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闻柳笛
2012-12-29任富亮
少年文艺 2012年1期
每逢春天到来时,总会有清脆的笛声从记忆深处响起。
那时街巷头的孩子们都吹起了自制的柳笛,我和堂哥吵着要奶奶也给我们拧柳笛吹。奶奶家的西边是一块菜地,暮春时,菜地里的柳树早已舒展开了翠绿色的嫩叶,柳枝在和煦的暖风中依依飘拂。
奶奶放下正在涮洗的锅碗瓢盆,领着我们到西边的菜地。奶奶身材矮小,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她看了看高高的柳树,又把垂下来的柳枝认真打量了一番,看看哪一根适合给我们做笛子。堂哥卷起裤管,脱了鞋子,赤着脚要爬树,奶奶嗔怒地说,上树摔下来怎么办。奶奶平时不让我们爬树,说我们骨头嫩,摔一下可不了得。她伸出手臂试了试,可怎么也够不到最低处的柳梢。她只好挪动了一下脚,站到比菜地高一些的土埂上,差一点就要抓住了。她使劲一跳,终于抓住了一根,一拽,满树的柳枝都垂下来了。没等到我和堂哥上前去帮忙,瞬间柳枝又弹了回去,奶奶的手里只握着一小截柳梢。堂哥搬来了一个板凳,奶奶颤颤巍巍地站上去,这下子就够到了很多,奶奶在上面折断柳条,我们抢着有顺序地收在手里。奶奶想再给我们多折一些玩,可她往前一探,脚下的板凳就欠了起来,扑通一声,板凳翻倒了,奶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们赶紧扶起奶奶,奶奶呻吟着揉着脚踝,我们都心痛起来,问东问西,可奶奶说没事,跟我们哈哈笑起来,还说都怪自己腿脚笨拙。
直到晚上,奶奶还不能下地好好走路。昏黄的油灯下,她在炕上坐着,身边放着白天折来的柳条。我们趴在奶奶的身旁给她揉脚,爷爷骂骂咧咧的,正在炉火上熬治跌打药。堂哥低着头不说话,我眼里早已噙满了眼泪,奶奶笑着跟我们说没事没事的。好闻的中草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奶奶便说把这些柳条给孩子们都拧成笛子吧,还朝我们说:你们也要学着呀!
她忙活起来,我们跪在她的左右,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见她先把柳条上的小嫩芽摘掉,我觉得可爱,就把它们收到了爷爷的烟盒纸里。奶奶接着在柳条的一端小心地剥起一些绿色的树皮,然后右手拧起来。堂哥追着问,要使很大的劲吗?奶奶笑着说一点点就行。她右手一段一段地从粗处往柳梢拧,快到头时,嘎巴一声,折断了细处的柳条,小心地抽出白白的芯子。奶奶又用剪刀把脱下来的圆筒树皮平剪成三段,一个接一个地把一端厚涩的老皮掐掉一些,露出白润细腻的内皮,奶奶把笛子抿到嘴里吹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我们也跟着吹,奶奶就笑起来。
我们玩累了,就让奶奶教我们拧柳笛。我们把炕上的柳条都拧成了笛子,炕上堆了一大堆,有好有坏,可都没有奶奶拧的那个响亮,晚上睡觉时,我就把那个笛子珍惜地泡到盛满清水的白瓷碗里,不然时间长了,它会干掉的。
奶奶又教给了我们拧杨树笛子,我们四处折树枝,忙得不亦乐乎,笛子拧了满满一篮子,短的,粗的,细的,长的,响亮的,不响亮的,咝咝声的,哞哞声的,嘀嘀声的,嘟嘟声的……我们还拿着自己的笛子到街巷里跟其他孩子比赛,谁的笛子都没有奶奶拧的响亮,奶奶的笛子给我们赢来好多其他孩子的笛子。
那时,晚上睡觉前一定先要看看躺在清水里的绿色笛子,它好像正在咕嘟嘟地喝清水呢,所以它吹起来总是声音清亮。
后来夏天来了,杨树柳树长出了大片叶子,它们的枝条再也不适合做笛子吹了,我们都不玩笛子了,奶奶拧的笛子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
而奶奶的脚踝筋骨伤得厉害,夏天每到阴天下雨时就隐隐作疼。我总见奶奶在脚踝上贴膏药,后来我经常给她到药房去买,浓浓的膏药味总是萦绕在她的身边。
那个秋天,我跟堂哥无意中听大人们说,野草药三七能治疗扭伤,好像谁家的老太太也是不经意扭了一下脚,好几年也没有好,最后把三七根捣碎了敷在脚踝上才好了。我们都知道山上有好多的草药,爷爷以前农闲了就去山上捉蝎子、挖草药,黄芪、当归多得是,可从来没有听爷爷说过有三七这种古怪名字的草药。
堂哥从村子里一个老中医那里打听到了三七,听说是活血舒筋,还在他家的书上看到了三七的模样,老中医说有几次他也在山上青峰寺那带的阴坡上见过。
我跟堂哥悄悄地商量了,翌日早晨,带了些锅贴面饼,就悄悄地朝山里跑去,要去找三七这种草药。山路陡峭险峻,我们只到过山下一个香积寺去摘过桃花,那也得走半天的路呢!要上到山顶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叫大盘,沿着山麓渐次盘亘,路途平坦但遥远;另一条叫小盘,山路陡峭高悬,斜劈在山坡上,是上山的近道,危险极了,要是滑到山谷里就得粉身碎骨。堂哥和我犹豫了一会,为了赶到落日前下山,我们冒险抄近路走。
山道上湿漉漉的,小盘在山腰的蒿草和灌木丛中时隐时现,由于道路陡峭,堂哥弯着腰往上爬,我拽着他的衣服跟着,他走几步就告诉我当心脚下的红褐色山石,我走得心惊胆战,一点也不敢往山崖下看,直到晌午,我们才爬到了青峰寺那里,这里空气清新,松柏翠绿,云雾缭绕。堂哥向我描述了一下三七的样子,我们便在阴坡地带寻找起来。
可能是海拔和气候的原因,三七在这里很少生长,但还是让表哥给寻找到了几棵。它们生长在陡坡上,堂哥让我双手搂紧树干,他一只手拽着我的腿,另一只手正好够到了。堂哥小心翼翼地挖出它的根收到篮子里。堂哥搓着满手的泥,我们嘿嘿笑着,终于有了收获!
等到我们往回走时,才发现夕阳已经悬在半山腰了。天说黑就会黑下来,我和堂哥赶紧下山,我不敢走小盘,我看到深深的悬崖就头晕恶心,堂哥只好领着我走大盘,可大盘的路是小盘路的五六倍远。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不久,天就黑了,路两边山的剪影沉沉地落了下来,山上的松柏树影影幢幢。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感到浓浓的凉意袭来,空气中能看到浮动的微小水珠。
黑夜来临,漆黑一片,路旁山上草木的影子朦朦胧胧,我和堂哥只能摸黑走。四周阒静无声,好像只有我们的喘气声,我们都吓得心怦怦直跳。我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堆石子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跌破了膝盖的皮,血汩汩地往外冒。我大声哭起来,堂哥赶紧掏出手帕给我包扎。我不敢再走了,堂哥只好背起我,慢慢地往山下挪。
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看到远处有橘黄色的手电筒灯光,还有爷爷焦急的喊声,我们赶紧呜咽着应声,爷爷跑过来,手电筒照到了我们低垂的脑袋和篮子里的三七药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爷爷没有责备我们,把我背上了他厚实的脊背,领着堂哥下山。我在爷爷背上趴着,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爷爷的胡须扎得我手臂麻麻的,我一抬头便看到闪闪烁烁的繁星眨着眼睛,堂哥朝我偷偷地笑。
回到了家里,奶奶骂着把我们搂到了怀里,我又闻到了她身上浓浓的膏药味。
爷爷把采来的三七在捣盐罐里捣碎,剩下的阴干在屋檐后。他把捣好的浆泥涂抹到奶奶的脚踝上,过了一会儿,我们着急地问,怎么样,还疼吗?奶奶和爷爷哈哈地笑起来,说怎么会这么快就见效呢?我和堂哥被说得脸通红。
开始几天,奶奶说还管用,可过了半个月,还是不见好,奶奶于是又贴起了膏药。后来,我们渐渐地淡忘了那些采来的三七草药。
一年后奶奶离开了我们。那一天,我和堂哥帮着大人收拾屋后的瓦砾和榆树木头,看到了那捆搁在架子上的三七草药和放在空碗里的几只柳笛,都已干瘪枯萎。我们默默地站着,愣在那里,想起了奶奶。我看到堂哥落下了眼泪,我也哭了。
时光流逝而去,可那个短短的绿色小柳笛,还静静地泡在时间深处的白瓷碗里,清澈的泉水,绿绿的柳笛,等着那几个小孩子跑回来时再小心翼翼地捞出来,甩一甩水,又清脆地吹起来。
那时,肯定又是一个春天到了。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