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世界与生活世界*
2013-01-22夏宏
夏 宏
生活世界作为一个富有诗意的词,胡塞尔并非首创者①[德]W.奥尔特著、邓晓芒译:《“生活世界”是不可避免的幻想》,《哲学译丛》1994 年第5 期,第63—64 页。,但它却在其后期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获得了中心地位。此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许茨(Alfred Schültz)、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等西方思想家们均以不同方式对其作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社会学家卢曼(N. Luhmann)曾说:生活世界是20 世纪最富有成果的、被制造出来的单词(Worterfindung)之一②N. Luhmann: Die Lebenswelt-nach Rücksprache mit Phänomenologen. In: Archiv für. Rechts-und Sozialphilosophie(1986,LXXII) ,S.176.。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对其逐渐形成了两种并不完全相同的理解模式:一种是现象学的理解模式,一种是社会学的理解模式。把生活世界理解为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的有机统一,是这两种模式之间的“家族相似性”特征。
一、现象学语境中的生活世界概念
在现象学语境中,生活世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海德格尔、梅洛—庞蒂、伽达默尔、列维纳斯、德里达等先后围绕它进行了许多深入的分析和探讨。在这一语境中,这一概念的核心是“生活”。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这两位现象学家关于生活世界的阐释和分析就是这种理解的典型代表。
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首先意味着朝向我们涌现、发生的直观对象的总体,是所谓的“自然态度中的世界”,但它却不能被理解为任何意义上的对象,不能被理解成客观意义上的永恒实体③倪梁康:《现象学及其效应》,北京:三联书店,1996 年,第216 页。。从根本上说,“生活世界”是“前科学的”、“前概念的”和“前理论的”,因而它完全是原初的自明性的领域①Edmund 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änomenologie,Haag,Martinus Nijhoff,1976,S.130;[德]胡塞尔著、王炳文译:《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154页。以下凡引用此文献,简称《危机》;因对部分译文参照原文而有所改动,前面为德文版页码,后面为中文版页码。,对包括数学和其他各种自然科学在内的任何检验都要回溯到这种自明性之中。我们之需要“生活世界”这样的概念,就在于包括实证科学活动在内的任何生活都需要一个出发点和基础,我们的全部活动、我们的“所有目标、所有意图”都要以它为取向②《危机》,S.147;中文版,第 174 页。。我们以此为出发点,可以去追问先验的领域。胡塞尔引入生活世界这一概念,为现代人摆脱实证主义科学世界观的影响以及为思考人类各种实践活动的意义或价值开辟了新的认识路径。
19 世纪后半叶,现代人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的支配,并且被科学所造成的“繁荣”所迷惑。这种实证科学用一个全新的世界图景取代了传统的世界图景,用一种实证的科学世界观去取代人类长期以来对世界的理解,特别是人类长期“生活”中形成的对世界的理解。在这种世界观的支配下,似乎我们所处的世界只能用实证科学来加以解释才是惟一真实、客观、可靠的世界,其他从宗教、神话、文学、艺术等角度加以解释的世界就是错误的、不合理的,并因而应该加以排斥。在胡塞尔看来,用“科学世界”来取代人们长期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欧洲人的危机。他在《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中指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困境事实上已经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但这里所关系到的毋宁是一种我们所遭受的最极端的生活困境,一种在我们生活的任何一点上都不停足的困境。”③[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63—64,64 页。如果以实证科学所理解的科学世界来取代我们的生活世界,其结果必然是,一些传统规范受到怀疑或非理性的对待,人们生活于其中并带有绝对明确性的文化模式或价值就会被相对化。这种实证科学必然从原则上排除“对于在这个不幸时代中听由命运攸关的根本变革所支配的人们来说十分紧要的问题:即关于这整个人类的生存(Dasein)意义与无意义的问题”④《危机》,S.4;中文版,第 16 页。 [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63—64,64 页。。
在指出困境之后,胡塞尔严肃地讨论了什么是“生活”的问题。在他看来,“任何生活都是执态”④《危机》,S.4;中文版,第 16 页。 [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63—64,64 页。。所谓“执态(Stellungnahme,taking a position)”,不仅意味着“一个行为已经进行”,而且还要“对存在进行设定,对存在持有立场”,“任何已经进行的感知、判断、评价都是一个执态或执态的行为”⑤倪梁康:《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 修订版) 》,北京:三联书店,2007 年,第446 页。。这种执态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与意向相关项(Noema)联系在一起的意向活动(Noesis)。处在没有意识状态之下的“人”或者不能进行意识活动的“植物人”是不可能有“执态”或真正“生活”的。胡塞尔对“生活”的这种理解有点类似于马克思关于人的生活的理解,马克思认为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存活动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他具有有意识的生命活动”⑥[德]马克思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年,第 57 页。。也就是说,与动物生存根本不同的人类生活的根本特征在于,人的“生活(活动)”始终是一种“有意识”的活动。
将“生活”与“执态”联系起来,使我们看到了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存活动之间的区别。更为重要的是,把“生活”与“执态”联系起来,也表明了生活本身并不是主观随意的行动,用胡塞尔的话来说,生活就是要服从于一种责任(Sollen,must),服从于带有绝对有效性要求的规范。“只要这些规范是没有争议的,没有通过任何怀疑而受到威胁和嘲讽,生活问题只有一个,即如何在实践中去满足这些规范。”胡塞尔在此想要说明的是,他所处的时代危机并不在于规范的缺乏或扭曲,而在于对“所有的和任何的规范都受到争议,或是在经验上受到歪曲并剥夺了观念的有效性”①[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第64,64—65 页。。
胡塞尔认为:既然困境源于科学,惟有科学才能最终克服这个起源于科学的困境。在他看来,只有一种拯救方式:科学的批判并且再加上一门彻底的、自下而上的、建立在可靠基础上并向着最严格的方法进步的科学——我们在这里所倡导的哲学的科学②[德]胡塞尔著、倪梁康译:《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第64,64—65 页。。胡塞尔终身执著于此信念,一直到晚期都没有改变:拯救只能来自于科学本身。摆脱理性主义和科学理念本身并不能克服这一危机。相反,只有使理性主义更彻底,并把科学理念诉诸于它的最本原的和更为宏大的意义,这一危机才可能得到克服。为此,一方面,人们应该遵从笛卡尔的方法,还要应用这一方法,如同他一样去寻求绝对明确的而又有根基的认知;另一方面,又要进一步改善这种方法,因为笛卡尔所倡导的理性主义仍然是一种片面的理性主义。“笛卡尔要求于哲学的合理性,作为他在自己面前和任何人面前可能辩护的合理性,不是别的,而是哲学上自我负责的极端的彻底主义。”③《危机》,S.426;中文版,第 510 页。对这种片面理性主义的治疗,须回归生活世界中去。“真正第一位的东西是对前科学的世界生活(world-life,Weltleben)的‘纯粹主观—相对的’直观。”④《危机》,S.127;中文版,第 151 页。理性主义的错误就在于这一事实:各门科学在它们追求客观真理的过程中,总是试图用无条件的真理去取代相对真理,克服主观性,以达到它们的存在本身。在追求客观性的同时,却忘记了生活世界。胡塞尔认为:生活世界是自我明见性的终极源泉和确证源泉,也是客观真理得以建构的基础,真正的理性化必须回归到生活世界。
从胡塞尔对“生活”的理解来看,生活世界就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普全性领域,它本身是不能被主题化的,也是不能被怀疑的。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样:“生活世界对我们这些清醒地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总是已在那儿并事先就给予了我们,是所有理论或超理论的实践基础……生活总是在对世界的确信中的生活。”⑤《危机》,S.145;中文版,第 172 页。实证科学视角中的“科学世界”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活世界”中去,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向来就是作为主体的人所赋予其意义的世界,是与人的意识联为一体的世界,并不具有抽象的“客观性”,即使“在进行科学研究以前,这个世界就在日常的感性经验中主观地——相对地被给予了”⑥《危机》,S.20;中文版,第 34 页。。只有在生活中,人们才能发现“客观性”只不过是人的主观性所赋予的,客观世界永远是意识的相关项。也只有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才能看到“起源于科学”的困境或危机所在。
强调“生活”在生活世界这一概念中的意义,也明显地体现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在《存在与时间》这部未完成但却影响深远的著作中,海德格尔对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仅从已经存在或被显示出来的“存在者”为起点来探讨存在的方式予以彻底否定,这样的出发点注定了哲学是一种“无根”的哲学。在他看来,哲学之根就在于“去存在(Zu-sein)”的“此在”,即“我的存在”中⑦[德]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87 年,第52—53 页。。只有理解了“此在”及其状态,才能获得领悟存在的切入点。那么,此在的常态如何呢?它与其他芸芸众生一道寓于它所烦恼的世界之中,它是“在世之在”。但同时,这种“在世”状态也是人的此在展开的场所,其途径就是筹划,即通过筹划使“它所成为的或所不成为的东西”,在世中的“物”就在于此在的“筹划”、“使用”或“上手状态”才能获得其对“此在”所具有的特定意义或价值。本真的存在或曰此在的真相则是“烦”:一方面必须同包围着自己的在者,即手边的物打交道;另一方面必须同共同在世的此在(即他人)打照面。“烦”由此就作为此在的基本在世结构而内在于共同此在(即共在)的世界之中。海德格尔强调了“筹划”、“烦”、“去存在”等在理解“存在”中的作用,这些所谓的“筹划”、“烦”、“去存在”如果不是“生活”本身又是什么呢?虽然海德格尔几乎没有直接运用“生活世界”这样一个词,但他所谓的“在世之在”无非也就是胡塞尔“生活世界”概念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而已。对胡塞尔后期哲学进行了充分研究的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却指出:“整部《存在与时间》没有越出胡塞尔的范围,归根结底,仅仅是对‘natürlichen Weltbegriff’(自然的世界概念)和‘Lebenwelt’(生活世界)的一种解释。”①[法]梅洛—庞蒂著、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年,第1—2 页。海德格尔以“在世”来说明人的存在及其意义,其“在世”与胡塞尔的前科学、前逻辑和原给定的“生活世界”一样,也是人们必须接受的和被给定的前提。“存在”并不存在于世界中,人们不能脱离(此在的)生活去抽象地理解存在,而处身于其中的生活世界才是人类的真正根基,人类必须回到这个生活世界之中去。
二、社会学中的生活世界概念
阿尔弗雷德·许茨充分肯定了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理解,认为他对生活世界的恰当分析应当发展成为哲学人类学的财富。在许茨看来,生活世界实际上就是由类似于我以及我的同伴,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沟通和相互理解而在我们中间建立起来,并通过某种社会组织和某些社会制度框架中的某种指号和符号系统而建立起来的领域。
胡塞尔把生活世界区分为经验的生活世界(或曰自然态度的生活世界)与先验的生活世界。许茨更加强调尚未经过还原的经验的生活世界。原因有两个方面:首先,社会科学与哲学所关注的对象不同。哲学关注的是先验的生活世界;而社会科学则没有必要,它只须处理被人们通过其自然态度经验的生活世界的结构。其次,先验现象学的目标并不在于要否认真实的生活世界的实际存在,也不是想把它解释成纯粹使自然科学思维或者实证科学思维本身受骗的幻想,而只是解释当下的生活世界如何成为可能。就此而言,生活世界是完全预先给定的图景或框架,同时也是被我们毋庸置疑地看作是不证自明的或理所当然的。“‘毋庸置疑’在这种意义上是说,它在人们进一步注意它之前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又随时可以受到人们的质疑。”②[奥地利]阿尔弗雷德·许茨著,霍桂桓、索昕译:《社会实在问题》,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 年,第204,188,101 页。如果这样来理解生活世界的话,那么它无非就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日常生活的世界”。这是一个包括其他所有人在内的“常识世界”或“文化世界”,“我们作为其他人中的一群人在它之中生活”③[奥地利]阿 尔弗雷德·许茨著, 霍桂桓、索昕译: 《社会实在问题》, 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1 年,第204,188,101 页。,它是我们解释世界和从事实践活动的既定框架。这样的生活世界也是我们经验的“储备库”,有了它,我们就能对现实生活进行更新或创新性的阐释。
这种框架既是我们的“常识世界”,同时也可称之为“社会世界”,因为这种常识或知识从一开始就是社会性的,并为许多人所分享的常识或知识。首先,它是从结构的角度被社会化的,因为它以下面这种根本的理想作为基础:如果我和我的同伴采取类似于胡塞尔的“结对”方式,我就会像他那样,以基本上类似的视角来体验世界上相同的部分。许茨把这种理想化称之为“视角互易性的理想化”。其次,它是从发生学的角度被社会化的,因为我们的知识无论就其内容而言还是就我们组织它所依据的归类方式而言,它们大部分都源于与他人打交道而产生,而且这些常识或知识还要从社会角度得到他人认可。最后,它在知识的分配的意义上被社会化了。每一个特定个体只能认识到这个特定世界的一部分,即便是这一部分能够在特定共同体之间达致确定性、明晰性,但这种确定性和明晰性的意义和价值仍然因人而异④[奥 地利 ]阿 尔 弗雷 德· 许茨 著, 霍 桂桓 、索 昕译 :《 社 会实 在问 题》 , 北京 :华 夏出 版社 ,2001 年 ,第204,188,101 页。。
哈贝马斯认可许茨从互主体性层面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对许茨重视交往在生活世界中的作用予以肯定,但又同时认为他并没有真正从语言的主体间性结构来把握生活世界。哈贝马斯非常强调语言对生活世界的意义:“语言的逻各斯具有一种主体间性力量,它先于言说者的主体性并成为它的基础。”⑤Jürgen Habermas: The Future of Human Nature,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3,p.11.任何言语行为都要涉及客观世界、主观世界和社会世界。如果人们要彼此以语言达成理解,它会提出与这三个世界相对应的有效性要求,即真实性要求、真诚性要求和正当性要求。不过,日常言说一般只涉及其中一个世界或有效性要求。如果没有以语言为媒介的沟通或言说活动时,这三个世界只是作为背景而潜藏着;一旦进行交往活动和言说,它们就显现出来。在哈贝马斯那儿,生活世界实际上就是能够同时囊括三个世界于其中的世界,它就是三个世界的有机统一。值得指出的是,社会世界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哈贝马斯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即外部世界可以划分为“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两部分①Jürgen Habermas: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 Band 1) ,Frankfurt/M: Suhrkamp Verlag,1981,S.376.,只不过社会世界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它“是合法性地确定的人际关系的总体,与客观世界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本体性构成……它本身则具有一种历史性特征”②Jürgen Habermas: Justification and Application,trans. by Ciaran Cronin,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3.p.39.。
受马克思把社会存在区分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这一思想的影响,哈贝马斯把社会存在区分为系统与生活世界:前者是物质再生产领域,后者是交往行为及意义再生产领域,并对前者发生影响③Pip Jones:Introducing Social Theory,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3,p.169.。在他看来,传统主体哲学思维把社会理解为由国家的政治公民,或者联合起来的自由生产者等部分组成的整体,这种理解并不能真正了解社会的本质,而这正是实证主义社会理论的误区,因为它并不能圆满地解释社会的发展。哈贝马斯完全抛弃了主体哲学的思维方式,直接把社会理解为“由符号建构出来的生活世界”④Jürgen Habermas: Nachmetaphysisches Denken,Frankfurt/M: Suhrkamp Verlag,1988,S.95.。他认为:“生活世界仅仅是出自于社会化过程中的认同需要,由文化传统和制度秩序以及社会化过程中出现的认同所构成的。所以,生活世界不是什么个体成员构成出来的组织,也不是个体成员联结在一起的集体。相反,生活世界是日常交往实践的核心,它是由扎根在日常交往实践中的文化再生产、社会整合以及社会化相互作用的产物。”⑤Jürgen Habermas: Nachmetaphysisches Denken,Frankfurt/M: Suhrkamp Verlag,1988,S.100。参阅[德]哈贝马斯著,曹卫东、付德根译:《后形而上学思想》,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年,第86 页。根据生活世界与经济、行政这两个子系统的关系,他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分为四个阶段,并以此来分析和说明作为子系统的经济和行政如何从生活世界中分离出来,进而导致“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这一西方现代化困境。
哈贝马斯认为系统与生活世界最初是结合在一起的,后来才发生了分化。在古代社会,生活世界与系统合二为一,生活世界的发展变化与系统的发展变化具有同步性,而且都在小范围的氏族内部进行。在部落社会的后期,部落之间虽然有着越来越频繁的货物交换,但这种交换并没有导致类似现代化的专业分工,交换品种和交换范围很有限,社会再生产主要靠各成员之间约定俗成的规范进行协调和合作,但日常的交换活动和部落内部的权力运作受到生活世界所确定的制度与秩序的制约。在社会联合体不断扩大的阶层部落社会,那些源于传统文化生活中的宗教仪式、风俗习惯逐渐转化为具有一定强制性的法律制度,并在一定程度上对社会进行了整合。这样一来,这些法律制度的执行者逐渐成为权力的支配者或拥有者,于是权力就从本应该为其运作提供合法性的生活世界中逐渐凸现出来,进而成为一种左右人们的行为的自洽力量,再也不从生活世界那里获得其合法性。不过,由于传统世界观特有的神秘感,这一时期的权力运作并没有游离于生活世界之外,国家和社会还是一体化的。当历史发展到阶级分层进一步加剧的政治社会时期,由于社会日趋复杂,除了采取强权手段之外,一种新的媒介——货币——也逐渐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并在社会各个层面起着沟通作用而获得其自洽性。这种媒介“执行由国家所赋予的整个社会的经济职能,并且构成超出规范关系的子系统的基础”⑥Jürgen Habermas: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 Band 2) ,Frankfurt/M: Suhrkamp Verlag,1981,S.255.。这样一来,以货币为媒介的经济也从为其提供意义基础的生活世界中凸现出来并进一步发展,导致了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彼此分离。统治者一方面可以通过其行政管理、军事和司法制度等以权力为媒介的机构来实现其集体目标,另一方面又可以通过货币这一媒介来协调这些行为系统之间的关系。
通过对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生活世界与系统关联进行分析,哈贝马斯认为:前现代社会中的行政子系统和经济子系统基本上是在生活世界所确定的界限与范围内运行;只是到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这两个子系统的发展与生活世界的发展之间的平衡被打破,才相互脱节了。由于社会联合体本身不断膨胀和扩大,以及传统形而上学世界观和宗教世界观瓦解,这种相互脱节过程主要表现为系统之媒介(货币和权力)的膨胀,使得以权力为媒介的国家行政系统和以货币为媒介的经济系统也日益膨胀并独立起来。不仅如此,两者还进而向以前为它们提供合法性的生活世界杀了回马枪。这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状态构成了现代社会各种弊病的根源。
生活世界是一个原初的、自明性的领域,也是人们生活的意义、价值的策源地,人的各种行为模式最终应该从它那里获得理解。表面上看,虽然从这个领域中出现的行政和经济系统便利了人们的交往,有效地组织了人们的劳动生产活动,提高了生产能力和生产水平,但并不意味着这两个系统所确定的运行规则就应该成为生活世界这个领域中的全部规则。在这个领域中,应该存在着一些不能被金钱和权力这两种媒介所控制的地方,即以语言为媒介并通过理解而进行再生产的地方。如私人领域中的教育、个性发展等,还有应该发生在公共领域之中并与公共利益相关的政治、政策、行为规范等,并不需要权力和金钱来进行整合,交往活动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遗憾的是,“今天,经济制度和行政制度的命令已经侵入了生活世界不能再放弃的领域……金钱和权力为媒介调节的经济与管理的命令侵入了这样一些领域,如果这些领域离开了以理解为目的的行为,变成以金钱和权力为媒介调节的相互作用,它们必将毁灭”①[德]哈贝马斯著、曹卫东译:《哈贝马斯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502—503 页。。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许茨还是哈贝马斯,都认为生活世界本身就是社会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它并不是人或物的集合,而是人通过交往并借助于制度而建构出来的活动背景。正是在这样的领域中,人才领会到其行动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有人指出:许茨关于生活世界的理解,“进一步强化了主流社会学界中宏观与微观的两极化学术制度。解释社会学被认为只适用于处理与历史变迁和文化差异无关的微观的日常生活问题,从而成为处理宏观问题的主流社会学的补充”②杨善华:《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31 页。。哈贝马斯强调以理解为取向的交往行为在生活中的作用,仍是解释社会学的继承和发展。
三、生活世界概念的家族相似性
侧重于从“生活”来解释“生活世界”的现象学,强调的是人的“生活”与“世界”的交融关系。人所栖居的“世界”因人的生活而向人展开了其意义,“世界”因人的“筹划(生活)”而获得意义。作为社会学概念的生活世界则侧重于“世界”的一面,强调的是一种不受怀疑、免于批判的领域或背景,我们的行为、活动从它那儿获得意义,并从它那儿得到理解,正是生活世界才使包括行为、思想等在内的各种人类生活得到理解。现象学与社会学,尤其是与解释社会学关于生活世界的理解侧重点各不相同,但这两种理解模式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相互影响,进而使得这一概念的内涵不断丰富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例如,哈贝马斯充分肯定了胡塞尔强调生活世界的意义,认为它表达了一种更为基本的时空结构,一种与世界及世界中的生活更为基本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康德理论哲学中以对象为取向的自由主体所存在的局限性③Jürgen Habermas: On the Pragmatics of Social Interaction,trans. by B. Fultner,Mass.: MIT Press,2001,pp.23—26.。从总体上看,这两种理解模式之间存在着“家族相似性”特征,即生活世界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客观存在,而是人的生活所必须涉及的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的统一体,类似于传统中国哲学中主客不分的“天人合一”。
胡塞尔认为生活世界之形式的最一般的结构就是“一方面是事物与世界,另一方面是对事物的意识”①《危机》,S.145;中文版,第 171 页。[德]哈贝马斯著,曹卫东、付德根译:《后形而上学思想》,第86 页。,亦即,从形式上看,生活世界是意识与对象的统一。如果用传统哲学术语来表达的话,生活世界就是主观世界与(包括社会世界在内的)客观世界的有机统一。胡塞尔偶尔也谈社会,但更多地用“周围世界”、“我们大家共同的世界”、“作为我们大家的世界”、“主观共存在”、“民族共同体”、“公共的世界”等术语来说明生活世界所蕴含的“社会”因素②胡塞尔关于生活世界中社会因素的论述可广泛见于《危机》著作,如在第190、192 页出现了形容词“社会的( sozialen) ”和名词“社会性( Gesellschaftelichkeit) ”,在 124、260、262、270 页等出现了诸如我们大家共同的世界( die Welt für uns alle) ”、“我们大家的世界”( die allgemeinsame Welt) ,中文版见第 227、228、147、307、310 页。。例如,在谈到“生活”与“世界”的关系时,他明确指出:“我”生活(思考,评价,行动)时,“我”与“你”、“我们”、“你们”具有一致性,“世界是我们公共的世界”③《危机》,S. 270;中文版,第 318 页。。他有时甚至用主观领域的整体要素来表示“生活世界”,以彰显其中的社会因素:人、意向地—在地联结着的人的共同体、以及他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这三者本身作为意向的对象包含于这个整体之中④《危机》,S.267;中文版,第 315 页。。如果把人的生活理解为有意识的活动,那么,这种活动实际上就是融主体(主观世界)与客体(客观世界)于一体的意向性活动。这种强调主体与客体、主观世界与外在世界的有机结合和统一的观念,与强调“生活”、“实践”和“效果”的实用主义观点相吻合。例如,威廉·詹姆士曾指出:人的生活经验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动态地与对象联系在一起的“意识流”,这是一种融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于一体的“直接的生活之流”⑤[美]詹姆士著、庞景仁译:《彻底经验主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2 页。。表面上看,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衣食住行,离不开空气、水、山川、河流等等物质生活资料,传统哲学将这些物质性生产资料理解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但毋庸置疑的是,人们必须通过自己的意识活动才能理解它或认识它,它才对人类有意义或有价值。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曾指出:“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⑥[德]马克思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16 页。从来没有脱离人的抽象的自然界,也从来没有脱离人的活动的外在客观世界。出于“解释世界”的需要,哲学家使用了“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等概念,它们只有都被纳入到生活(实践)过程中才能得到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活世界就是主观世界、客观世界、社会世界的“三位一体”化。
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奠基性分析也影响了那些步其后尘者。社会学家许茨把生活世界理解为一个意义框架,但这个意义框架是通过人的生活、行动创造出来的。人类活动具有主观性,但这种主观活动同时又离不开整个客观世界。“客观世界……通过纯粹意识生活为我而存在”⑦[奥地利]阿尔弗雷德·许茨著,霍桂桓、索昕译:《社会实在问题》,第177,175,409—410,177 页。,因而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并不是彼此外在的关系,而是相互包容的关系。这种把主观世界、客观世界结合在一起的活动并不是孤立的个人生活,而是一种互主体性生活。生活所涉及的世界是一个我与我的同伴共享的世界,是一个也由其他人所经验和解释的世界。这种表现为个人在世的生活实际上就是社会生活,而“社会生活的所有现象确实都属于这个生活世界”⑧[奥地利]阿尔弗雷德·许茨著,霍桂桓、索昕译:《社会实在问题》,第177,175,409—410,177 页。。个人总是处在“一个从历史的角度给定的世界之中”,这个世界实际就是自然界、社会世界以及文化世界的统一体⑨[奥地利]阿尔弗雷德·许茨著,霍桂桓、索昕译:《社会实在问题》,第177,175,409—410,177 页。。所以,“这整个客观世界就存在于这种纯粹意识生活之中,并且通过这种纯粹意识生活为我而存在”⑩[ 奥地 利]阿 尔弗 雷德 ·许茨 著, 霍桂 桓、索 昕译 :《社 会实 在问 题》, 第177,175,409—410,177 页。。许茨对生活的主观性、客观性以及互主体性的强调,表明他所理解的生活世界实际上就是主观世界、客观世界与社会世界的统一。
在哈贝马斯那里,生活世界的统一性体现在它的内在结构中,即生活世界是由文化、社会和个性三者以“符号”形式建构出来的统一体。要把三者区分开来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它是“扎根在日常交往实践中的文化再生产、社会整合以及社会化相互作用的产物”⑪。例如,就文化而言,它表现为人们关于外在客观世界的“知识储备”;而社会则表现为人们在交往过程中所遵循的“人际关系的秩序”;个性的形成离不开文化熏陶以及个体自身的社会化过程,孤立的个人也无所谓个性。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哈贝马斯认为,以语言为媒介、以理解为取向的交往行为把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整合为一个解释框架,而在其他行为模式中,这三个世界要么是单独出现,要么是成双出现。生活世界这个三位一体式的框架为以理解为取向的交往行为提供了一个信念储备库。理解他人就是理解他人的生活世界,言语者和他的听众“从他们先前已被理解的生活世界这一视域出发,同时与客观世界、社会世界以及主观世界发生关联,以求进入一个共同的语境”①Jürgen Habermas: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 Band 1) ,Frankfurt/M: Suhrkamp Verlag,1981,S.142.,“交往行为者总是在他们的生活世界境域中游移;他们不可能走出这一境域”②Jürgen Habermas: 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 Band 2) ,Frankfurt/M: Suhrkamp Verlag,1981,S.191f.。
作为主体,每个个体都具有自己的意志,因而有自己的个性,他自己就是“小小的我”——主观世界,但他却离不开天地万物的客观世界;正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主体性,因而他不同于大自然中的动、植物,能“为天地立心”。人又是社会中的人,离不开人与人所结成的共同体,即社会世界。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鲁滨逊”,即使他真的生活在孤岛上,也要有“星期五”与他为伴。因此,离开生活去理解生活本身所必须涉及的“生活世界”,无异于扯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而不可理喻。发端于笛卡尔的近代形而上学从认识论立场把世界区分为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促进了近代科学的发展,并取得了辉煌的进步,但与此同时也使科学本身出现了危机。原因就在于科学以自己独特的理念来认识天地万物、自然界这样的客观世界,为它罩上了一层“理念的外衣”,这样一来,与人息息相关的客观世界就成了“自在的真的世界”(科学的世界),似乎可以离开人的生活世界而独立存在。因而,胡塞尔有理由认为科学遗忘了它自身的真正的意义基础,科学以及所涉及的对象世界本身也只有从人的生活世界中才能获得真正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