年》,《读书生活》第3卷第1期 (1935年11月10日)。。艾思奇曾说过:“如果不是为着做了一个《读书生活》的一个编者,不能不服从编者的义务的逼迫,如果不是朋友们的鼓励我督促 [我], 《哲学讲话》也许就永远不开始写”,“我对于这件工作是时时刻刻抱着踌躇的心情,并不是勇猛地做下来的。我对于自己的工作的意义实在认识得不够了”②艾思奇:《我怎样写成〈哲学讲话〉的?》, 《新认识》第1卷第4号 (1936年10月20日)。。这固然可以看做是作者的谦词,但也反映了《大众哲学》创作的客观动因。可见,《大众哲学》也是文化大众化运动的产物,如李公朴就指出:“这本书是用最通俗的笔法,日常谈话的体裁,溶化专门的理论,使大众的读者,不必费很大气力就能够接受。这种写法,在目前出版界中还是仅有的贡献。”③李公朴:《序》,艾思奇:《哲学讲话》,读书生活出版社,1936年,第1页。
第三,《大众哲学》的写作和出版是为了确立和巩固唯物辩证法在革命运动中的指导地位。1927年之后,唯物辩证法在中国获得了巨大发展,“中国的辩证法唯物论哲学之盛行,是全世界及中国革命势力发展之结果”④《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59页。。随着唯物辩证法的盛行,围绕唯物辩证法的论战也随之展开。在唯物辩证法的论战中,张东荪、叶青与傅统先等人都否认唯物辩证法的“哲学”性质。张东荪认为,“马克思的主张至多只能说是一种‘社会哲学’(social philosophy)或‘历史哲学’(philosophy of history),而决不能说是一种科学”,“唯物辩证法是一个牵强附会,与混淆不清的东西”⑤张东荪:《唯物辩证法之总检讨》,张东荪编:《唯物辩证法论战》,北平民友书局,1934年,第156、213页。。傅统先也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大半是致力于政治经济及社会事业,对于这个新唯物论,他俩并没有多少详细的理论”,因此“如其称之为哲学家不如称之为社会学家”⑥傅统先:《辩证法唯物论批判》,张东荪编:《唯物辩证法论战》,第17页。。叶青则从哲学与科学的关系角度,否认唯物辩证法是“哲学”,认为历史上的知识有三种,即宗教、哲学与科学,“它们是一个产生一个;又一个代替一个的。其次序是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所以黑格尔以后,不再有哲学了。费尔巴哈把它消解于人类学中,马克思把它消解于社会学中。现今存在的哲学,如新观念论、新生机论、新实在论等,乃是哲学消解后的残渣”⑦叶青:《哲学到何处去》,上海辛垦书店,1934年,第228、229页。。此即叶青的“哲学消灭论”,其实质是要否定唯物辩证法的指导地位。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正是为了驳斥这些错误观点,确立唯物辩证法的指导地位而写的。他说:“有人主张要消灭哲学,单用科学来代替,这是一种错误。科学的研究,是各部分分门别类地实行的,所以每种科学的认识,也各有一定的范围,至于包含一切范围的普遍的认识,仍是哲学的任务。科学认识各种有限的范围内的事物法则,而哲学则研究最普遍最一般的法则。”⑧《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138页。
综上可见,20世纪30年代初中共在理论宣传上的政策转变、大众化运动的兴起及唯物辩证法论战是《大众哲学》写作的具体历史语境。它们的一个共同指向,就是动员民众参加到中共领导的革命运动中来,这也正是《大众哲学》所要承担的使命。
二
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所写的全是新哲学,即唯物辩证法方面的内容。唯物辩证法被认为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哲学,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的世界观。马克思曾说过,“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页。这里所讲的哲学,就是指唯物辩证法。艾思奇认为,“哲学思想是人们的根本思想,也可以说是人们对于世界一切的根本认识和根本态度”。由于人的思想与其社会地位有直接的关系,因此“各种人因地位不同而有各种哲学”,而唯物论和唯心论“是一切哲学上的两大类”,“是哲学史上互相斗争的两大阵营”。①《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137、139、148页。换言之,哲学在阶级社会里是一定阶级的意识的集中表现,是阶级的意识形态,“哲学既是阶级的,因此它的发展和阶级党派的斗争是分不开的。哲学理论反映阶级党派的斗争,或者说,它是哲学形式上的党派斗争”。唯物辩证法坦承自己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把哲学上的理论斗争和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联系起来,成为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法指南。在艾思奇看来,“离开辩证法唯物论的哲学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整个革命理论,离开整个的革命理论,也不会有真正完全的辩证法唯物论”。②《艾思奇全书》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43、729页。
按照艾思奇的理解,哲学是关于世界全体的一般规律的学问,研究哲学的目的就是要获得对于整个世界 (包括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总的规律性的认识和理解,而关于世界全体的一般规律的正确认识,就包含在辩证法唯物论的思想里③《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540页。。在《大众哲学》一书中,艾思奇重点阐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和中国革命的前途,并紧紧围绕一个中心,即社会总是在发展的,社会主义社会必将代替资本主义社会。在谈到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时,艾思奇指出:“一件事物内部所统一着的不只是差异,并且统一着矛盾,因此它的内部就不断地有冲突,因此这种统一就只是暂时的,相对的,只有矛盾才是永久存在的,绝对的东西。因为这种矛盾和冲突永久存在着,而统一只是暂时的,所以任何事物都常常会被否定,被消灭,而转变成与自己相反的东西,一个活人迟早总不免要变成死人,一个不合理的社会,迟早总要变成更合理的社会”。在谈到质量互变规律时,艾思奇又说:“我们知道,各种东西的质虽然不同,但并不是完全不能相通的。质会变化,由一种质可以变成另一种质,塔变成废墟,蛋变成鸡,人和禽兽,表面上看来好象是很难相通的,但进化论已经证明人也是由禽兽进化而成。就人类社会来说,封建社会会变成资本主义社会,不合理的社会可以变成更合理的社会”。④《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209、212页。
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并没有停留在揭示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上,而是进而号召民众为新社会的实现而努力奋斗。在《大众哲学》最后一节,艾思奇写道:“旧社会必然要没落,新社会必然要产生,这是社会科学证明了的。然而因为是必然要产生的,我们就可以坐着不动地来等待吗?如果我们不积极地起来努力,旧社会的保守的可能性不是就要加强,而新社会产生的可能性不是要减弱了么”, “革命的成功,一方面社会的发展中必须具备成功的条件,必须要有广大的民众不满于现状而要求革命,同时旧制度的维持者也缺乏维持的力量了,这些都是必要的客观条件。然而单有这些客观条件,还是不行的,最重要的:是另一方面这些广大的革命民众还得要有一个正确的领导,积极地起来努力向着正确的道路走去,这是主观的努力,没有这主观的努力,客观的条件无论怎样好,还是不会成功的”。⑤《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282页。
显然,艾思奇更看重实际的革命行动。在他看来,哲学的作用不仅仅在于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而且在于依据这些认识和理解,去实际地具体地进行改造世界的工作。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2页。在《大众哲学》一书中,艾思奇运用马克思的这一观点,来阐述唯物辩证法的实践性。他说:“哲学的主要任务是要能够真正解决人类生活上事实上的问题,要能真正解决这些问题,才足以证明它是事实上的真理。我们说哲学是人类对于事物的根本认识和根本态度,其意义也就在此,哲学不能单只是说得好听的东西,还要能指导我们做事。它的‘重要的问题是在于要改变世界’”,“理论决不能与实践脱离,离开了实践,就是空论……只有站在改变世界的立场上,在实践中去磨炼出来的哲学,才是真的哲学。最进步的哲学,一定是代表着最进步的实践的立场,没有进步的立场,决不能得到进步的真理,我们常听说所谓哲学要有党派性,不外是这个意思”。①《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139—140、191页。
在《大众哲学》里,艾思奇所说的“实践”,主要是指改变世界的活动,是“变革的实践”、“批判的实践”。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人民面临的最重要实践就是民族救亡和民族解放,因此哲学就不可避免地与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联系到一起。艾思奇说:“如果我们不能把中国现在的哲学结合在民族解放的任务上,那我们也就用不着在大众前面来谈哲学”,“我们研究哲学,就是要根据着世界发展的这一般的法则去考察民族解放运动是怎样发生和发展,去看出它的方向和前途,‘哲学的主要问题是在于要改变世界’,我们研究哲学,主要的问题也在于改变现状,改变我们的屈辱的被压迫民族的地位。我们的哲学一定要能帮助我们解决民族解放的一切认识上和战略上的问题,这才是它的最重要的意义”。②《艾思奇全书》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37、677—678页。
《大众哲学》写作期间,正是国民党加紧对中共“围剿”之时,“由于写作时处在反动环境中,为要争取公开出版,许多观点就不能写得很明确;举例也只限于普通生活的事例,而没有采用政治经济斗争的例子”③《艾思奇全书》第1卷,第609页。。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艾思奇不断修改《大众哲学》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④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在1949年前共发行过32版,其中1936年的第4版、1938年的第10版、1947年的重改本,改动较大。。特别到1947年,国共两党的力量对比发生根本性变化,艾思奇为此出版了《大众哲学》的重改本。重改本在宣传革命方面立论更加鲜明、例子更加鲜活、主张更有针对性。例如在谈到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关系时,艾思奇指出:“理性认识究竟是感性认识的儿子,要想获得正确的理性认识,必须在感性认识方面先有充分的准备。要对中国革命运动获得正确的理性知识,要掌握中国革命运动的理论,必须先学习中国革命历史的实际经验,调查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把这些实际的材料加以研究,加以分析、概括和总结,找到中国革命各方面规律。要从中国的革命事实中找出中国革命的规律,而不是简单地把外国书本上的理论搬来中国乱用,这叫做‘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显然受到延安整风运动的影响。在谈到实践问题时,艾思奇指出:“推翻封建皇帝的统治,建立民主的新社会,这种行动又叫做阶级斗争的实践,这种行动中前进的阶级推翻没落腐败的阶级统治,建立新的阶级统治。就目前中国的情形来说,我们改变社会的实际行动,就是反对专制独裁和民族压迫的现状,就是推翻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两架大山的行动。”重改本还号召民众“积极起来进行斗争,以促进现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完全胜利,和减少斗争中的痛苦的可能性,以便将来同样顺利地和最少痛苦地过渡到社会主义的革命”。⑤艾思奇: 《大众哲学》 (重改本),华中新华书店,1949年,第76、79、213页。这样的言论在他开始写作《大众哲学》的1934年至1935年间,是不可能出现的。
总之,在《大众哲学》中,艾思奇一方面紧密结合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来阐述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巧妙地实现了哲学与革命的结合;另一方面又以通俗的语言,贴近百姓生活的事例,拉近了普通民众与哲学的距离,巧妙地实现了大众性与革命性的统一。正因如此,《大众哲学》“点燃了无数人心灵的火花,引导无数人走上革命道路”⑥刘白羽:《序》,《一个哲学家的道路——回忆艾思奇同志》,第1页。。
三
《大众哲学》在宣传唯物辩证法的同时,又对各种反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哲学展开了批判。《大众哲学》批判的对象既包括主观唯心论,也包括机械唯物论;既包括胡适、周作人,也包括叶青、张东荪,但重点是批判以叶青为代表的假马克思主义。艾思奇曾对批判对象的选择作过如下说明: “我们要批判谁的时候,是要选择一些有关眼前最切要解答的问题。”⑦《艾思奇全书》第1卷,第629页。由于叶青戴着马克思主义的假面具,危害更大,因此对他的批判也更多。
艾思奇在《大众哲学》中对叶青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叶青企图否认唯物辩证法的“哲学”地位,二是叶青在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等问题上的主张是错误的。《大众哲学》出版后,叶青及其追随者纷纷发文加以攻击,艾思奇对此也进行了公开回应,从而演变为一场哲学论争。这场论争主要围绕以下问题展开。第一,关于本体论与世界观的问题。叶青的学生王一知批评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没有布置”,把宇宙论的内容放到本体论内,又把本体论的内容放到方法论中,“足见他连本体论和世界观都分不清楚”,“世界观是包含本体论和宇宙论底内容的,本体论并不相当于它”①王一知:《读〈哲学讲话〉以后》,《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2期 (1936年5月)。。艾思奇对此回应说,在新唯物论里,本体论是整个世界观的基础,有了本体论的唯物论的基础,才有唯物论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所以他在“本体论”一章下注以“或世界观”②艾思奇:《〈哲学讲话〉批评的反批评——答何礼容孙伯成吴珊诸君》, 《读书生活》第4卷第8期(1936年8月25日)。。艾思奇强调指出,他的《大众哲学》完全是“依着新哲学的最近成果来布置的”③所谓新哲学的最新成果是指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列宁阶段。列宁认为动的逻辑,认识论和世界观是同样的东西, “可以适用在同一个科学 (新哲学)里,用不着三个名字”。参见《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204页。,叶青因为“对新哲学的最近最具体的成果怀着敌意,自然也就同时敌视着我这一种布置。他的门徒王一知对我的‘没有布置’所加的攻击,正是从这样的立场出发的”,所以,王一知的批评“并不是由于布置的有无,而是由于王一知心目中的布置和我的布置不同,也就是由于叶青心目中的布置和新哲学的成果有所不同”④《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287—288页。。
第二,关于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的关系问题。艾思奇在《大众哲学》中批评叶青把形式论理学与动的逻辑平等看待,并认为“我们现在既已有了高级的动的逻辑,就用不着形式论理学了”⑤《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236页。。针对这一点,叶青指出,形式逻辑是静的逻辑,以研究静态为主;辩证逻辑是动的逻辑,以研究动态为主。虽然变化是绝对的,但也存在相对静止,“既然相对的静态是有的,那末形式逻辑就有适用底场合”。⑥叶青:《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2期 (1936年5月)。他还批评艾思奇“否定形式逻辑,不以对立物统一底观点去处理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乃是实际上的形式逻辑派”⑦叶青:《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 (其二)》,《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3期 (1936年6月)。。艾思奇则强调,叶青把辩证法理解成折中主义,“表面上好象是运用辩证法来扬弃形式逻辑,实质上却把辩证法消解在形式逻辑里”⑧《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305页。。在艾思奇看来,辩证法是比形式逻辑更高级的思想方法,它已经接受了形式逻辑的真理的方面,把它改造、吸收,成为自己的一要素。所以,把握了辩证法时,就不需要另外再用形式逻辑,也就是说,不能在辩证法之外,再为形式逻辑画一块独立的与辩证法有同等意义的“势力范围”。⑨《艾思奇全书》第2卷,第596页。
第三,关于内因与外因的关系问题。叶青认为艾思奇在《大众哲学》里“一味主张内因,排斥外因”是错误的,因为“外因与内因互相统一,因而互相渗透、互相同一、互相转化、互相联系。把握其一而排斥其它,都不正确。那只能说明事物底片面,不能说明事物底全面。因此不论把握那一面,排斥那一面,都现出一种偏狭性,因而都是机械论者。所以艾思奇与其说是辩证论者,不如说是机械论者,新的机械论者”⑩叶青:《外因论与内因论》,《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2期 (1936年5月)。。艾思奇则强调指出,辩证法是把内因看做一切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的,辩证法对于外因虽然并不忽视,但认为内因是基础、是本质,是发展的必然性的决定原因,“如果我们已承认内因是本质的, ‘没有内在的矛盾,外因无如之何’,如果我们承认了这是一般的最高原则的话,我们就不能说在某些特殊场合又以外因为本质”⑪《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326页。。
艾思奇与叶青围绕《大众哲学》展开的哲学论争本质上是一场政治论争,实际上是30年代中共与托洛茨基派之间的斗争在哲学上的反映。在1928年至1933年间,马克思主义者曾与托派就中国的社会性质展开论战。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帝国主义侵入中国后,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而托派则认为,帝国主义侵入后,中国已经成为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艾思奇与叶青的哲学论争归根到底就是关于中国社会性质及中国革命性质与前途的论争。叶青夸大外因的作用,否认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定性,实际上是在宣扬托派分子任曙、严灵峰的“外烁论”①《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326页。。同样,叶青强调“中国经济底性质问题是适用形式逻辑底场合”②叶青:《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2期 (1936年5月)。,目的也是为了论证托派关于中国革命与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类似的观点,从而否定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和中国革命的非资本主义前途。艾思奇指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是社会内部矛盾,这是一个普遍原则,在研究中国社会的时候也应该运用这一原则,“但叶青因了中国受帝国主义侵略的是事实,就以为中国社会的变动全由外力,而忘了普遍的原则”,从而违背了辩证法的原则。艾思奇又说,封建社会需要资本主义革命,这是一般的公式,然而中国社会并不能完全从这一公式中来推演,“中国虽然是封建社会,然而它具体条件并不允许它仍然走上西欧式的资本主义革命,也不容许建立起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切,都不是形式逻辑的推演法可以看出的,而必得要辩证法来研究才行。忠于辩证法的人,在中国经济的认识上也得要贯彻辩证法,不能在这里又替它划一块地盘,给空洞的公式主义有插足的余地”。③《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356、309页。
《大众哲学》所展示的这种政治斗争倾向无疑受到共产国际和苏联的影响,特别是20年代末30年代初苏联哲学界开展的对“德波林派”的批判对艾思奇影响很大。德波林被认为是使哲学脱离了政治,没有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列宁阶段,并与托洛茨基主义有关④〔苏〕维·尼·科洛斯科夫著,徐小英、王淑秋译:《苏联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史纲要 (三十年代)》,求实出版社,1985年,第16、30页。。艾思奇在《大众哲学》中对“德波林派”和托洛茨基的批判就是受到苏联的影响⑤《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245页。。不仅如此,艾思奇的一些具体观点也直接来自苏联,其中苏联哲学家米定的《新哲学大纲》对艾思奇影响最大。该书对列宁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做了系统论述,特别对列宁关于“辩证法,认识论,论理学的一致”的观点和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不能共存等观点做了明确说明,这对艾思奇的影响很大,艾思奇在论战中的许多主张实际上来自此书。1936年,艾思奇与郑易里合译的米定所著《新哲学大纲》出版。在为该译本所写的序言中,艾思奇写道:“这书究竟是很简略的,它不过指出了最重要的最一般的原则,这些原则的内容,还需要我们在错误理论的批判上,在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实践上,给与更具体的阐发。这一本书的出现,不过是给我们的这种工作一个极有力的帮助,使读者更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和叶青论战,使大家更能谅解,唯物论者的我们,为什么要打击同样揭着‘新物质论’招牌的叶青,为什么要说他不是真正的‘物质论者’。”⑥艾思奇:《译者序》,〔苏〕米定·拉里察维基等著,艾思奇、郑易里译:《新哲学大纲》,读书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2—3页。可见,艾思奇对叶青哲学的批判有很强的政治动因和国际背景。
曾经有一些自命为“新物质论者”的研究者批评艾思奇的哲学“只是政治政策的哲学,而不是‘纯理论’的哲学”,艾思奇却强调“哲学的理论一定要配合着社会的进步的实践”,否则只会变成一些“空理论”⑦《艾思奇全书》第1卷,第637页。。就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而论,从学术的角度看,有些观点或许不够准确甚至是错误的⑧艾思奇后来也承认,《大众哲学》早期版本“有许多拘泥于书本和名词的烦琐空论”,甚至“有某些错误的论点”。参见《艾思奇全书》第1卷,第609页。,但这并不影响当时它在政治上发挥作用。中国革命的胜利既靠“战场”,也靠“文场”, 《大众哲学》就是当时驰骋在“文场”上的一把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