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研朱墨写春山
2013-01-09殷双喜
殷双喜
青年雕塑家张峰1988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后留校任教。他的作品《晨雾》曾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铜奖,《泳》获得第三届全国体育美展银奖,有不少作品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奥委会,美国、英国、荷兰等多家画廊、雕塑公园及个人收藏。
张峰现在纽约游学。从张峰近一两年的作品看,他并没有在纽约这个世界艺术之都迷失自我,他的一些小型作品延续了在国内时的风格,但是也有着重要的微妙变化,即更为概括与抽象,形体表层也没有刻意表达那种粗犷与残缺。另一组2003年创作的人体作品的表面质感则更为光滑,人物的形体动作却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性表现,更为热烈与率真,充满生命的欲望。
张峰1990年所创作的《争上游》是一件具有现代主义特征的雕塑,所谓现代性在于张峰对于形的单纯性的探索,游泳的人的头部被简化为一个光洁的卵形,它使我想起布朗库西的《沉睡的缪斯》,后者在作品中很像一位园艺师,将大地表面的杂草除去,裸露出大地的自然形体。张峰本来可以在这条现代主义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走向抽象与极简主义的雕塑,但是他没有像布朗库西和阿尔普那样,以单一、静态的形体创造一种封闭的形体空间,而是走向了更为开放的形体空间。
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峰的大部分作品中的人体都是以骨骼与骨骼的连结方式作为基本的形体构成基础,而在胸腹部以开敞的方式在实体的人体躯干中形成空洞,成为与实体相对的虚空间,共同组成了人物在空间中的坍缩与消融的历史意象。在这一点上,张峰的作品与俄裔法国雕塑家查德金(1890~1967)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他们都有对材料及其表面处理的爱好,和对空间的虚与实的相互生发与相互转换的注重。不同的是,查德金的作品在具有表现主义特质的同时,更具有立体主义的特征,形体之间的穿插更为丰富多样,动感和力度都更为强烈;而张峰的作品却保持了罗丹与马约尔、布德尔的传统,更注重人体的体量感与内在的含蓄,多以女性人体为基本题材,展示生命的诞生与消逝,将生命的不可逆转的发展过程固化为永恒的怀想,这使得张峰的作品在现代主义的理性化的外在形式下更多了一层古典的抒情气质。
这种古典的气质不仅来源于张峰作品中对人的原始生命力的赞颂与留恋,也在于他对当代人类命运的关注,他的作品不是一般的对人体美的歌颂,而是有着对人类在现代工业社会的机械压力下的解体与信息社会中的知识体系的瓦解的深深忧虑。
张峰在他的作品中将人物塑造成纪念碑性的柱状与团块状的实体,赋予人物以某种宗教性的崇高性质,同时,人物如同出土的铁器与青铜器,具有在时间中消融与渐灭的趋势,使我们联想到人类的原始野性。而他所采用的铁与铜这些经过现代工业加工的材料,又具有现代社会对于传统文明粗暴地掠夺性使用。以2001年创作的《梦》为例,埋首坐着的女人体既具有古典主义的稳定结构与抒情,又以斑驳多变的材料表面处理获得了一种现代感很强的悲剧气质。现代主义本质上是英雄主义的,是传统时代的个人英雄不能与现代社会相抗衡,从而在不屈不挠的抗争中获得一种悲剧的自我实现。
毫无疑问,张峰的雕塑作品具有很强的泥塑感,它不同于二战后一些西方金属雕塑以工业化的机械材料切割与焊接而构成多样化、抽象性的空间形体组合。张峰的知识背景与艺术趣味本质上是古典的,从他大量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热爱泥塑,是因为泥塑像中国的水墨画一样,与雕塑家的心和手有着最为亲切的关系。泥塑对于雕塑家,犹如素描对于画家,具有与对象独处时窃窃私语、两情相悦的那种私密性的敏感与直接。姑且不论罗丹在人体创作时与模特儿之间的那种亲密交流,在张峰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从形象的表面,看到艺术家创作时的激情,对表面肌理与痕迹的敏感与热爱,不能简单地视为一种对雕塑表面效果的迷恋,而是像表现主义绘画那样,在激情四射的笔触中,展开了艺术家丰富的心路历程,从而有可能使雕塑超越材料的视觉效果进入到现代人的心理分析与表现的层面。从这一角度分析,我认为,张峰的作品,特别是其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一系列的人体作品,与贾柯梅蒂极具心理性的雕塑有着精神上的内在沟通。贾柯梅蒂的人物在空间中孤寂地行走,具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孤独感。贾柯梅蒂以他们在空间的消融来表达现代人之间无法沟通的距离感,以此表达对存在与丧失自由的恐惧。正如贾柯梅蒂所说:“我作画与作雕塑,是为了攻击现实,是为了保护自我,是为了抗拒死亡,以争得所有可能的自由。”在张峰的作品中,对现代人的命运的忧虑感与无法挽回的时间的流逝,表现为一种悲天悯人的淡淡忧伤,我常常从他的斑驳的金属作品中更多地读出对生命和青春的深深依恋,在苍茫朦胧的形体意象中有着艺术家细腻的绕指柔情。他的作品具有沧桑感,也有苦涩的成分。张峰以真实的自我心境的坦露,将古典主义性质的人体雕塑带入一个现代性的时代情境中,建立了与当代人情感交流的绿色通道,他的不懈工作使我们看到了传统雕塑在人文主义的基础上向当代转型的可能性。
近年来,中国雕塑界在向西方现代雕塑和后现代主义学习的同时,也将探索中国雕塑艺术的现代性的课题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方向。在这方面,张峰出于对中国传统的热爱和修养,也已经开始了对当代雕塑的中国意味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到,张峰的作品大开大合,对泥塑形体的组合,借鉴了中国大写意水墨画的黑白结构。他将中国画的笔墨与神韵大胆地运用到雕塑作品中,例如对形体的虚实处理,对粗糙的机理与局部的细腻对比效果的强调,对如笔墨飞白般的大片留白与如晕染般的暗部处理等,都体现了中国画的笔墨精神。张峰对中国画的大写意和水墨的感觉很有兴趣,试图从中借鉴并寻找自己新的语言方式。张峰的作品不但在形式上具有中国画的笔墨特征,同时在精神上也具有文人画的特点。其作品在形式上的残缺与破碎、形体的肢解与分离,都宣泄着他对人生、对社会的一种批评态度。概括地说,张峰的雕塑作品代表了中国当代写实性雕塑的历史性转型,即在保留具象的形象基础上,更多地切入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从人文主义的角度展现当代人丰富多样的精神世界。我希望张峰能够在这条创作的道路上奋勇精进,为中国当代雕塑的发展积累更有价值和意义的实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