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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鸥》的喜剧性

2013-01-28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大众文艺 2013年10期
关键词:妮娜多尔特里

侯 抗 (南京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契诃夫将自己的《海鸥》体裁标为“四幕喜剧”,这一点让人困惑。据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言,悲剧和喜剧的区别在于摹仿对象的不同,悲剧和喜剧的不同也见之于这一点上——“喜剧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差的人,悲剧则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好的人”。这里的“差”,也有翻译为“低劣”、“坏”,虽然翻译有所不同,但都是倾向于“滑稽”的意思。就《海鸥》里的人物而言,谈得上滑稽的或许就只有阿尔卡基娜,她爱钱还有点儿吝啬:当她的哥哥索林问她借钱时候,直呼自己没钱,给仆人的小费才几块钱还要几个仆人分。而其他的角色实际上谈不上是比我们差的人,倒更是接近于和我们一样的人,尤其是特里波列夫,倒给人一种颇为严肃的感觉——他相当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作品,认真地安排演出场地;在妮娜演出他所写的剧本时,对于母亲阿尔卡基娜等人的几近嘲讽的满不在乎的态度非常之不满;他思考戏剧形式的问题,反对当前的戏剧形式,认为“应当寻求另外一些形式。如果找不到新的形式,那么,倒不如什么也没有好些”。至于其他的人,诸如妮娜、玛莎、多尔恩其实谈不上滑稽,为生活本身烦恼的他们反而更接近与普通人。应该说,《海鸥》中的人物基本都是朝着“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个方向来塑造的。

另外,契诃夫本人也说过,“人并不是每分钟都在那儿决斗,上吊,求爱的。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吃吃、喝喝、吊膀子、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蠢话。所以这一切也应当在舞台上表现出来。应当写这样一种剧本,让剧中的人物来来、去去、吃饭、聊天、打牌……要使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样复杂,而又一样简单。人们吃饭,就是吃饭,可是在吃饭的当儿,有些人走运了,有些人倒霉了。”言下之意,契诃夫也认为戏剧应该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而其中这句“要使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样复杂而又一样简单”更是凸显了此意。在《海鸥》里的人物也的确如此,没事打打扑克,吃吃喝喝,他们大部分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并非比我们差的人。所以,如果单从摹仿对象这一点上断定《海鸥》是一个喜剧略显牵强。

除了摹仿对象以外,在对于情节与行动的处理上,《海鸥》也与喜剧可谓渐行渐远。亚里士多德据摹仿方式的不同将“诗”分为史诗和戏剧,而戏剧又按照摹仿对象的不同分为悲剧和喜剧,虽然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说悲剧和喜剧的区别在于摹仿对象的不同而且《诗学》中对于喜剧也言及甚少,但是却仍旧可以从《诗学》中窥知些许亚里士多德喜剧理论。

首先,喜剧中的人物也有行动。因为诗的摹仿对象就是行动者,而且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也明确说明喜剧摹仿的是比今天的人差的人的行动。所谓行动是指主体有目的的实践活动。简单的讲就是一个理性自觉的成年人出于有目的,有方向的去完成一个事件。它是一个从头到尾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要完整有序、环环相扣,而且要有逻辑性和一定的长度。行动不是动作,行动有“简单行动”和“复杂行动”之分,前者是“指连贯、整一、其中的变化没有突转或发现伴随的行动”,后者是“指其中的变化有突转或发现、或有此二者伴随的行动。”然而无论是从前者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后者的角度来看,《海鸥》里都没有与此二者相符的行动。在剧中几对错位的爱情里——麦德维坚科爱玛莎,玛莎爱着特里波列夫,特里波列夫爱妮娜,妮娜爱特里果林,特里果林爱阿尔卡基娜,波林娜爱多尔恩——然而谁也没有去为追求自己的爱情而发出行动。妮娜与特里果林的私奔、特里波列夫的自杀、玛莎选择同麦德维坚科企图让自己忘记特里波列夫……可是这些都不是行动,因为它们既不连贯整一,也没有突转或发现。剧中人物对于现实感到苦闷,也并没有要做出行动来改变这种苦闷或者改变自己的处境,而是处于一种安于现状的絮叨与“零行动”的状态。这种絮叨又外化为一种独白式的语言:

多尔恩:康斯坦丁·加夫里洛维奇,我非常喜欢你的剧本。它有某种奇特的东西,我虽然没有听完,但是印象依然是很强的。你有才能,你应该继续努力下去。[特里波列夫热烈地握他的手,激动地拥抱他。

看你多么神经质啊!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刚才我想跟他说什么来着?你的题材是从抽象世界里选出来的,你做得很对,因为一个艺术作品,应当是一个伟大思想的表现。只有严肃的东西,才是美的东西。但是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呀!

特里波列夫:这样说,你是认为我应当坚持下去了?

多尔恩:是的……但是只应当去表现重要的和不朽的东西。你知道我以往的生活,是多种多样的,我有鉴别力。我很满足了。但是,如果能够叫我感受到艺术家在创作时的那种鼓舞着他的力量,我认为我会藐视我的物质生活,藐视一切与它有关的东西。我会抛开这个世界,去追求更高的高度。

特里波列夫:请你原谅,扎烈奇娜雅呢?

多尔恩:不但如此。一切艺术作品,都应当含有一个鲜明的、十分明确的思想。你应当知道你为什么要写作。因为,如果你顺着这条风景怡人的道路,毫无目的地走下去,你一定要迷路,而你的才能也一定会把你葬送掉。

特里波列夫:(不耐烦)扎烈奇娜雅到哪儿去啦?

多尔恩:她回家了。

特里波列夫:(心乱了)那可怎么办呢?我要见她……绝对要……我要到她那儿去找她去……

在这段对话中,很明显多尔恩与特里波列夫不在同一个语境下,多尔恩一直在对特里波列夫说着他对于其创作的看法和建议,几近于喋喋不休,特里波列夫则重复地询问扎烈奇娜雅(即妮娜)在哪里而完全没有顾及到也丝毫不关心多尔恩所说的内容,这种信息的发送与接收的错位在无形中形成一种张力,也使得二人的沟通不畅,交流成为了一种困境。特里波列夫的心不在焉更使得多尔恩的长篇大论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独白。

当然,剧中除了这种另类的独白式对话以为,也不乏名副其实的独白:

多尔恩:(独自一人)我说不好.也许是我完全外行,也许是我神经失常了,但我喜欢这个剧本。这剧本里头有真东西,当这姑娘讲到孤独的时候.然后,又出现魔鬼的红眼睛,我激动得两手发抖。这么新颖,这么拙朴。

多尔恩说这段话的时候,场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一段标准的独白。

前述这种带有独白意味的对话在契诃夫的剧中还有很多,恕不一一列出。但是正是这种特殊“独白”的大量使用使得契诃夫成为现代主义戏剧的先驱,它使得剧中人物由代言者逐渐向叙述者转变,正如斯丛狄所言“在形式上放弃对话必然导向叙事艺术”。

其次,喜剧也是有情节的。《诗学》第五章中说到“有情节的喜剧[厄庇卡耳摩斯和福尔弥斯]最早出现在西西里”,以及第九章提到“在喜剧里,这一点已清晰可见:诗人先按可然的原则编制情节”这两句话充分证明了亚里士多德认为喜剧是有情节的。所谓情节,指的是事件的组合。情节的编制要完整,不仅要有起始、中段和结尾,而且“事件的结合要严密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若是挪动或删减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会使整体松裂脱节”。而《海鸥》所呈现出的各个事件并没有对剧中其他事件或人物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比如玛莎选择嫁给麦德维坚科,可这一举动并没有让她不再爱特里波列夫,又如特里波列夫最后的自杀也完全没有给剧中其他人物的处境带来任何改变,各人仍旧保持着各人一直以来的状态——在戏剧开始的时候人是什么状态,在整个剧结束的时候也基本仍旧处于此种状态,没有所谓的情节的发展或者高潮,这些事件就像生活的某个横断面一样被呈现出来。

所以从上述的行动与情节这两点来看,《海鸥》也不具备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喜剧应有的行动与情节。当然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显然不可能涵盖所有的戏剧,喜剧的形式与理论也在不断的丰富与扩展中,如果说《海鸥》是一出喜剧,那么只能说它已经不再是符合亚里士多德理论中所谈到那样的喜剧了而是一种新型的喜剧。《海鸥》的喜剧性在于其融合了悲剧性和喜剧性的因素,剧中的爱情都是错位的,每个人对于爱情所投射的激情与最终所得到的结果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而这种反差与错位所指向的正是现代主义的世界观,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我们怎么做也找不到生命的意义。

斯坦尼曾经导演过《海鸥》,斯坦尼回忆说:“我是穿了最典雅的服装演这角色的——白裤,白背心,白帽,白便鞋,和一副漂亮的化妆”。对于此,契诃夫在观看了斯坦尼的演出后只是对斯坦尼说道:“演得好极了!听着,演得好极了!只是你需要一双破鞋和一条花格子裤”。初看这话会让人以为契诃夫所说的“破鞋子和格子花布裤子”只是为了在形象塑造上带来滑稽的喜剧效果,但是仔细深思,却发现“一双破鞋和一条花格子裤”应该是为了表现妮娜爱上特里果林不是为其外表所倾倒而是发自内心地爱特里果林这个人本身,正因为这种爱的存在,所以即使最后被特里果林抛弃,妮娜仍旧是爱着他。试想,若是在演出中出现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风度翩翩帅气的特里果林,正直花季的少女妮娜爱上这样的特里果林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了呢?或许真应该试试让特里果林穿上一双破鞋子和一条花格子裤。

注释

1.《诗学》陈中梅译本中,第59页注2说到“喜剧不同于咒骂,它所表现的是于人无害的滑稽。喜剧的目的在于通过滑稽的表演和情景逗人发笑。”而罗念生译本中第33页则有译文“喜剧是对于比较坏的人的摹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所以,据此认为“差”“低劣”和“坏”更接近于滑稽意。2.亚里士多德据摹仿方式将诗分为史诗和悲剧,但在《诗学》中,“悲剧”有时候是指广义的戏剧,有时候则指与喜剧相对的“悲剧”,详见陈中梅译本第43页注解9。

3.关于悲剧和喜剧的差别,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明确论述,但其在《诗学》中将诗分为史诗和戏剧等亚类,而戏剧又分为悲剧和喜剧等次亚类。喜剧同样也是对行动的摹仿,也有情节。在《诗学》(陈中梅译本)第三章中,亚里士多德说到“从某个角度来看,索福克勒斯是与荷马同类的摹仿艺术家,因为他们都摹仿高贵者,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又和阿里斯托芬相似,因为二者都摹仿行动中的和正在做着某件事情的人们。”在这里,亚里士多德将索福克勒斯和阿里斯托芬相提并论,也间接证明了悲剧和喜剧除了摹仿对象不同,其他则应一样。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M],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96年.

[2]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一卷:〈诗学〉〈修辞学〉〈喜剧论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3]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焦菊隐译[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

[4](苏)叶尔米洛夫:《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张守慎译[M],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

[5](德)彼得·斯丛狄:《现代戏剧理论1880-1950》,王建译[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6](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自传:我的艺术生活》,瞿音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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