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忘记
2013-01-09方希
方希
我猜,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大概知道某些凄惨的故事,但是因为隔着时空距离,道德上的正确被消费之后,可以陷入对他人苦难的亵玩。若干年前,我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工作,那项工作非常无聊,人精神上闲下来,就会生事。那段时间我喜欢上了发明菜谱,就是把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搅和到一块儿,取一个有舞台效果的名字,越惊悚动人越好。我现在还能记得的名字就是“奥斯维辛小肉丁”。
到波兰之后,也许是心理原因,感觉特别冷硬,仅是十月初,阳光照到的地方还仅有些象征的暖意,阴影里风可刺骨。抵达奥斯维辛是早上,周边的小镇安详得像童话。当年,一条列车专线每天从欧洲各地运来犹太人,铁丝网之外是荒僻的草地,几乎无人可以逃生,但别人也无法知道铁丝网里的故事。
远途来的人途中的死亡率很高,因为一路上并不提供食物和水,闷罐车人口密度极大,体质弱的在路上已经病死。大部分人在抵达奥斯维辛的第一天就被筛到死亡组里。他们下了火车,以为总算可以透一口气,可以洗个澡,喝碗热汤。他们伴着音乐走到澡堂,接下来便是生命中最后惊恐的时间。已经没有逃生者描述那个场面,只有德军的记录里能看到垒砌向天花板的尸体,年轻的、相对强壮的,更靠近天窗。
规模能带来震撼,几个小展厅,里面是铺天盖地的头发,有的还扎着精巧的辫子,它们曾经属于的那个头颅早已不知去向。离开身体的头发仿佛被施咒,有恐怖的魔力。有的展厅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鞋,厚厚的灰尘之下有的依然能看出精致和华丽,有的能看出在离开主人之前,就已经破败得只能勉强行使它的使命。有如洪流般的箱子,似乎能感觉它们随时会奔涌而来淹没你。每个箱子上面都写着主人的名字和家里的地址。你完全可以想见,那些即将就死的人们,一笔一画认真地写着,他们相信德国人告诉他们的话,这只是一次短期的旅途,最终他们和行李都会回到家中。
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封闭空间,底下挖了一个洞,只能勉强爬进去一个人,而这个空间,没有灯,没有床,没有窗,只能站着过夜。像牲口棚一样的三层架子床,每一层床上会躺五六个人。奥斯维辛的大门上写着:劳动使人自由。每天去干苦工的人们,在大门口会听到乐队奏响的音乐。这些奏乐者是从犯人中被挑选出来的音乐家,因为屠杀者还有听瓦格纳的需求。几乎所有人都在抵达这里之后的几个月后死去。相比那些一到就死去的人,你甚至很难说清,到底谁更幸运。
2002年凯尔泰斯·伊姆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极少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的小说,尤其是离开祖国匈牙利到德国生活之后,主题只剩下集中营。他在小说里说:“即使在集中营里,即使在如林的烟囱旁,也曾在痛苦暂息的时候有过某种与快乐相似的东西。”生存,即屈从。这是他们唯一能让自己活到下一个小时的选择。
凯尔泰斯在获奖之前,即使在他的祖国也没有名气。他反思集中营的小说在匈牙利被故意忽略。据说原因是当年将匈牙利犹太人押上火车的是匈牙利军队,不论是哪一个年代,哪一任政府,都不愿意正视这一点。德国的出版社看中了凯尔泰斯的小说,将他的每一部小说都翻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并极力宣传,也是他们,将凯尔泰斯的作品力荐给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他们认为,屠杀犹太人是德国人犯下的错误,也是全人类的悲剧,只有审视它,查验它,追问它,才有可能避免悲剧重现。
凯尔泰斯依然是匈牙利籍,但是他和妻子却选择了住在德国柏林。这个选择让很多人不解。凯尔泰斯说:“那代人已经死了,我不能把他们的罪过归到下一代身上……而且,我热爱这座城市,它让我感觉自由。”
我必须承认,离开奥斯维辛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那个游荡着一百多万冤魂的地方,阴气逼人。凯尔泰斯中文版译者、我的朋友余泽民告诉我,如果说有美好的记忆,那就是,说德语的中学生排着队,也在参观者的队伍中。
我得为当年那个浅薄的菜名羞愧,在经历这一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