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颓废之美,一种新的现代性(节选)
2013-01-01李商雨
《一点墨》(An Ink Drop),这是一本中国的《枕草子》;可以和《枕草子》互文的书。
在一定意义说,《枕草子》具有后世所谓的唯美主义文学特点。也正因此,清少纳言笔下,呈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景象。若清少纳言作为一个传统,柏桦老师,即是从这个传统出发上路,写下了《一点墨》;因其高度的互文性,我谓之中国的《枕草子》。
《一点墨》是当代文学的一个“异端”,它有一种还未为许多读者和文学写作者接受的惊人的美,或者它宣示了一种新的美的诞生(叶芝)。它有一种冒犯的力量,或许,它对共和国以来的文学史而言,还意味着某种美的禁忌。
早在二十多年前,张枣在柏桦老师《左边》一书序言里有过一段著名的论断,他说:“柏桦一直是我佩服的诗人。说真的,他是我八十年代所遇到的最有诗歌天赋的人。他的机敏细致,他的善谈,他那一触即发的诗心,以及将迷离的诗意弹射进日常现实深处的本领,使每一个与他有较近接触的文艺人都获得了多益而久远的启示。”让人惊喜的是,柏桦老师的写作,在历经1990年代的相对沉寂(但并未停止思考和阅读),2010年以来,重新迸发出石火电光。相较于1980年代,他的诗歌经由岁月的淬火,除了保留了张枣所说的一切优点而外,更多了新的品质,他已不仅仅是刀马娴熟,而且业已现出进入化境的迹象。他的诗歌除了精准这一超越同时代大多数同行的优良品质外,还有更加让人惊讶的“中国风趣”(该词取自外翻2001版《枕草子》P230),按照柏桦老师自己的话说,是汉风之美(事实上,《枕草子》本身直接受到中国文学的深刻影响,加之周译的卓绝魅力,使得它——对今天的中国文学而言,——拥有无与伦比的“中国风趣”)。这是当代中国的几位一线诗人中,仅有的在诗歌文本中拥有这一品质的诗人,这是一种能力(talent),也是一种天赋(genius),这表明,这是一位从艾略特所谓的“传统”(tradition)中来的诗人。精准与中国风趣,几乎从头彻尾贯彻了《一点墨》。
仅举一例(以诗为例),第437节,《乡里》:“水生秀气,山吹白银/无风哪来浪。/下午,/人在吃奶/猪圈安静……/今日何日兮?”这首短诗的力量在于它的精准和神秘性。“水生秀气”,乃是吉祥气象;“山吹白银”,与之相对,修辞上的功夫,有着一个手艺人的骄傲。诗,就是表演,就是工艺,就是魔法师。这种神奇,更体现在第二节,以及整首诗作为一个整体所构成的气场(或日一首诗成就的气息与风水)。“下午,/人在吃奶/猪圈安静……”在暗示中构成高度戏剧性。这种冲突是在一种极为和谐的场域中生成。结合第一节与第三节,这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神秘。所谓的一首诗的气场,或者说成就的气息与风水,其实就是这种带有中国特征的神秘性。神秘是汉语诗歌最高级的境界,这种说法,并非完全来自克莱夫·贝尔所谓“有意味的形式”。诗歌的神秘性固然应由一种“有意味的形式”(Clive Bell)产生,但据我以为,它更来产生于一种才能(talent)。我相信,即由这本书(《一点墨》),可以切实地与千年前的《枕草子》相匹配。
从书稿的内容看,无论对于一般的读者,还是对于写作的同行们,翻阅此书,皆可以做到开卷有益。它实在是一本当代中国诗歌的“百科全书”。他能够从阅读中得到诸多触点,无论是历史、地理、政治、经济,还是科学,文艺,诗歌,作者都能做到以诗的方式展现,让人大为惊异:他以诗的文本,让你信服,诗,原来也可以这样写。
这里当然也就蕴含了一种“叛逆”行为。“叛逆”并非青春期少年的专属,在文学史上,每当社会生活达到某个可能引起转变的临界点时,即会有新的“异端”出现,或者说,会有新的美出现。关于这点,是个很大的话题,这里不拟展开,只简单说一点。
柏桦老师的《一点墨》(共649首),其实是宣告一种新的诗歌的确立。它的诞生和确立,意味着新的争议开始了。因为,这里有一种巨大的冒犯:它挑战了我们对诗歌既有的理解;让我们怀疑,诗原来也可以这样写?
柏桦老师的新诗集(《一点墨》),会冒犯谁?
自八十年代以降,他一直追求的“汉语梦”在此变为现实。柏老师把他三十多年来的梦想,用“汉风”二字来命名。这也是《一点墨》的最闪亮的品质。汉风,就是中国风趣,中国风致,包含了简单而又复杂的内涵。一者,由一种别致的“有意味的形式”所造就的“神秘性”;一者,有一种带有革命意味的新的现代性。后者而言,柏桦老师曾明确分析过现代汉语的三种现代性:五四现代性、毛泽东的现代性、邓小平的现代性。但真正的“汉风”,在语体上,并不在这三种现代性之列,他用强力,开创了一种新的现代性。这是《一点墨》的最有价值的地方。正如我们对《枕草子》译本的价值确认,为什么认为周译本比林译本的价值高?因为在语体上,周作人的译本远较林文月的译本更有现代性,后者不过是一座现代仿古建筑,内里却装了抽水马桶。
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美,也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因为其中的美是惊人的,但并未为人所知,并且随着其传播,将会引发一场文学地震。柏桦老师写作这本书,用了不到一年时间;然而,从开始修炼的八十年代算起,他用了将近三十年。这些至美的人间至文所具有的价值,远非此文此处可以尽述。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每一种新的美,都是社会生活达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产生的。
做一份人家,过幸福的生活,这是未来中国人的生活观。在我们的当代文学中,尚未有这样的重量级的文本出现;《一点墨》只此一家,其原创性在此显现。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中,白居易是这样的一位作家,“做一份人家”,“过一个普通人的小日子”。但作为一个诗人,一千多年来,白居易在中国显得形只影单,倒是在日本,竟有了诸如清少纳言这样的“私淑弟子”,以及众多知音和呼应者。而在中国,《一点墨》在此坐标系中诞生了。它与《枕草子》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均形成了很深的互文。二者的“中国风趣”,相映成趣。
美的禁忌,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对的。因为有冒犯的力量,所以才会冒犯。在当下的中国,诗的美学既已形成,便已然拥有其相对的稳定性。生活在变化,时代亦在变化,产生于极权时代的诗歌美学,最初是一种对世俗政权的反对(朦胧诗);而后,是反对的反对(如“诗到语言为止”一句话,成为常识一而常识往往还意味着陷阱),在后毛时代,中国人(主流)的社会生活还在“拼搏奋斗”中,“就算拼上性命也是快乐的”,这是当下的语境,他们依然把提升人的精神(或灵魂)当做那种集体背景下的个人的人生书写。在诗歌写作的场域内,写作者亦被这种集体生活裹挟、带动,在这样气场里耽溺。而刺破这种相对固化形态的美,当为《一点墨》(其实,严格表述当为“柏桦2010年以来的写作”)。家常与逸乐,作为一种文学观,并非为人轻易理解和接受,尤其对生活持一种唯美(甚至是高度注重感受性和细节,极具颓废色彩的耽美)姿态来写作,更不易为人理解和接受。因为它超越了苦难,亦超越了“拼搏”,它只流连饮酒宴乐、人间风月,按张爱玲的话说,它不是以激昂,而是以安稳作为人生的底子的,表面上,它甚至有某些市井特征。
在《厌倦的事》(《一点墨》第519)里,提出了一个问题,并自问自答:“我早已厌倦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对我的青年时代感到厌倦了。”
话题不必再回到白银时代。这里,柏桦老师回答得亦非常明确。这在实质上,是一种新的现代性,它暗指一种新的政治生活,这种生活在当代并不具普遍性。也即赫鲁晓娃所指,纳博科夫为俄罗斯的未来写作。世人熟知的白居易的一个典故,云其养姬妾的本事。唐孟棨《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作为一种生活形态,最为见性。我们甚至可以称这其中有一种现代性,这种现代性,才是真正具有普遍价值的,但它并不存在于当代的中国写作中,——《一点墨》之“异端”盖在乎此。它可能会冒犯几乎所有人。而每一种形态的现代性,必定有其相称的语体。为什么当年毛泽东一直热衷改变汉语语体?原因亦在乎此。作为一部向《枕草子》致敬的书,其实,它以其文本,宣示了一种新语体的诞生。有关这个问题,另辟文章专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