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学者:从平凡到卓越——访全国政协委员、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贾康
2013-01-21本刊编辑部
●本刊编辑部
贾康,这位近乎家喻户晓的财政学者,相比记者之前采访的几位老学者,算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后生”。47 岁坐上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的“交椅”,成为财科所史上最年轻的所长。13年来,他不仅带领财科所团队积极开创我国财政科研工作新局面,而且,在大家对政府出台各项新政众说纷纭之际,他会适时解读,拨开云雾,力图将最精准的发展趋势与政策意图及时传释给人们。
然而,他的影响和名气远不止于此。媒体采访、论坛活动、学术会议研讨中经常看到他的身影,他的发言平和、清楚、中肯,时而也会慷慨激昂,散发出理智的光芒。特别是在大型会议结束后,常见媒体“围追堵截”,他俨然财政学界又一位耀眼的“明星学者”。站在客观中立的立场上为财政事业和财政为之服务的经济社会全局发展“发声”——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坚守的原则。
他似乎从来年轻,衬衣西装,行色匆匆。记者对于贾康有几点印象:清瘦儒雅、大忙人、权威人士。他的忙,一般人很难理解,常常几个小时坐在办公桌前不挪动,来与他见面的人往往在他办公室门外排队。抛开大量的科研、教学管理事务不说,单是每年接受的各类媒体采访就不下百场。他自己的感受是,每天在实地调研、挑灯夜战、冥思苦想、奋笔疾书、建言献策、潜心著述等场景与活动中变化交替。
采访前后,我仔细思量这位财政学者的奋斗人生:时光荏苒,从平凡到卓越,贾康的人生轨迹,像是一个秉持家国情怀不懈奋斗的典型教案。
凡人贾康:“天赋和家世一般的普通人”
多次受国家领导之邀座谈经济工作,被媒体称之为“中南海问策”,为中央政治局讲解“财税体制改革”专题,孙冶方经济学奖和黄达——蒙代尔经济学奖、中国软科学奖获得者,“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高层次学术带头人”,多次参加国家经济政策制定的研究工作,主持国内外多项课题……当所有的光环聚焦在一个人身上,我们不禁好奇:是什么一种力量成就这样卓越的人物?
“实际上,我是一个天赋和家世都很一般的普通人,心里所想的就是能为这个社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贾康简单的一句话打破了他背后神秘的光芒。
1954年,贾康出生于江城武汉的普通知识分子家庭。与同时代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他在懵懂中经历了“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跟随父母,他在北京和湖北沙洋辗转读过小学和中学。而中学的约两年半时间处于“文化大革命”之中,能学习到的知识十分有限。
好在贾康生性好学。他认真自学了《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书籍,而在那个年代有幸能陆续借到诸如《回忆马克思恩格斯》、高尔基的《母亲》、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说集》、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之类的“旧书”,对他而言可谓是难得的惊喜。
他曾入伍当过三年军人,后又在矿务局从事了五年装配钳工的工作,这些艰苦经历的磨炼并没有浇灭他学习的热情,反而让他对知识的渴求更加强烈。在江西弋阳当兵时,他自费订阅《参考消息》,利用休息日去十几里外的县城买书阅读;在北京矿务局当工人期间,他利用晚上时间啃读《资本论》……
“在弋阳县城的小新华书店里买书看是我最大的乐趣。”至今,贾康的记忆里仍保存着当年的读书记忆,书籍如同他生命里的一缕阳光。也正是这股热爱学习的劲头,使他后来有机会走入大学的殿堂。
在工厂期间,贾康曾连续多年申请以“工农兵”身份上大学,工厂里师傅们也年年“推荐”,但他的“大学梦”一次次破灭。当然,这并没有打消他继续求学的念头。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关于恢复高考的重要决策,改变了他和千万人的命运。
1977年,在中断了八年学习之后,他与其他知识青年一道终于迎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通过自修和突击补习,贾康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如愿考入北京经济学院政治经济专业。这个消息着实让他欣喜若狂,当得知“考上了大学”,他兴奋得脱下外套用尽全力抛向天空——这大抵也是他许多年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举动之一。
时隔三十余年,功成名就的今天,再回过头来看当初自己的那段奋斗经历,经历多年底层的 “摸爬滚打”仍始终坚定执著地追寻最初的求学梦想,这也许正是“天赋和家世一般” 的贾康有别于普通孩子的过人之处。
如今,卸下明星学者的光环,时近耳顺之年的贾康,在生活中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人,这点从他每日更新的微博中可以看出。他同样为手机信号不好而呼吁改进,为飞机误点、交通堵塞而苦恼,关心城管打死瓜农事件,感慨世态炎凉和生态变迁……在这里,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学者,而是真真切切感悟生活的一名普通百姓。
卓越背后:“机遇偏爱有才干、有准备的人”
在财政研究领域,如贾康一样每天更新微博的学者不多。读他的微博,有一种“原生态”的味道。他喜欢转载时事新闻,并加以评论。在他原创的微博中,有几句“肺腑之言”让人印象深刻。
“……在百千人的竞争中,机遇往往大于、强于才干;但机遇偏爱有才干、有准备的人;机遇的可塑性远低于才干的可塑性,所以每个人可做之事,首先是在修身积善中増长才干;对于机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要那么看重,才有相对正常的生活。”这是他赠送给身处奋斗中年轻人的“金玉良言”,也是对自己多年来人生经验与感悟的总结。
1978年,当这位已近24 岁的小伙站在北京经济学院的大门前,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那时,他断然没有想到多年后自己会成为财经领域举世瞩目的人物。
大学四年,他贪婪地汲取知识养分,每天过着教室、图书馆两点一线的生活。他曾一度迷恋文学,并心血来潮一口气写了五六篇小说,但最终与“文学梦”擦肩而过。大学毕业时,他以八个学期各门功课全优的成绩毕业。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财经知识“最原始的积累”。
毕业后,年近28 岁的贾康顺利考取了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面对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他的抉择为其奠定了学术生涯的关键一步。“将经济理论与实际经济部门的运作结合起来研究”,这是他报考财科所研究生的最初想法。在他看来,大学四年攻读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有点“虚”,若继续搞理论经济学研究,容易走上“空对空”的路子,选择注重实践问题的财科所攻读研究生,能较好地将“务虚”与“务实”结合起来。
为此,在接下来三年的研究生学习中,他有意识地将自己向更为“务实”的方向积累知识,让自己“沉下来”做一些事情。而那段时光中令贾康记忆最深、影响最大的,是1984年春夏调研的江苏之行。只身一人,坐火车,转汽车,乘江轮,辗转常州、无锡、南通、镇江、南京,发着高烧还走访财政和相关综合部门,调查数十家工商企业及乡镇企业,收集大量一手资料,这为他深入实际地研究中国经济和财政问题迈出了重要一步。江苏之行的调查报告随后在财经刊物上发表,受到了有关方面的好评,而且他经过调研总结出来的“常州经验”,也很快在财政系统内得以推广。
对于贾康来说,1984年不仅是磨炼之年,更是机遇之年,是他在学界开始崭露头角的一年。不仅他的论文《论广义、狭义价值规律》在当时经济学界最具权威性的《经济研究》杂志上作为“带头文章”发表,而且,这一年他还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了中国中青年经济工作者“第一次集体发声”的莫干山会议。
时隔近三十年,在由国家发展改革委国际合作中心、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共同主办的第三次莫干山会议上,此时担任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的贾康义正词严地讲道:
“……感觉三十年之前和之后同样在莫干山,我们讨论问题的背景是一样的,实际上是要解决中华民族在孙中山先生有生之年就看到和指出的全局问题: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种历史背景之下,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如何抉择发展。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实现工业化、城镇化,而且必须同时推进市场化、国际化,‘改革开放’四个字就是解决市场化和国际化的问题;而且,我们必须跟上随第三次产业革命而来的信息化;同时,不可回避地还要实现民主化、法治化。”
自1985年研究生毕业在财科所工作至今,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贾康曾入选亨氏基金项目赴美访学一年,在职顺利完成博士学位,作为访问者先后去约三十个国家访问;同时,他还历任研究室副主任、主任、科研所副所长、所长。外人眼里顺风顺水的科研之路,恰恰正是他将个人才干与难得机遇相结合的成果。
作为学者,他30年来的积累和不懈努力换来的是: 在财政税收与经济理论、政策研究领域积累了丰富的工作经验,主持或参加多项国际合作、国家级、部级研究项目,数十部著作,数百篇论文,千余篇文章和访谈,孙冶方经济学奖获得者,“黄达——蒙代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中国软科学奖获得者……
从平凡到卓越:“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在好奇贾康今日所取得的成就时,他的一句评语吸引了笔者的注意:“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在贾康的身上,这种精神是永不止步的真理追求,是精研苦索的学术探秘,是不断进取的人生态度,是广学博识的思维与视野。
无论是求学时期,还是身为研究者,贾康从来都不是一个关在书屋里空谈理论的学者。他的足迹从城市走向农村,从国内走向国外。
在哈佛大学图书馆检索到自己所撰五本中文书
80年代后期贾康入选美国亨氏基金项目访学进修期间,不仅努力学习各种专业知识,参加财政经济相关的调研,还积极参与各种学术交流和社会考察,他的足迹踏遍美国东西海岸各大城市以及弗吉尼亚和夏威夷。后来作为考察访问者,他先后去澳大利亚、韩国、英国、瑞士、德国、法国、俄罗斯、日本、加拿大等约三十个国家访问,大量的实地考察经验和比较研究,使他能在比较借鉴中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国国情”的内涵,对建设中国的财政理论、经济理论和政策体系,做更深入的思考和更开阔、全面的探索。
基于这些经历,他在边调研边研究的基础上,撰写了大量具有影响力的论文和著作。
一次在哈佛大学图书馆,贾康意外地检索到他所写作的五本中文书,并找到由他参加撰写并担任副主编的《中国财政通史》,这让他颇感惊喜。事实上,作为新一代财政专家的杰出代表,他的名字早已被选入《中国当代经济科学学者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家大辞典(英文版)》、《中国当代高级科研人才系列辞典》、《中国科学家传记大典》和《20 世纪中国知名科学家学术成就概览》等。
现在,贾康每天的生活几乎被各种学术会议、外出调查、课题研究、管理事务等占满。难得遇上空闲的周末时光,他十分享受同家人一起出游的机会。
“我也喜欢看一些和专业无关的书,也享受和家人同游郊野的那种惬意。”在他的微博里,时常可以看到他上传的自拍风景照片。虽然业余时间不多,他却十分享受多彩的生活。他钟爱摄影、集邮、艺术欣赏等等。用他的话说,“随手拍的照片虽然登不上专业摄影的大雅之堂,但还是很享受这一记录生活与世界的过程。”他的海外摄影作品曾多次刊登于《世界知识画报》等,《财政文学》等刊物上已先后发表他的几十篇诗词作品。
在这位忙碌的学者眼中,每一张照片、每一首诗篇都有其独特的视角与情感,用另一种方式享受或体验生命带来的乐趣与悲凉。在繁忙与不多的空闲之中,交织出生活低吟浅唱的乐章。
对话贾康:最坚定的财政分税制改革推进者
贾康在诸多领域都取得了出色的研究成果,是财经研究中从基础理论到政策设计的集大成者。而在他的所有研究成果中不得不提的是分税制改革研究。早在1986年,他就明确提出:以分税制为基础的分级财政是我国财政改革的方向,必须改变“分灶吃饭”的财政体制。1990年,他所写的《分税制改革与中央地方政府间的关系》一文受到时任国务委员兼财政部部长王丙乾的高度重视,作出长篇批示。前后历经八年时间,分税制改革在我国最终出台。
时至今日,在新一轮财税体制改革面前,贾康仍然坚定地认为:坚持分税制改革方向不可动摇。本刊就分税制与财税体制改革相关问题进一步采访了贾康所长。
记者:您研究分税制近30年,1994年分税制改革实施至今将近20年,如何看待这次改革?
贾康:从大的方向来看,分税制改革是应当充分肯定的。“94 改革”解决了一个关键性问题,使我国财政体制安排从反复探索但总走不通的行政性分权,终于转到与市场经济相匹配的经济性分权,不仅理清各级政府间的关系,而且在政府和企业方面,终于突破性地改造了按照行政隶属关系组织财政收入的旧体制症结。分税制改革实现的这种根本性突破,是以经济性分权为主要内容,为邓小平南巡后不仅在目标模式上确立、而且在改革实践中构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体制,做出了历史性贡献,也带来了中央和地方间没有“体制周期”的相对稳定框架。
现在不少人对分税制改革存在认识误区,认为分税制导致了“中央拿大头,地方拿小头”的“重启集权时代”,这只是非常表面化的看法。实际上,“94 改革”后中央所掌握的50%左右的财政收入中,用于安排本级支出只占较小比例,其他大量支出用来履行支持中西部欠发达地区、民族地区和边远地区的职能,是在全局层面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促进全体社会成员共享改革开放的成果。这恰恰是分税制改革应该受到肯定的重要方面之一。
但是自1994年分税制改革以来,也确实存在着和表现出许多问题和不足之处,其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分税制向省以下落实”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我国中央和地方共有五级政府,现总共20个左右的税种,五级政府间分税无法形成可行方案,实际上各地形成的是五花八门、复杂易变、讨价还价色彩颇浓的分成制和包干制。所以,把基层财政困难、地方隐性负债、短期行为特征明显的“土地财政”等突出问题,说成是“分税制造成”的,板子是打错了地方,对基本事实的认知出现了颠倒性的偏差。解决现存问题的出路,是实质性贯彻省以下分税制,这需要财政层级扁平化,通过乡镇综合改革和省直管县,把省以下的四级,扁平化为对实体财政层级只考虑省和市县两级,进而把省以下分税制由无解转为有解。
记者:建立在1994年以来分税制之上的现行财税体制既然迫切需要深化改革,那么审视现行财税体制,启动新一轮财税改革,您认为我们应把握什么思路和要领?
贾康:第一,在可能要分为若干轮的“最小一揽子”配套改革中,积极、渐进推进省以下分税制的贯彻落实,通过省直管县、乡财县管和乡镇综合配套改革,在大框架上将我国原来的五个财政层级扁平化为中央、省、市县三个层级(不同地区可有先有后)。按照“一级政权,一级事权,一级财权,一级税基,一级预算,一级产权,一级举债权”的逻辑联结,理顺体制关系,配以中央和省两级自上而下的转移支付和辅助性的横向转移支付,形成财权与事权相顺应、财力与事权相匹配的体制。这是一个基本思路。
第二,以顶层规划下调整、理顺中央与地方三层级事权划分为始发环节,进而按照政府事务的属性和逻辑原理,合理和力求清晰地划分政府间支出责任,尽快启动由粗到细形成中央、省、市县三级事权与支出责任明细单的工作,并在其后动态优化,加强绩效考评约束。地方政府应退出一般竞争项目投资领域,经济案件司法审判权等应集中于中央层级。
作“财政体制改革”专题讲座
第三,以税制改革为配合,积极完善以税种配置为主的各级收入划分制度。大力推进资源税改革(下一阶段以“从价征收”机制覆盖到煤炭为重头戏)和积极扩大房地产税改革试点范围;扩大消费税征收范围,调整部分税目的消费税征收环节,将部分消费税税目收入划归地方;将车辆购置税划归为地方收入;积极推进“营改增”,将增值税中央增收部分作为中央增加对地方一般性转移支付的来源。
第四,按照人口、地理、服务成本、功能区定位等因素优化转移支付的均等化公式,加强对欠发达地方政府的财力支持; 适当降低专项转移支付占全部转移支付的比重,归并、整合专项中的相似内容或可归并项目;尽量提前其具体信息到达地方层面的时间,并原则上取消其“地方配套资金”要求,以利于地方预算的通盘编制与严肃执行;积极探索优化“对口支援”和“生态补偿”等地区间横向转移支付制度。
第五,结合配套改革深化各级预算管理改革,在全口径预算前提下从中央级开始积极试编3—5年中长期滚动预算;把单一账户国库集中收付制发展为“横向到边、纵向到底”;配之以“金财工程”、“金税工程”式的全套现代化信息系统建设来支持、优化预算体系所代表的全社会公共资源配置的科学决策; 应加快地方阳光融资的公债、市政债制度建设步伐,逐步置换和替代透明度、规范性不足而风险防范成本高、难度大的地方融资平台等隐性负债; 地方的国有资产管理体系建设也需结合国有资本经营预算制度建设而积极推进。
第六,在“渐进改革”路径依赖和“建设法治国家”、“强化公众知情与参与”多重约束条件和逻辑取向下,逐步而积极、理性地推进财税法制建设,掌握好服务全局大前提下“在创新、发展中规范”与“在规范中创新、发展”的权衡点,强化优化顶层规划和继续鼓励先行先试,在经济社会转轨历史时期内,不断及时地把可以看准的稳定规则形成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