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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解码】藏,不是躲躲藏藏

2013-01-17

南方周末 2013-01-17
关键词:圣人司马迁史记

不仅要保守一己性命,也要守道;道存下来了,才可应时而行

王东杰

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年曾颇伤感地说:“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遂因鲁国旧史以作《春秋》。清人崔述对这段记录极不满,以为把孔子说成了一个“急于求名”的人,“殊失圣人之意”。日本人中井积德也说:“冀自见于后世而著作焉,是司马迁以下伎俩,非孔子事,此文臆度失当。”崔述、中井心里的孔子,是不是就比司马迁笔下的孔子更近真实,今日已无法评估。但“冀自见于后世”也是人之常情,似无损圣人英名。不过,司马迁是不是把自己时代的经验投射到了孔子身上?倒还真是一个问题。

众所周知,司马迁和孔子一样,也是一个失败者。《史记》最末的《太史公自序》再次提到孔子修《春秋》,把它和文王被拘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而著《离骚》并举,云:“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又说《史记》既成,要“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日本人泷川资言说,最末这句出自《春秋公羊传》,“言夫子制《春秋》以俟后圣君子”。显然,司马迁写《史记》,心中确有一个孔子在。

值得注意的还有“藏之名山”一语。“名山”典出《穆天子传》,指帝王藏策之府,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国家档案馆和图书馆。但亦不妨望文生义。唐人颜师古说:“藏于山者,备亡失也。”似乎即是从字面理解的。早期不少道教经典,就号称出自山中;今天流行的武侠小说,也常见在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的故事,可见这是中国文化中一个非常固定的情节类型。

可是,为何要把书“藏”起来?答案当然不是唯一的,但“述往思来”无疑是最醒目的一个。而要深刻理解这层意味,还是要回到孔子。从各种文献中看,孔子晚年似乎很有些沮丧,时常有“吾道穷矣”的牢骚,还说过要“移民”之类的话(“欲居于九夷”、“乘桴浮于海”)。他一生汲汲皇皇,奔走列国,席不暇暖,却处处碰壁,至多被当作社会贤达供养,人君敬而远之;发此慨叹,也很正常。但孔子到底是乐观的人,自称“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使悲观,也不放弃希望。修《春秋》、传“六艺”,都是不放弃希望的表现。

人生际遇万千,难以悬断,命运之一物,若有若无,至少不能证明其必无。范缜曾言:“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由不得个人做主。一个伟大理想,并不因其伟大就能变为现实;回顾历史,相反情形倒比比皆是。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此委顺现实。对孔子这样的人来说,行道本身就是目的,比成败更为重要。而按孟子所说,孔子修《春秋》,虽是“道不行”后不得已的举动,也可视为另一种行道的方式:“《春秋》出而乱臣贼子惧。”我们当然可以批评孟子此言太夸张:《春秋》之后“乱臣贼子”依然不绝,对着一本书瑟瑟发抖的人也绝无仅有;然而,这世上是否来过一位孔子,传下一部《春秋》,人间面貌终究不同。

其实,既然命运无法捉摸,随时变换,则一时不济,总有来世可期。若恰好遇到无法行道的时节,至少应先把道守住。《论语》中有两句话,一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二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身处无道之世,行身须正直,言辞则不妨谦顺。钱穆先生说,这不是惧祸,“但召祸而无益,亦君子所不为。”《论语》又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藏”什么?钱先生说:“藏此道在身。”君子远离危险,不仅要保守一己性命,也要守道;道存下来了,才可应时而行。

但肉体终有尽。如果只把守道的责任放在几个人身上,他们身后,道将何存?一个更好的办法是笔之于书。书的生命比人更长久,代表其作者长存此道,直待可为之时。孔子修《春秋》、司马迁写《史记》,都应作如是观。又如黄宗羲那本明确标出一个“待”字的《明夷待访录》,在两百多年后终于等到知音。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都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个看来畏畏缩缩的“藏”字的意义。藏,不是躲躲藏藏。

值得一提的是,“藏”的观念似乎和中国早期“史”的出现有关。《说文》中的“史”字是一人执“中”之象。清人江永说:“凡官府簿书谓之中”。近人金毓黻说:“保藏之档案谓之中,持中之人谓之史。一指书言,一指人言。”书与人,正是存道的两途。而不论指书还是人,“史”都和文字有密切关系。《史记》说老子是周室的“守藏室之史”,有“守”有“藏”,说得很清楚。早期的“史”就是后来知识分子的一个源头,今天识文断字的人,也应担得起述往思来的责任才对。

(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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