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师大附中七位老师与钱学森的不解之缘
2013-01-29李洪义李红玫
○李洪义 李红玫
上海交通大学的杰出校友、科学大师钱学森离开我们三年多了,先生的成就以及成才历程,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和研究;而振聋发聩的“钱学森之问”犹如余音绕梁,至今未绝。
回顾伟人的成长历程,上世纪20年代的北京师大附中就学时期作为钱先生“人生中的第一个高潮”(另一个是在美国读研究生时期),很有研究意义。钱老曾回忆:“上世纪20年代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有个特别优良的学习环境,我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六年,这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六年。当年我们在附中上学,都感到民族、国家的存亡问题压在心头,老师们、同学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努力学习,为了振兴中华。”
北京师大附中的前身是成立于1901年的五城学堂,是中国最早的一所国立中学。1922年《学校系统改革案》确定“壬戌学制”后,该校在著名教育家林砺儒的主持下,率先实行中学“三三”新学制,自定新的课程标准,自编教材,实验文理分科这些在中国教育史上都是重要创举。石评梅、傅仲荪等名家曾在该校任教;赵世炎、钱学森、张岱年等曾就读于该校。钱学森与学长、学弟一样感念“浓浓的附中味儿”(李德伦语),认为母校“奠定了一生治学的基础”(张岱年语)。
北京师大附中教学的特点是:起点高,方法活,要求严,学生能力强,负担不太重;北京师大附中教师的特点是:师德高尚、学识渊博、理念先进、治学严谨、教书育人。钱先生曾经手书17位深刻影响过他的老师,我们留意到,这份名单在其大学之前,除了他的父母和小学老师之外,还包括7位中学老师,他们都是北师大附中的。
国文、思想革命:董鲁安(即于力)
生物学:俞君适(即俞谟)
绘画、美术、音乐:高希舜
矿物学:李士博(即李约)
化学:王鹤清
几何:傅仲荪
伦理学:林砺儒校长
以上7位老师,在少年钱学森眼中,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近代著名修辞学家董鲁安(1896-1953)——钱先生视他为在附中期间对自己影响最大、印象最深的老师——教少年钱学森国文。董老师实际上把这个课变成了思想政治教育课。钱学森学弟张维院士回忆,董鲁安是1920年代附中最为学生称道的老师之一,他不仅是个乐观派,而且要求学生多读鲁迅的文章,告诫学生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不论将来做什么工作,都要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责任。董老师平日里潜心学术,为人谦逊厚道,而在日寇入侵之际,他更显示出刚烈的一面。据回忆,北平沦陷时期,董鲁安曾与一个持军刀耀武扬威的日寇军官在电车上遭遇,董老师鄙视、愤怒地盯视对方,最终,日寇军官胆怯地转移了视线。据老舍夫人胡絜青回忆,《四世同堂》中那位大义凛然的诗人钱默吟身上,便有董鲁安的影子。
讲解生物学的俞君适(即俞谟,1893-1985),有一次给了钱学森一条蛇,笑着说:“将它制成标本不挺好吗?这事第一要胆量,第二要技术。”这是钱学森第一次做标本,不仅锻炼了实践能力,而且让他永远铭记。俞老的孙子俞新民说,1982年2月5日钱学森在给爷爷的一封信里写到:“得师新春手示,心情激动,近六十年前事,又历历在眼前:随老师到北京天坛采集昆虫本;在老师住所槐庐吃饭,有蛋裹豆腐羹,蒙赐玻璃酒精瓶装蛇等。我对老师的教诲是感激不尽的。”其中的师生情谊可谓情真意切。
方志敏烈士在《可爱的中国》里,讴歌了一位饱含正义感的老师跑上讲堂,饱含爱国激情地痛斥日寇亡我中华的“二十一条”。那个“青年教师”是谁?他就是俞谟——弟子中有两个受其影响而大有作为,一个是方志敏,另一个就是钱学森。
钱学森的绘画老师——大画家高希舜(1896-1982)更是了得——他17岁考入长沙第一师范,在当时一师学生里,毛泽东堪称文章第一,而高希舜堪称国画第一。他曾因“画谏毛泽东”而传为美谈。从小就喜欢文学、艺术的钱学森在北师大附中虽然读的是理工科,但他对音乐、美术兴趣浓厚,他的父亲钱均夫曾带他登门拜访高先生,请高先生教钱学森画画。时光荏苒,钱学森在列举曾影响过他人生走向的人物时,浓墨重彩地提到了高先生,而且钱学森直到老,第一爱好还是书画。
钱老在北师大附中读书时,博物老师李士博编的“矿物硬度歌诀”将矿物的十级硬度编成顺口溜“滑、膏、方,萤、磷、长,石英、黄玉、刚、金刚”,在附中举行八十周年校庆时,时年70岁的钱老在大会讲话时一字不差地背诵了歌诀,引来全场惊叹。
提起化学老师王鹤清,钱学森曾深情地说,当时师大附中很穷,经费不足,但是实验做得很多,化学实验室对学生随时开放。学生的求知欲强,把学习当成一种享受而不是一种困难。师生关系密切,息息相通,老师的教学方法是对学生诱导而不是强迫。这段话无疑凝聚了钱老对老师和母校的太多感激和怀念。
当年附中教师可谓群星璀璨,许多名师还是大学兼职教授。钱学森当年的几何课老师傅仲荪(1898-1962)是我国著名数学家和数学教育家,1920年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理部毕业,留母校附中(即现北师大附中)教授几何。在附中的六年(1920-1926)里,傅先生以其深厚的数学基础和独特的教学风格感染、培养了一大批学生。据钱学森回忆,自己就是在附中初三时(傅先生在1925年给钱学森等授课)学的几何,才开始有逻辑思维的。11年后,大师冯·卡门初次见到钱学森时,非常欣赏钱的keennessand quicknessofhismind(即指钱敏锐的思维——编者按),这种素质与钱学森在北师大附中学习几何时养成的逻辑思维能力有很大关系。
听傅老师讲几何课,使钱学森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严谨科学。“教几何的傅先生自己编几何讲义,用古汉语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师说的:你只要承认公理,定理是根据逻辑推断的必然结果,没有第二种定理。在中国是如此全世界也是如此,就是拿到火星上去它也得是如此。他的这个讲法好,彻底极了,火星上都是一样的,跑不了。”“附中老师教得好,讲得少而精……附中给予我的这种独立思考的精神,我一辈子也用不完。”
教钱学森伦理学的林砺儒(1889-1977)曾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堂,1919年春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名北京师范大学)教授,1922-1930年兼任北京师大附中主任(即校长)。他认真试行新的壬戌学制,其办学经验对全国各地推广新学制产生了良好影响。林砺儒认定“全人格的教育”为中等教育的目的,切中国民教育体系的核心;在国民教育体系中坚守中等教育的基础性,是抵制功利主义对基础教育侵蚀的利器;培植了会通中西、学贯文理、志在振兴中华的杰出人才成长的沃土;而且这也是世界教育发展的趋势。林砺儒后来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必须清除科举恶习。把中小学看作升学阶梯是大错误。几十年普通教育不能改进病根就在此。
钱学森不无忧虑地指出,现在的中学离老师大附中的水平差远啦!六年小学六年中学、四年大学应该培养出硕士生水平。他回忆,在那样一种艰难困苦的年代,当时的校长(那时称主任)林砺儒把师大附中办成了一流的学校,真是了不起而现在条件好多了,为什么办不到?要研究一下是怎么回事?“钱学森之问”与我国当前教育中存在的不尽人意的状况密切相关,发人深思。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附中先进、科学、正确的教育理念及德才兼备的大师的引导是钱老日后厚积薄发的必要条件,也正因为有了附中全人格全方面培养学生做基础,才使得钱学森在上海交大第一年能够“玩”着过。因为所学基础课程的大部分,如解析几何、微积分、工业化学、二外德语等,在附中已经学习过了。钱学森当时的同班同学陈更新将一、二年级的课程形象地比喻为“包菜饭”,味道不佳;三年级的课比喻成“大三元的大菜”,门门新鲜。可见钱学森和他的同学们中学时期基础打得何其扎实!
以上几个片段只是钱老在成长历程中短暂的六年里,幸运地邂逅的七位杰出的中学教师的故事,和他日后辉煌灿烂的科学成就相比,这段历史似乎被不少人淡忘了。但是他一生之中的两次高潮之一即在此际萌发,这是为什么?
从钱学森的回忆中,我们可以深入追溯90年前北京师大附中这些教师充沛的爱国主义热情、高尚的人格、渊博的学识、高超的教学艺术对学生成长的深刻影响:国文老师使少年钱学森坚定了爱国、报国的信念;数学老师使他领悟了科学的严谨性;美术老师为钱学森打下扎实的艺术修养功底;生物学、矿物学、化学老师对钱学森动手能力的培养,对于其成为具有很强实践精神的科学家起到了重要作用;伦理学老师的全人格教育为其世界观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是大师造就了大师,是教育家培养了大科学家。那么,大师的培养模式能否复制?北京师大附中现任校长刘沪指出,当年的校训“诚、爱、勤、勇”是优秀人才的必备人格特征,没有一条直接与分数、升学相关,这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刘沪分析,在新的经济形势下,我们的教育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多重因素导致教育变得更加功利。钱学森在中学时代非常善于主动学习,而在如今这种分分必争的高度紧张状态下,学生哪有时间博览群书、醉心实验?人们忘了教育是“百年树人”的事业。用刘沪的话说:“我们现在太强调‘不能输在起点上’、‘不能输在跑道上’,但其实,只有真正跑到终点的才是胜利者。”
少年钱学森的茁壮成长与七位附中老师的言传身教密不可分,而由此触及的现代教育的症结却令人深省。跨世纪科学大师充满焦虑的“钱学森之问”固然留给我们一个不能释怀的悬念,但它同时也在拷问每一位教育工作者,从现在起,“我”或者“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人振臂疾呼无以改变现状,却期待能激起教育界更多同仁共鸣,众志成城,让“钱学森之问”早日得到圆满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