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
2012-12-29刘凤梅
延河 2012年12期
一
在父辈中,三叔排行老三。他小父亲十四岁,小二叔十二岁。三叔与三婶结婚时我已八岁。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家穷,三叔与三婶的婚礼简单到令人寒碜的程度,没有花轿、没有吹鼓手,没有摆筵席。但家乡的传统仪式诸如迎亲、拜堂、闹房、回门、对七对八等等一个也没有省略。我第一次见三婶是在一个仪式上。这个仪式叫递胭房,是在婚礼的第二天早晨举行,由一童男童女操作。其实这个仪式很简单,就是将洗脸水和毛巾、香皂之类的东西送入洞房,让新娘新郎洗漱。在这个仪式中,我扮童男,二叔家的雪英扮童女。天刚麻麻亮,我俩就踏进洞房。三叔还在睡觉,昨夜闹了一夜洞房,他一定很困。三婶已起床,正在收拾窑洞,,她对我们嫣然一笑,脸上闪现出两个很好看的酒窝。三婶的身材修长苗条,一身衣服像贴上去一样合体。头发乌黑发亮,梳理得一丝不乱。瓜子型的脸蛋红里透白,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透着一份甜蜜与温存。她给我们一人一个绣得十分漂亮的针夹,然后抓起两把水果糖塞进我们俩的口袋。三婶靠炕棱站着,用两只手分别在我俩的头上抚摸着,询问着我们的年龄和上学情况。从三婶的手指间我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母爱。母亲常年有病,病痛折磨得她经常处于一种烦躁状态中,对我们动辄打骂,闹不好还会摔东西,让我们经常处于一种提心吊胆之中。三婶指间的柔情像一道电流穿过全身,让人温暖之极。雪英用手不停地拽我的衣角,示意我们该离去了,我却像是定在那里一样,不愿意离去。雪英见我不动,终于开口了:“走嘛!”我不高兴地说:“你走你的,管我干啥?”雪英一扭身走了。
三婶说:“大虎,我给你洗个脸。”三婶用我们送进去的水和毛巾为我洗脸,刚抹了一把,毛巾上就是一滩黑污。三婶将香皂抹在毛巾上,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手上来回擦洗着,把一盆净水洗成了黑水。她又用这盆黑水为我洗那双如猪蹄一般脏污的脚。洗完脸和脚,她为我抹上雪花膏,梳过头,然后从她的陪嫁箱子里取出一双鞋为我穿上问:“合脚吗?”我说:“三婶,这是给我的吗?”三婶说:“那当然。”我不放心又问:“这是真的吗?”三婶笑了:“难道还有假?”这是一双黑条绒帮、白千层底的新鞋。穿上这样好的新鞋,真让人高兴。自母亲患病以来,我已经忘了穿新鞋的感觉。我们子妹三人夏天都是赤着脚,冬天虽然穿着鞋,却是鞋帮大张口,鞋底前后都磨开了洞的所谓的鞋,我们子妹仨的脚每年都要冻得流黄水。三婶让我在地上走走,看合不合脚。我走了几步,赶紧脱下来用衣袖擦掉鞋底上的土紧紧地抱在怀中。三婶问:“怎么,不合脚?”我说:“三婶,你太好了。”三婶用指头刮刮我的鼻子笑着说:“小嘴巴还挺甜的。”三婶说着话,又从箱子里拿出四双鞋放在炕上,一双一双地指着吿诉我:“这是巧珍的,这是二虎的,这是你爸的,这是你妈的。”看着这一堆鞋,简直比拣了几个大元宝还让人高兴。三婶将几双鞋用一个包袱包了递给我。不知道是由于太激动,还是怕三婶反悔,我连声谢谢都没说,抱起包袱就跑。
自三婶进我们家后,我们子妹仨就再也没赤过脚。
过门的第二天,三婶走进了我们家。提起我的那个家,我真有些脸红。自母亲患病后,一切家务全靠十二岁的姐姐巧珍做。她每天除了做饭洗衣照顾母亲外,还要作务那块自留地,根本没有时间收拾家,家中的零乱、脏污你是可想而知的。最让人头痛的是一年四季充斥着的那股污浊味,我是从来不把同学往家中带的。三婶一踏进门就收拾起来,一边收拾,一边告诉巧珍什么应放什么地方,哪里应该怎么擦洗。一会儿功夫窑洞便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接着三婶又为母亲洗脸、洗手、洗脚、梳头剪指甲。做完这一切,她从灶火口内掏出一些柴灰,用箩子箩过装入一只破碗,告诉巧珍:“让大嫂在这个灰碗中吐痰,你每天换一次灰。”没想到这么一个小措施,就让我们家的地上再也见不到各种干的、湿的、粘的、稀的黄痰,家中一下干净了许多。此后,三婶总是隔三差五地帮巧珍收拾窑洞、清洗母亲的衣物和床单、被褥,有时还专为母亲做一些可口的饭菜。母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总是爱骂人的父亲也和蔼了许多。
自三婶过门后,我便成了三叔家的常客。我的屁股后常常跟着弟弟二虎。二虎是个智障的孩子,头发乱得跟沙蓬一样,脏乎乎的脸上,两股鼻涕永远吊在嘴唇上。衣服总是分辨不出颜色,两个袖口被鼻涕抹的油光发亮。在村上二虎永远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常常是他的脚还没迈进人家门坎,就会遭到斥骂:“滚开,脏死人了。”我怕三婶也嫌弃二虎,就不让他跟在我身后。三婶就批评我:“你是哥哥,要好好招呼哩,可不敢嫌弃。”三婶把二虎叫进家,为他洗脸洗头洗衣服,给他吃饭。有时我们一两天不去,三婶就把好吃的东西为我们留着。我们从三婶这里重新找回母爱,就再也无法摆脱对三婶的依赖了。我们有事没事总爱往三婶家跑。二虎更依恋三婶,就连晚上也不想回家。
爱往三婶家跑的还有二婶。在农村二婶属于那种既精明亦强悍的女人。二婶很瘦个子也不高,长条脸上一双小眼睛经常眨巴着,说话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似的。二婶每次来三婶家总是人未来声先到:“哟,三婆姨,忙什么呢,连个影子也不得见。”二婶一进门就撵我和二虎走:“滚,脏麻格洞的,赖在人家里干什么呢!”二婶见我们不走,转身对三婶说:“三婆姨,快让这憨小子滚,恶心死人了。你真好脾气,我是从不让他进我们家的。”三婶笑笑并不接她的话茬。
二婶见撵不走我们,就上了炕与三婶亲热起来:“哟,三婆姨就是能干,看把家收拾得多齐整多干净。”三婶笑笑:“我哪里能赶得上二嫂呢!”
二婶与三婶拉了一阵没咸没淡的话,就进入主题。不过,这时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我从她透出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来,她是劝三婶分家。
父亲兄弟仨一直在一块生活。二叔与二婶结婚后,二婶一直想分开过。因为父亲有腿疾,干不了地里活,母亲患了肺气肿,后来又发展成肺心病,一年四季基本上卧炕不起,我们子妹仨又年少,干不了活,明摆着是个拖累。因为这个原因,二叔坚决不同意分家。二叔是个忠厚本分的人,他不愿意抛下没有劳力的大哥一家和尚未成家的三弟。为此事二婶与二叔真没少吵架。
二婶的话让三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说:“二嫂,还是一块过好,热热闹闹,有个天灾人祸,大家一扛就过去了。”二婶说:“好我的三婆姨哩,我是为你好,乘你们年轻能干又没拖累积点家底,等以后拖累大了也有个支撑。”三婶说:“我刚过门,就提出分家独过,村上人还不把我骂死?”二婶的脸阴沉下来:“名声能顶吃还是能顶喝?”三婶说:“那大哥一家人咋办?”二婶说:“再别傻了,这年月谁还顾得了谁?”以后任二婶怎么说三婶就是不吭声。
自从三婶拒绝了二婶分家的主张后,二婶就不再频繁地往三婶家跑了。但是,还是传出一股风,说三婶要分家独过。话传到三叔耳朵里,三婶挨了一通狠狠的训骂。三叔和三婶还从未红过脸,这一通不问青红皂白的训骂,让三婶委屈的直掉眼泪。三婶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把我看成那样的人。当初就不应该跟我结婚。”三叔思虑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冤枉了妻子,他对三婶说:“你没有这个想法就算了,还哭啥呢?你知道我脾气不好。”
说是分家,其实每家只分到一孔土窑洞,一口破锅,再就是每家有一对躺柜。所谓躺柜,实际上就是安了腿的木箱子,三位妯娌各有一对,都是结婚时娘家陪送的。二婶家多分了一个架屯,是用棘条编成,里边又抹了泥,用来盛粮食的。二婶家这个架屯特大,满窑掌宽,有两人多高,盛2000多斤粮食是没问题的。只是盛粮食时须搭上梯子。从屯里掏粮时,得将一个孩子放进去,一个人在里边掏,一个人在外边接,十分麻烦。架屯是爷爷那一代人编制的,那时打的粮多,用得上。到了父亲这一代,先是合作化,后是公社化,都是定量分粮,这个架屯就失去了使用价值。只是因为它原本就在二婶家窑内安放,就分给了二婶家。
分家后,我们家的日子就艰难起来,母亲不能下炕,父亲干不了体力活,姐姐巧珍只好辍学料理这个让人愁断肠的家。然而,巧珍姐毕竟还是个孩子,常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家里收拾好了,自留地的庄稼又误了,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更重要的是我们家没有人挣工分,年终分不到口粮。我便与父亲商量着辍学回家,却被三叔和三婶挡住了。他们说:“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的。”说心里话,不是迫于生计,我是不想辍学的,经三叔、三婶这么一说,我就打了退堂鼓。不过这就苦了三婶和三叔。特别是三婶,既要上地干活,还要忙家务,且要分出一部分精力照顾我们一家人。到了年底三叔、三婶就将分到的口粮匀一些给我们,加上我们应该分的口粮,也就能凑合了。有时二叔也背着二婶给我们一些粮食,帮着干一些活,但这个秘密总是很难守得住,无论迟早,二婶总能知道,一场吵架便避免不了。
三婶经常往我们家跑,这让二婶心里很不高兴,当着三婶的面,她总是冷言冷语:“还是人家三婆姨会来事,里外会做人。”背着三婶她却骂:“溜尻子货,拍马屁!”这些话估计三婶也听到了,只是不做任何反应。倒是有一个人不愿意了,这就是二虎。那天二婶正在背后骂三婶,被二虎听见了,他马上还口:“瞎松,瞎松。”二婶问:“你骂谁?”二虎说:“就是你,瞎松!”二婶去打二虎,二虎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三婶是踏着公社化的步伐,踩着大跃进的鼓点进我们家的。那是一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疯狂年代,那是一个“坐飞机”、“乘火箭”、一天等于二十年快速奔向共产主义的荒诞岁月。户户“大放卫星”,村村大炼钢铁,天天搞夜战,月月有会战,大吹大擂,浮夸成风是那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所庆幸的是大炼钢铁之风在我们村没有刮起来,只是挨家逐户收走一些烂铧破锅之类的东西,没有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
不过,我们公社的除“四害”和扫盲两项工作却是走在全县最前列的,用当时的话来说总处在上游,是坐了飞机和火箭的。三婶的文盲就是那时扫掉的。
那时在农村文盲属于多数。所以扫盲工作是融入社员的一切生产和生活之中的。不但村上都办有农民夜校,利用农闲日和夜晚让社员集中识字。在校学生都有扫盲任务,每个人必须承包自己家的扫盲工作。为了方便社员随时随地识字,在田间地头、村庄院落、窑洞内外的各种地方和物品上都写有生字,人们看见什么物品就认什么字,就相当于后来针对幼儿出版的那种看图识字,确也有效。
在村口、路口、街头还挂有小黑板,由一至两名小学生站守着,就像闹革命时查路条的儿童团一样,教过往行人识字。凡过路行人必须认会规定的字数,否则不许通行。
在扫盲中,我承包的对象是三叔和三婶,因为父亲是个“秀才”,已脱盲,二虎是个智障,不属扫盲对象。铁牛承包的是二叔和二婶。我们两个常常在暗中比赛,铁牛总是要落后一点。这倒不是因为我能干,而是因为三叔和三婶人聪明,又肯下功夫。三婶让我把生字写在家中的各种地方和物件上,如墙壁、炕头、瓦罐、锅盖、盘子、水瓮、猪圈、牛圈……,看什么物件她就认什么字,并用指头醮着水在锅台上、炕棱上写,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写。她认下了,写会了,就与三叔互考互学,不到半年,就把两本农民识字课本上的字全部学会了,不到一年就脱了盲。这让我在学校大受老师的褒奖。
在二婶家,老拖后腿的主要是二叔。二叔记性不好,还不爱学习。等二婶将一本《农民识字》课本念完了,二叔认下的生字还不满100个。铁牛因此受到老师的批评。受了批评的铁牛便回家撒气,说二叔是个笨锤,二叔嫌骂得太难听,照着铁牛就是两个耳光。
我们乡的除“四害”打得是人海战术,不过,当时并不这么叫,而是叫“人民战争”。所谓“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苍蝇和蚊子,每个社员和学生每天都有除“四害”的硬任务,须交规定数量的死苍蝇、麻雀腿和老鼠尾巴,完不成,就要挨训。消灭苍蝇的任务比较好完成,农村有的是苍蝇,只管用蝇拍打,用灭蝇灵灭,然后将死苍蝇装瓶在老师那里交差。消灭老鼠稍微难一点,但我总能完成任务。我用老鼠夹夹,用灭鼠灵灭,效果很不错。有时为了灭鼠,大晌午,我们一群孩子去田间转悠,一旦看见田鼠入了洞,我们就用两只鞋在河里淘水往田鼠洞里灌,有时也能将田鼠灌出来。最难灭的是麻雀,它在空中飞着,咱又不能长翅膀,很让人无奈。不过,与其它孩子比,我还是有几个绝招。我的弹弓打得好,几乎是百发百中,只要有一群麻雀落在树上,我总是打它一两只。另外就是用筛子扣,这须在冬天下了大雪,地面上的一切食物都让雪覆盖,麻雀十分饥饿,我就在地上撒些糜子、谷子,将一只筛子支在这些食物上,筛子上再系了绳子,我拽了绳子爬在一隐蔽处。很快就会有一群麻雀钻入筛子下啄食,我只要用力一拉绳子,麻雀就会被扣在筛子下边被我活捉。不过,我最拿手的还是用葛针条扑打。我家有一孔废弃的窑洞,生产队在窑洞上安了门用来盛牲口草。牲口草一般都是麦秆、谷秆、糜秆和玉米秆之类东西,那里边有未打净的粮食,这个窑洞只安装了门却没安装窗子,只是用一捆葛针放在应安窗子的地方。麻雀就一群一群地从葛针缝中钻进草窑觅食。我将几支葛针捆在一起握在手上,然后站在草窑口猛吼一声,受了惊吓的麻雀就“轰”地一声争相从窑中飞出,我用手中的葛针条猛向麻雀群扑去,十几只,有时也可能是几十只麻雀就让我消灭了。我每次获得“战利品”,都有一种很强的成就感。就用麻绳绑住麻雀腿,串成一串,提着去向三婶夸耀,却发现三婶并不为我的胜利而高兴,却总是皱着个眉头。那一次三婶终于开了口:“大虎,不要再扑打麻雀了,血淋淋的,太残忍了,叫人心里难受。”我目瞪口呆,不知道三婶为什么反对我消灭“四害”。
我们公社最大的一次除“四害”“人民战争”是在一个夏日进行的。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晴天丽日,万里无云。公社集中了几个村的男女老少到我们村,曰:“全民上山除四害”。集中来的人有的上了山,有的站在坡坬,有的站在沟壑川道,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扫帚、葛针条之类的东西。只要看见有麻雀飞过或落下,锣声、鼓声、呐喊声就会一齐响起,此起彼伏,震得崖娃娃遥相呼应。人们手中的工具不停地挥动,将麻雀从这个山头赶到那个山头,从这个坡坬赶到那个坡坬,从清早到下午,整个山野都在沸腾中。一些麻雀累得从空中掉下来,一些被人们打落在地,一些冲入山洞或草丛中,又被人们打死或踩死。
太阳快要落山时,大部队才鸣锣收兵。三婶领着我们往回走,低声嘟囔了一句:“哎!可怜那些雀儿。”
从山里回来,三婶还不得休息,她要为大伙做饭。那时,所有生产队都实行食堂制,似乎真有点共产主义的味道。因为大家都在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吃饭,而且是放开肚皮吃。生产队挑选了几位最会做饭、且又忠厚勤快的人在公共食堂当炊事员,三婶就是其中之一。这些炊事员们变着花样、想着法子做饭,把大伙吃得其肚圆圆,其乐融融。只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公共食堂就关了门。
就在三婶担任公共食堂炊事员期间,她还搞了一块卫星田,二婶也搞了一块,她们搞得都是棉花试验。本来我们那个地方并不适合棉花生长,大概是自古以来的自给自足经济使然,也种一些棉花,不过并不多,只够农人们穿衣用棉之需。所以,我们那儿的人都会种棉花,连我都知道棉花怎么作务。我知道怎样打掐棉花,那直直的枝条叫油条,是不结棉桃的,必须掐掉。我还知道,棉花长到一定程度就必须打顶(掐顶),否则就会疯长,影响产量。
三婶的卫星田在土摊坪,二婶的卫星田在崔家沟,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从早春开始,三婶和二婶就开始积肥、预肥,往地里送肥。我们那儿是山区,往山上送粪须用毛驴驮,往川道里送粪用的是架子车。毛驴拉上粪从硷畔上出发,下一道坡在公路上走一段,再下一道坡就到达土摊坪。崔家沟则还须下一道坡,过一条河,再上一道坡。
我帮助三婶送粪,铁牛帮助二婶送粪。我们几乎同时从硷畔上出发。三婶爱惜牲口,路稍有点坡度,她就要我和她一块推车,即使送完粪,空车返回,三婶也不允许我和二虎在车上坐,上坡时还要我们一起推车,她说:“牲口苦重哩,它不会说嘛,要会说早喊累了。”而二婶就不同了,牲口拉得再重,她也要坐在车上。送完粪返回时,母子俩就都坐在车上了。就是上那两道陡坡,也不下来。牲口走得慢了,铁牛还用鞭子狠劲地抽打。三婶就说铁牛:“不敢打,牲口不会说话,也知道疼哩。”有时三婶看到牲口上坡很吃力,就在后边帮二婶推车,二婶就不高兴了:“哟,三婆姨,你咋把牲口当儿子一样心痛呢!”三婶说:“二嫂,人凭牲口哩,牲口也凭人哩,牲口要是乏倒了,苦得还不是咱们啊!”二婶的脸沉下来了:“哎,三婆姨你不憨嘛,咋能说出这样的憨话?老天爷造出牲口就是让人使唤哩,它哪能那么娇气呢!”三婶说:“二嫂,牲口的活苦重哩!拉犁种地、磨面碾米,样样少不了,不心痛不行啊。”二婶说:“三婆姨的心肠那么好,牲口肯定说你好哩,看来会来事和不会来事就是不一样。”三婶听出了二婶的弦外之音,便不再吭声。
粪一直送了三天。大地解冻后,三婶与二婶都投入到她们的卫星田里去了。
三婶和二婶都是作务庄稼的好手。在试验田的种植上她们都在暗暗较劲,但在作务的方法和效果上却大相径庭。三婶的卫星田喜获丰收,亩产籽棉82斤。这在我们那儿真算是放卫星了。消息传到公社,一下子来了许多人,他们看过后,就找三婶谈话,要三婶将亩产报成500斤。三婶不干,她说:“是多少就报多少,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公社干部反复地给三婶做工作,三婶说:“过去,我们这里棉花亩产连30斤都没超过,报那么多谁信呢?”三婶坚决不虚报产量。公社干部就让大队支书李生华做三婶的工作。李生华是我的一个本家叔,他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他说:“三婆姨,现在是大跃进年代,要敢想敢说敢干,不能右倾保守老牛拉破车,拖大跃进的后腿。”三婶说:“大跃进,不是大吹大擂。我胡吹冒撂,人家戳脊梁骨哩。”李生华费了半天口舌没有说服三婶,走时撂下一句话:“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我不管你答应不答应,就按亩产500斤上报,你还得去县上作经验介绍。”三婶说:“怎样报那是你的事,要我去县上做介绍,我还是讲亩产82斤。”
生产队和公社没拗过三婶,他们向上报了亩产500斤,但种田人是二婶。我知道二婶的卫星田远不如三婶,亩产要比三婶的试验田少二十几斤哩。
二婶当上了先进,上了板报,坐上了火箭。所谓坐火箭那只是一种说法。那时县、公社、生产队都办有简报和板报,用于报道生产进度和宣传各类先进典型。在简报和板报上常常用蜗牛、汽车、火箭三个图像来表示上游、中游和下游,被评为上游(先进)就可以坐火箭,中游坐汽车、下游(后进)骑蜗牛。当上先进的二婶在县上介绍了经验,并得到一把用红丝绢系了的老镢头奖品。二婶出了风头,心中却没有多少欢愉。后来她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人说她好大喜功,弄虚作假。她怀疑这些话出自三婶的口,从此便对三婶产生了不滿情绪,见了三婶常常吊着个脸。矛盾的公开化还是在生产队组织的那场三婶的专场批判会上。当然批判会是公社指示生产大队召开的。
生产队的会议一般都在晚上召开,会场就在生产队的队部里。一盏马灯挂在窑洞的墙壁上,昏黄的灯光闪闪烁烁地充斥在所有的空间里。炕上、炕下、灶火圪崂里都挤满了半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男女社员。支书李生华坐在一张小炕桌前,他说:“今天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批判王春花的右倾保守思想。”王春花是三婶的大名,在正式场合是要叫大名的,不能再叫“三婆姨”,这是大伙都知道的。李生华列举了三婶的两大错误,一是反对除四害,说那是害命命哩;二是思想保守右倾,在卫星田里压产瞒产。接着做了批判发言,说三婶目无组织,不服从上级命令。说三婶骄傲自大,自以为是。说三婶信神信鬼,大搞封建迷信。批判来批判去全是大帽子。最后他说:“我这是抛砖引玉,下边请大家发言。”
好长时间会场都是沉默的,沉默中时而有几声鼾声发出。李生华吼了一声:“谁在那里睡觉哩?睡觉的人有功劳,先发言。”睡觉的人被推醒了,瞪着一双朦胧的眼望着支书。李生华不高兴地说:“看什么呢,我脸上又没有发言稿。”睡觉的人问:“什么发言稿?”众人轰地笑了。冷场让支书十分尴尬,他不得不点名:“没人发言那就干部带头吧,李富生你先说。”被点了卯的生产队长李富生吭哧了半天才说:“问题是我至今没有弄懂什么是右倾保守,不过保守我懂,大概就是咱乡下人所说的思想不开化吧。这一点我也存在,总觉得咱是受苦人,怎样能打粮怎样来,接受不了新事物。”三婶见李富生在作自我检讨便低声说:“富生,你转向了,你不要再弄个垫背的出来,没这个必要。”李生华见三婶与李富生低声说话,厉声问:“王春花你在那里嘀咕什么?”三婶不吭声,李生华训斥了几句接着说:“我们的发言要上升到路线斗争和阶级斗争的高度,不要就事论事。”但是无论李生华怎样启发都没有人吭声,李生华便对三婶说:“王春花你自己先交待,为什么要右倾保守?为什么要反对除‘四害’?为什么要搞封建迷信?”三婶没有吭声,二婶却开口了:“三婆姨,不对,是王春花,王春花一贯右倾保守,她说大跃进是大吹大擂,这是反对大跃进,反对大跃进就是反对三面红旗,这是十分危险的。王春花还反对除四害,说那太残忍了。在种卫星田中,王春花也思想右倾保守,与公社领导对着干。王春花一贯右倾保守的思想根源是她的家庭出身,她出身中农,中农么跟咱们贫下中农就是不一心,希望王春花能站稳立场,同家庭划清界线,坚决克服右倾保守思想。”她的话音还没落,李兴旺就说话了:“我提点建议,我们讲话应该实事求是,王春花说过大跃进不是大吹大擂,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是大吹大擂?”三婶瞅了一眼李兴旺说:“兴旺,不要说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说过的话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改口,我没说过的话帽子扣得再大也不会认卯。”李生华的脸拉下来:“王春花,看来你的情绪还不小,大家批评你,是帮助你提高认识,让你改正错误,你要端正态度。”谁知李生华的话还没落地,就冒出了一个尖厉的声音:“瞎松!瞎松!”这是二虎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我赶忙拉了他往外走,他却不停地骂着,一声比一声大。我把二虎拉出会场,就再也没有进去,后边的批判会是怎么开的我就不知道了。
批判会后,只要二虎见着李生华,就向他吐唾沫,骂他“瞎松”。开始,李生华追着他训骂几句也就过去了。一次,二虎竟向李生华扬了一把土,正好扬进他的眼睛里,李生华被惹恼了,追上去就是一个耳光,二虎被打倒在地,口中还没有停止骂声,李生华的火气上来了,照准二虎的屁股就踢。二虎躺在地上大声哭叫,将正在做饭的三婶惊动了。三婶见躺在地上的二虎脸上满是血,浑身尽是土,李生华还肯住脚,顺手拉了一根长棍朝李生华的腿上砸去。挨了一棍的李生华这才看到怒目圆睁、眼中喷射着灼人的火炎的三婶。他先是一怔,接着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吼:“反了你?你竟敢教唆憨小子向我实施报复?你竟敢打我?那就让你看看我是谁?”三婶冷笑一声:“你想再次召开我的批判会?那成全你,我也正想借这个机会说说话,让全体社员看看村干部是如何欺辱群众的,让社员们知道一个大男人是如何殴打一个孩子的。让他们知道下一次选举时该选什么样的人。二虎,别把脸上的血抹掉,留着还有用呢。”三婶边说边去敲钟。李生华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料到一向文文静静的她竟如此不好对付,他挡住三婶敲钟的手说:“你想干什么?”三婶说:“召集社员开会呀。”李生华说:“我是支书,还是你是支书?”就在三婶与李生华争吵时,许多社员围上来了,他们看见满脸是血的二虎,便问:“这是怎么啦?”李生华见人越围越多,便先软下来低声说:“咱们都冷静冷静”。三婶说:“这不是冷静不冷静的问题,是把人当不当人看的问题。二虎是有点傻,但也是人嘛,也需要尊重,需要爱心。他不对,你告诉我,我来教育他,但你不能打他。打人是犯法的。”李生华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也知道。这样吧,我家中有云南白药,给二虎抹点吧。”三婶说:“算了吧,二虎是鼻子破了,我已为他止住。”
母亲的病突然加重。整天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上的痰常常上不来,憋得她满头冒汗、脸色紫青。特别是到了晚上日子更难过,既不能坐,又不能卧,只能将头杵在枕头上,屁股撅起来。这个姿势特累人,她的体力又不支,所以就不停地折腾着,越折腾就喘得越厉害。看着母亲那个痛苦劲,我和二虎吓得大哭,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二虎倒比我灵醒,他跑着去叫三婶。三婶刚入睡,听见二虎撕心裂肺的喊叫,披了衣服,提着裤子就跑。三婶一进门就上炕,她单膝跪着使劲为母亲捶背,直到母亲卡在喉咙中的那口痰咳出来,她才拿起毛巾为母亲擦汗、清理鼻涕。然后为母亲洗脸洗脚,喂水捶背。待母亲稍微安静了,三婶将我叫出门,拿了香表,领着我朝关帝庙走去。
关帝庙在村口,原先是两进院子。据说闹革命时是父亲领着人将庙砸掉的,父亲砸的庙还有邻村的几个。那时父亲是我们乡的乡长,他领着人在我们这一带闹红,打土豪惩恶霸,是很有影响的。父亲很为这一段历史自豪。后来,父亲患了腿疾,就脱离了革命。村上人说父亲患病由于打庙的缘故,他得罪了神灵,神灵降罪于他,让他成为残疾人,也让母亲年轻轻的就患病。对这些说法父亲不信,我也不信,毕竟我们都是“秀才”,是懂得一些科学知识的。当然这一切三婶未必知道。她却相信神灵,她已几次偷偷来过关帝庙了,她是为母亲祈祷的。这在当时是要冒风险的,搞封建迷信活动是被严格禁止的。实际上,在三婶的批判会上,真正能落实到三婶头上的“罪过”还只有这一条,不知为什么李生华只是蜻蜓点水地提了一下,并未深究。
关帝庙经几次破坏后,院墙倒塌了,窑洞的门窗也没了,神像的头被打掉了,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身子。不过,庙内的画像还清晰可见。我看不懂画得是什么故事,但人物表情、姿势都能看得清。不知为什么,每次进入庙宇内,我都有一种恐惧心理。不知三婶有无这种感觉。我观察她,只见她跪在残缺不全的神像前,双目微闭,两手合一,口中念念有词,我不能完全听懂,但从听见的支言片语中知道是为母亲祈祷,她最后的一句话我听得很清楚,“如神灵能让大嫂康复,我愿为神灵重塑金身。”
母亲病重那些日子,三婶一直守在母亲身旁。她精心照顾母亲,并偷偷地准备着母亲的后事。
二
母亲还是撇下我们走了。
母亲走得实在不是时候。那正是我国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家无隔宿之粮几乎成为普遍现象。那时我正上小学,饥饿像魔鬼一样折磨着人。为了抵御饥饿,我们偷吃过人家还长在地里的红薯和还未成熟的玉米,我们捋过树叶、挖过野菜。我的一位叔伯哥在县城上中学,他给家中回写过一封信:“父母亲大人两点点,儿在门外把书念,每顿稀饭一碗碗,把儿肚子饿成个板片片。”伯父看过信后大哭一场,把儿子叫回来,再也不让上学了。
三婶、三叔都是大手脚人,他们的粮食更不够吃。但三婶办法多,还在粮食有点积存的时候,她就用野菜、树叶、红薯叶子掺合着吃,省了不少粮食。以后她还采集棉蓬籽、榆树皮磨成粉掺着粮食吃。她把饭食做成两种,稠的掺粮食多的让三叔吃,稀的掺粮食少的自己吃。三叔批评过她多次,她就是不听。稍有点好吃的东西,还要为我和二虎留一点。分家后,父亲不再允许我们兄弟俩频繁地往三婶家跑了,一方面是为让我们多帮姐姐干点家务活,另一方面嫌我们老在三婶家吃饭。但是,我们管不住自己,就是想去三婶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后,我知道三婶家也十分困难,就尽量不去她家,但我管不住二虎,他总是偷偷地往三婶家跑。因为他饿,在三婶家他总能吃到一些东西。我家和三婶家都断粮后,三婶总在灶火口煨两个红薯或洋芋,给我们。后来三婶饿得浮肿了,我就坚决不让二虎再去三婶家。但是,只要有点吃食,三婶总要给我们俩留点。
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去世的。
在我们那个地方,婚丧事是十分讲究的。光景好点的办三天。光景差的也须办一天。我们家光景不好,但总得埋人,总得买棺材、买寿衣,总得为孝子孝孙缝制孝衣,总得请娘家人,总得待客。否则,世人笑话不说,娘家人那一关是过不了的。然而,钱从哪里来?粮从哪里来?一向胸有成竹的父亲竟乱了方寸,一夜间头发几乎全白了。
让父亲没想到的是让他忧心的这一切三婶和三叔早已为他谋划好了。三婶拿出了她结婚时的压箱钱,三叔又从别处借了一些,买棺木、寿衣和孝布的钱就解决了。粮食问题最难解决,三婶思虑来思虑去还是决定回娘家去。三婶的娘家在上川里,那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各种风潮对那里的影响都不大,老百姓还都存储着一些粮食,但是三婶的母亲有顾虑,她说:“憨娃,如今家家户户都断顿呢,你借了拿什么还哩?还不上,你哥你嫂还不把你恨死!”这些三婶都想到了,但她别无选择,她说:“妈,我肯定能还上,老天爷总不会永远不给我们饭吃吧!哥嫂那里你给我做点工作,办理丧事不比其它,你总得给打陵的、帮忙的吃饭吧,来的亲戚也不能让人家把口封住,我这是没办法呀!”三婶的母亲说:“那也是,什么事也没有死人事大,要处理好!”
三婶弄来了粮食就解决了父亲最忧心的问题,这下一河水就开了。二婶领着村上一帮妇女缝制寿衣和孝衣,三婶领着一帮人磨面碾米、洗菜做饭。我和二虎是孝子,专为母亲守陵,有来磕头烧纸的,我们就跟着烧纸点香磕头。
母亲的遗体先安放在窑洞中铺了谷秆的门板上,两天后入了棺,安放在用帆布搭起来的灵堂中,按常规灵堂内还应供献全猪全羊,但那时我们太困难,只供献了一只褪了毛的全鸡和掺了糠面的两面馍。供桌上还放有点香用的灰碗,我们守在灵堂内得按时辰续香,以保证香火永远不灭。但二虎根本守不住,他似乎不懂得悲痛,刁空就与一群小娃娃们玩乐、打闹。他们玩顶拐拐,用一条腿跳着,另一条腿屈起相互顶撞,谁跌倒算谁输。他们顶着顶着就顶到灵堂里来,将点香的灰碗撞落在地上。我大光其火,扬起手就给二虎两巴掌,二虎马上呜呜地哭起来。挨过打的二虎在灵堂里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溜走了。不一会,三婶拉着二虎的手又回来了,三婶说:“二虎,要好好守陵,不然,你妈就白疼你了。”二虎答应着,却管不了自己,不一会就跑得没踪影了。
三婶和二婶每天都要为母亲烧两次纸,我们那里说的烧纸是包括点香烧纸磕头等一系列祭拜活动的。女人烧纸就更复杂,还须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说亡者生前的好处,或者诉说对亡者的思念之情。二婶嘴巧,哭词中不仅诉说了母亲一生的优点和好处,还诉说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委婉凄楚,十分动人。三婶哭诉的内容比较简单,主要是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但我感觉出来,三婶哭得十分动情,十分悲痛。她们俩烧过纸从灵堂往出走时,我也注意观察了,三婶的眼红肿,脸上泪痕可见。但在二婶的脸上看不到。
第三天,母亲就下葬了。
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母亲的丧事虽是最简单的,前后操办也须一个多礼拜。三婶已有孕在身,几天的忙碌让她削瘦了一截。但她不能闲下来,她得昼夜不停地为我们子妹仨做白鞋。我们是重孝,在母亲去世后的一年里必须穿白鞋,让人一看就知道有孝在身。
我们的白鞋刚穿在脚上,三婶的女儿小燕就出世了。小燕的第一声哭声就透着严重的营养不良症。她的瘦小是我见过的新生儿之最。
生过小孩的三婶没有奶水,这让一家人大伤脑筋。如果是现在就可以喂奶粉、奶糕、炼乳之类的东西,可那时没有这些东西。即使有,我们也买不起。开始三婶把米粉做成米浆掺着蒸熟的红枣或南瓜喂孩子,以后连这些东西也没有了。孩子整天饿得哇哇哇地哭,三婶只有守着孩子抹泪的份。还好时间不长,三婶的娘家哥送来一只奶羊,这真让三婶喜出望外。但那时是不允许家庭养羊的,因为它是“资本主义尾巴”。三叔便将羊藏在洋芋窖内,白天扔一捆草进去,晚上偷偷地挤奶。小燕喝上羊奶,不久就变得白胖白胖。这期间,二虎也大沾其光。二虎是个馋嘴猫,每次去三婶家,只要看见小燕喝羊奶,就双眼盯着奶甁不离开。三婶就匀一些羊奶给二虎喝。二虎喝得越多,就往三婶家跑得越勤。那一段时日,二虎明显地胖了一截。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实也正是如此。没多久,三婶家养奶羊的事就让队上知道了。那一天支书李生华来到三婶家说:“三婆姨,你真是胆大包天,竟养起资本主义的尾巴来了!”三婶知道事情败露了,便一声不吭。李生华说:“念你初犯,我们就不追究了,但羊得没收。”就这样三婶的奶羊没有了,好在小燕已5个多月,能吃一点饭菜,也不至于到饿死的地步。
支书李生华因经济问题被免了职。就在公社物色支书人选的时候,三婶极力鼓动三叔毛遂自荐,接任支书职务。开始三叔并不愿意,三婶说:“难道你就忍心让大伙永远饿肚子?你就不想拼一拼?”三叔被说动了,他果真毛遂自荐,并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奋斗目标——让大伙吃饱饭。这个目标搁在现在就不算什么了,但在那时就有轰动效应。它不仅得到全大队社员的拥护,更得到公社领导的大力支持。三叔很快就走马上任。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三叔采取两个措施,一是大量开荒种地,扩大种植面积,二是兴修水利,提高产量。开荒种地在我们那儿是不成问题的,我们那里有的是土地。晚上回到家,三婶就对担任饲养员的二叔说:“得给在工地上的几头牲口加料,那活太重了,弄不好会将牲口乏倒的。”二叔说:“是这个理,这几天我也看见那几头牲口乏得很。就是料不多,这该咋办?”
二叔是个十分称职的饲养员,敦厚、勤快,又有多年饲养牲口的经验。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三婶是知道的。为了帮着二叔把牲口喂养得更强壮些,三婶就常常往饲养棚里跑,即使晚上还要起来添一两次草料。
正当施工进入紧张阶段,二叔受伤了。那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二叔走得急了一点,在大门外的坡下摔了一跤,一条腿骨折,坐在炕上动不了。饲养工作便暂时交给三婶担任。
三婶爱惜牲口这是人所共知的,这恐怕也是队里选她代理饲养员的主要原因。果然三婶不负众望,她对牲口的饲养比二叔还精心,砍草、铡草、上草上料、饮水、打扫槽底、垫圈、起圈样样都做得十分认真。特别是晚上,她不停地起来为牲口加料,很少睡个囫囵觉。在她饲养的这一段,牲口不但没掉膘,还长了膘,这让三婶很是欣慰。
二婶丢了这么大的人,又让二叔痛骂了几天,这就与三婶结了仇。
二婶与三婶家隔着一道墙,关系好时妯娌俩经常隔墙拉话说笑,相互有了好吃的东西,从墙头上就递过去了。如今关系僵了,这堵墙却成了二婶发泄怨恨的对象。每天,二婶都要对着墙壁骂,虽然不是指名道姓,却指桑骂槐。三婶家的鸡跑到二婶家院子里,并抢食二婶家鸡食,二婶就边打鸡边高声骂:“坏松,你也知道偷吃哩,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显能,我打死你这个坏松!”接着就听见鸡被打得咯咯咯地叫着乱飞乱跳。二婶还恨一个人,这个人是李生华。她每次见了李生华都要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以示不满。
二叔在炕上躺了二个多月就再也躺不住了,他每天都要拄着拐棍去牲口棚几次。他发现他的那些宝贝不但没掉膘,还浑身油亮油亮,槽头干净,圈内干燥,他放心了。三个多月后,二叔正式接手饲养工作。他上任没几天,料室又丢过一次粮食,也是黑豆。二叔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二婶,他担心这件事又是二婶所为。让他没想到的是二婶却主张挨家逐户搜查,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二叔便去与三叔商量,开始三叔并不同意挨家逐户搜查,转念一想,粮食这么金贵,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类似的事件可能还会发生。三叔点了头。
挨家逐户搜查是由民兵排长李兴旺领队进行的。搜查的第一户就是三婶家。本来李兴旺不同意首先从支书家搜起,这不仅因为三叔是支书,更重要的是他对三婶三叔的人品坚信不疑。但三叔坚持从自家搜起,李兴旺也没办法。让李兴旺震惊的是丢失的黑豆竟在三叔家的米屯中搜出来了,这让三叔大为震怒,他当着大伙的面对三婶甩去两个耳光:“把别人饿不死,就能把你饿死?你咋能做出这么丢人背信的事!”
从自家搜出丢了的黑豆,三婶就惊得目瞪口呆,挨了三叔的耳光她更是一头雾水。家中所有盛粮的瓮、屯几个月前就空了,三婶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去揭瓮盖和屯盖了,这黑豆从哪里来?
三叔打过三婶,还不依不挠,硬是逼着让三婶说清楚。三婶说:“我现在没法给你说清楚,但队上必须成立调查组调查,如果真是我偷的,任杀任剐我无怨无悔。”
三叔冷静下来。三婶的正直、贤惠他深信不疑。自进李家门她没享过一天福,吃糠咽菜倒成了家常便饭。最困难的时期她几次都饿得昏过去,却从未拿过别人一米一面,咋可能把队里的粮食往自家拿!但是,丢失的黑豆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家米屯?实在是太蹊跷了。
这件事让三叔大伤脑筋,组织调查组公开调查,别人会说从你家搜出粮食,你调查什么?不调查,他知道三婶是冤枉的。三叔悄悄察看过料室现场,料室门上的锁子完好无损。三叔与二叔商量,二叔说:“这事不宜张扬,我也替你了解了解。”
正当三叔和二叔私下调查了解时,二虎告诉三婶二婶来过三婶家。三婶是个十分大气的人,外出从不锁门,不管家中有人没人,村人们都可以随便进出。但是二婶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踏三婶家门坎了,为什么突然又来了,而且不见三婶的面又走了?三叔把这个情况对二叔说了,二叔本来就怀疑此事是二婶所为。他问二婶,开始二婶不承认,问得急了,二婶终于承认了,她说:“三婆姨让我丢了那么大的人,我也要让她丢一次人。”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二叔一个耳光。二叔很少对二婶动手。在这个家中,一贯是二婶要强,二叔总是被二婶支使来支使去。今天,二叔如此暴怒,二婶一下子懵了。待二婶反应过来时,爆发出最大的反抗就是放声大哭,边哭边骂边撕打二叔。二叔甩门而去。
二婶与三婶的疙瘩就这样越结越大。
在三叔的领导下,我们大队在郭家沟、马儿沟、胡树沟打了三座土坝,到了第二年这些土坝差不多都漫平了,新增加了200多亩坝地,加上新开垦的荒地,全大队的饿肚子问题基本就解决了。与此同时,郭家沟的拦河引水工程也完成了,又增加了200多亩水浇田。水浇田全部用来种蔬菜,全大队社员第一次吃上了品种齐全的时鲜蔬菜。我们大队便提前迈过了困难时期,成为全县的先进典型。
三
三婶去县城开了三天会,她现在是大队的妇女主任,时不时去县里开会。和往常一样,她进村第一个迎接她的便是二虎。三婶把一包水果糖递给二虎,并嘱咐他给我一些。二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坏二婶瘫痪了。”三婶一惊,随即拉了二虎往二婶家奔。到了二婶家门口,二虎说什么也不进去,他说:“二婶骂人,二婶坏。”二婶常常骂二虎三婶是知道的,她嫌二虎脏,只要二虎接近她家门口,二婶就撵:“脏死人了,快滚。”三婶笑道:“我们二虎也学会记仇了。”随放开二虎的手走进二婶家。
二婶的两个女儿雪花和雪英及我的姐姐巧珍是前几年相继结婚的。二叔又是那种只会干地里活不会干家务活的北方男人。二婶瘫痪后一切都乱了套。窑洞内充斥着熏人的臭味,炕上炕下零乱不堪。炕上放着没有倒掉的屎尿盆,锅台上散乱地摆着没有洗涤的锅碗瓢盆,灶火圪崂里杂乱地堆着柴草煤块。二婶躺着,头发蓬乱,脸色苍白。
三婶站在炕沿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二婶的脸,将那些散乱的头发拨向两鬓间:“二嫂,咱们上医院去,住一段院你肯定能好。”二婶摇摇头,眼泪扑漱漱地往下滚。三婶用自己的手帕替二婶擦着眼泪:“二嫂,你得听我的,医院会治好你的病的,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经过治疗又重新站起来了。”二婶只顾流泪,三婶说什么她都只是摇头。
三婶还是带着二婶去了医院,住了半个月院。二婶竟恢复如初。二婶患得是缺钾症疾病,只要补足了钾,人就可以康复。这是二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她原来不想上医院,总以为自己患上了脑中风症,是不会治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康复,自然十分感激三婶。妯娌两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从医院回来,三婶觉得很累,她又一次怀孕了。她在炕上躺了一会,起来做好晚饭,便去了牲口棚。这是三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管有多忙,每天总要到牲口棚看看,顺手加点草料,清理清理槽内槽外,在每头牲口的头上抚摸抚摸,似乎在表示一种情感。
做完这一切,三婶发现那头老犍牛槽内的草料原封不动地堆着,老犍牛闭着眼卧在圈内,精神很是不好。她走进牲口棚仔细观察,发现老犍牛身上伤痕累累,有几处还渗出了血迹,她的心一沉。三婶试着将老犍牛往起拽,它却纹丝不动,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三婶从家中端了半盆米汤喂它,它连眼都不睁。三婶急了,忙去找二叔,别人告诉她二叔已经知道了,他去找兽医了。三婶就一直守在老犍牛身旁,她用四环素软膏为老犍牛抹着伤口,她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伤口上,老犍牛浑身一哆嗦,三婶的泪水夺眶而出。三婶边抹边说:“是谁这么狠心,把你打成这样?”“你做错了什么事了吗?人家咋会对你下这么狠的手?”“好可怜啊,牲口不会说话,就是有再大的理由,也不应该将它打成这样,简直是蛇蝎心肠”,“……”
兽医来过了,为老犍牛灌下一付汤药,没起任何作用,半夜时分老犍牛死了。三婶一直守在它身旁,直到它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件事闹到了队部,经队委会研究决定:牛肉还是分了吃,老犍牛的死因继续调查了解。不过,三婶无论如何也不要分到她户下的那份牛肉。其后好长时间,她都为老犍牛的死痛心,不愿意再去牛棚。
在全体社员大会上,铁牛受到了大伙严厉的批判,并被罚款50元。在上会之前,三叔和二叔已对铁牛进行了训骂,三叔骂铁牛是蛇蝎心肠,说我们李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恶徒,丢尽了先人的脸。二叔还动手打了铁牛。这让铁牛最为恼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溺爱他的二叔和三叔竟如此暴怒,如此不讲情面。铁牛出走了。
老犍牛的事让二婶与三婶之间的隔阂再起。二婶认为三婶是多管闲事,专门与自家过不去,便到处说三婶耍两面派,是个笑面虎,那种对着墙指桑骂槐的叫骂声又隔三差五地响起。有时一盆污水也会越墙而过,泼在三婶家院子里。
在二婶的叫骂声中,三婶的儿子小龙出生了。
四
挨饿的日子刚过去父亲就去世了。又是三婶、三叔和二叔张罗着料理了后事。二婶没有来帮忙,她说:“要我帮忙,三婆姨就不能插手。三婶自然不会置之不管,二婶就有了不来的借口。父亲在世时尽管他什么活也干不了,但我们兄弟俩在精神上有一种依托,觉得很踏实。父亲一去世,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好在有三婶在,我们心里还踏实一些。但我们知道三婶是十分辛苦的。她要料理自家那一摊,还要照顾我们兄弟俩b/CDG3v9cF7oMuRdodFYlA==,常常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这一时期三婶留给我的印象总是背上背着小龙,一手拉着小燕,一手拿着玉米面窝头,边走边吃,一路爬山。到了地里,将小燕放在地头,小龙仍背在背上。耕耘播种、锄草整地、收割碾场,永远是这样。小龙不知多少次将屎尿拉在她的背上,弄得她十分尴尬。我明显感觉到三婶削瘦了,精力也大不如从前了。三婶常常打瞌睡,有时在田间地头也打瞌睡,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铁牛出去了一年多又回来了,他是携带着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回来的。铁牛一回来就成立了造反司令部,在成立造反司令部的当天就贴出了揭发三叔、三婶的大字报。铁牛在大字报中说三叔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因为三叔说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管社会怎么发展,种地打粮不能少”,这是“唯生产力论”,三叔上任后扩大了社员自留地,鼓励社员养鸡养鸭养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在铁牛的扇动下,大字报一批批贴出来,村中所有的墙壁上都贴得满满当当,连树杆上都贴着“打倒走资派李俊杰”的标语,李俊杰是三叔的名字。当然还有生产大队大队长李富生和三婶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成了村上的一大景观,吸引了不少人围看。
紧接着三叔、三婶及李富生都被夺了权,并隔三差五地接受造反派的批判斗争。
批判大会一般都设在大队部院内,挨批斗的对象除了三叔、三婶外还有李富生。被批斗对象都戴着用白纸制作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写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XXX”的木牌子。会场周围贴满了各种关于“打倒走资派李俊杰!”“打倒走资派李富生!”的标语。会场上是坐着的站着的社员,铁牛和几个造反派头头坐在主席台上,所谓的主席台就是一张长条桌下放了一条长条凳而已。会议是由铁牛主持的。按照程序开会前要唱《东方红》,会议结束后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铁牛引领唱歌,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紧张,竟出了差错,“太阳升……预备唱”,台下“哄”地笑了。铁牛也知道错了,但面子上下不来,他竟板起面孔训起人来:“笑什么,太阳不升,东方咋能红呢!”台下笑得更起劲。铁牛大发雷霆:“谁再笑,就是故意破坏大批判,破坏大批判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唱!”台下果然唱起来,但唱得参差不齐,十分混乱。接着下来是喊口号,由铁牛领喊,台下跟着喊:“打倒走资派李俊杰!”“文化大革命万岁!”
批判会正式开始时已是日上中天。先由几个人轮流念批判稿,念一阵喊一阵口号,最后由三叔表态,他说:“在我担任支书的几年间,做过错事,有时也出现过工作方法简单粗暴问题,但我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更没有反对中央。”铁牛和几个造反派说三叔“狡辩抵赖、态度恶劣”,于是将三叔的头往下按,人已成“n”型了,还不松手,三叔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他们一边按一边叫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三叔不作任何反应,铁牛便逼迫三婶揭发,三婶说:“如果你们认为抓生产有罪的话,那我也有份,因为我是妇女主任。”三婶的话还没落地,三叔就吼起来:“王春花你呈什么能?我是大队书记,一切决策都是由我决定,你揽什么责任?”三婶确实想揽一部分责任过来,她想减轻三叔的责任,但三叔不同意,在私下他多次告许三婶不要引火烧身。他一个大男人,一切责任都应该由他来承担。他还说他坚信自己没有大的问题。但三婶总是放心不下,不由得揽责任,便招至了更大的罪受。这一天造反派的脾气更大,他们用雨点般的拳头和震天的口号声来回敬三叔和三婶。
就在造反派动武的时候,台下突然冒出一句骂声:“瞎松,瞎松!”不用看大家都知道是二虎,铁牛让造反派将二虎赶出会场,二虎出了会场,仍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骂:“瞎松,瞎松!”
自批判会后,二虎见了铁牛就吐唾沫,骂“瞎松!”见铁牛追来了转身就跑,铁牛转身走了,他又唾又骂。让铁牛很是无奈。
以后还开过几次批判会,每次召开批判会,铁牛都让造反派严格把门,决不让二虎进入。进不了会场的二虎就坐在墙头上、树杈上叫骂:“铁牛瞎松!铁牛瞎松!”三婶怕二虎吃亏,多次告诉二虎:“不能骂人,骂人不好。他们也不会把我们咋样的,二虎尽管放心好了。”三婶还专门嘱咐我:“召开批判大会时,你把二虎领开!”但二虎似乎早就知道,就是不跟着我走。有时我将他领开了,一会儿他又出现在会场周围。那一次铁牛和几个造反派正对三叔、三婶拳打脚踢,一块石头朝铁牛砸下来。正好砸在铁牛的脚上,铁牛当时就痛得坐在地上。石头是从窑硷上扔下来的,是二虎扔的。二虎见砸着了铁牛高兴得又是拍手又是跳。
二虎被揪到了会场,先是当作“保皇派”进行批斗,继又以破坏革命大批判为由,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进行批判。铁牛问:“二虎,你为什么要破坏革命大批判?”二虎说:“狗撵猫哩,好玩,嘿嘿嘿!”台下“轰”地一阵大笑。
铁牛再吼一声:“我问你为什么要破坏革命大批判,你扯啥蛋!”二虎大叫:“我要尿,我要尿尿!”说着就在台上尿起来。铁牛和几个造反派一齐窜上去,对二虎一阵拳打脚踢。二虎的衣服被撕烂了,鼻孔出血了。三婶去护佑,也挨了一阵拳脚。三叔暴怒了:“日他先人的,有什么气就对着老子来,不要在一个又傻又呆的娃娃身上出毒气!”铁牛怔了一下,随即窜上去对三叔拳脚相交,三叔被打倒在地。
“要文斗,不要武斗!”台下有人高声说。铁牛朝台下望去:“谁在那里干扰革命大方向?”“我”,说话的人是李兴旺,他几步窜上台抢过话筒说:“我在这里正式宣佈:“我们红色造反司令部今天成立,同时正式宣佈,李俊杰是革命干部,我们要实施保护——,”话筒被铁牛他们抢走,数十人拥上台又将话筒抢回来,李兴旺接着说:“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还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李俊杰领导大家开荒种地,兴修水利,解决了大家饿肚子的问题,是有功之臣。相反,李铁牛破坏生产力,打死老犍牛,应该是被打倒的坏分子——,”话筒又一次被抢过去,同时会场里响起了口号声:“打倒保皇派,保皇派决没有好下场!”台上台下乱作一团。批判会不了了之。
从此,我们村分成两大派,他们在田间地头|、村落道路上不停地辨论、相互谩骂,你撕我的大字报,我撕你的大字报,火烟味很浓。这一年我们在郭家塬修梯田。郭家塬是我们村最高的一座山。站在山上极目,天湛蓝如洗,四周逶迤的群山被纵横交叉的沟壑雕刻得十分俊美、壮观。远处,一层薄纱似的雾霭飘浮着,让群山时隐时现,如一幅飘渺迷人的山水画展现在你眼前。我们就在这幅图画中作画,很有几分诗情画意。
修梯田的主要工作是拍梯田楞,先将地层下面潮湿一点的土挖出,用铁锨堆起来,再一铣一铣地拍成一堵墙。三叔、三婶都是拍楞的好手,理所当然地被分派到拍楞人员之中去。二虎不会拍楞,只能铲土、推土。这是一个流水作业法,拍楞的拍起一截楞,上面的人就将坡上的土铲了,用架子车推来垫在新拍的楞中,拍一截,垫一层。这样楞拍起来了,土也就垫得差不多了,再将梯田内不平整的地方摊一下,一个坡地就修成了水平梯田,这样的地既可防止水土流失,又便于机械化耕作。
中午休息时,二虎吃过干粮就爬上一棵椿树,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二虎从喜鹊窝中捉下来四只刚刚孵出的小喜鹊。小喜鹊绒毛还未长出,大概十分饥饿,个个都大张着嘴。三婶放下鞋底,与二虎一起捉虫喂小喜鹊。两个大喜鹊在头顶叽叽喳喳地盘旋着。喂过小喜鹊,二虎拿在手中玩了一会就想摔死它们,慌得三婶一把抓住二虎的手:“可不敢,这是个命命嘛。你看见它们的爸爸妈妈急成啥哩,赶快送回窝里去。”二虎有些不乐意,三婶说:“二虎再不听话,三婶就不喜欢二虎了。”二虎这才将小喜鹊放归鸟巢。
午休后拍梯田的人分成两组,一组拍内楞,一组拍外楞。这样三婶和三叔就分开了。三叔拍外楞,三婶拍内楞。二虎拿了镢头从上往下刨土垫楞。二虎像个吃奶孩子一样无论干什么总爱跟着三婶。谁也没有想到快要收工时,一辆装了土的架子车突然从坡上滚下来,三婶眼疾手快,一把将二虎推开,自己却被冲下来的架子车撞昏在地,众人赶快将三婶扶起,只见她的头部鲜血直流。三叔抱住三婶,用拇指紧紧掐她的鼻根。李富生赶紧从棉衣中抽出一团棉絮用火烧成灰往伤口上压,血流得太快,无法止住。他抽出更大的一团棉絮点了压在伤口上,血这才慢慢止住。
二虎惊恐万分,放声大哭:“三婶,三婶……”三婶慢慢醒过来,她说:“二虎,别怕,三婶没事!”然后又对三叔说:“把血擦一擦,二虎怕血,别吓着他!”
谁也不曾想到,三婶苏醒后,二虎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样向二婶冲去,他揪住二婶边撕打边骂:“坏松,坏松!”原来,冲下坡的车子是由二婶推着的。三婶受伤后,二婶也吓呆了。二虎这一撕闹,她才醒悟过来,忙说:“我不是故意的,车子到了畔上我没把着就冲下来了。”二虎才不听这些,他不停地骂着撕打着,直到三叔将他拉开。
三婶是被三叔背回家的,二虎一直在后边跟着,时不时地问三婶:“疼不疼?”他听三婶说:“不疼!”就高兴了。
三婶受伤的第二天,二虎端了一木升煮熟的鸡蛋送到三婶家,非要三婶全部吃下。这是我与二虎积攒了几个月的鸡蛋,二虎全部煮了。
看着这些鸡蛋三婶流泪了,她说:“虎儿,你咋这么实成呢!三婶又不是猪八戒,哪能吃了这么多鸡蛋。”
二虎见三婶不吃急了:“三婶吃,都吃!”
三婶拿起一个鸡蛋剥起皮来。显然鸡蛋煮熟后没有在冷水中浸泡,剥起来十分费劲。三婶剥好一个鸡蛋让二虎吃,二虎说什么也不吃。三婶乖哄说:“二虎吃了三婶高兴,伤才能好得快。”二虎这才接了鸡蛋吃起来。三婶也为自己剥了一个,咬了一口才发现鸡蛋煮的时间太长,嚼起来如同嚼肉皮一般。
铁牛结婚了,他娶的是邻村一个叫玉兰的女子,尽管人不是太漂亮,却十分贤惠能干,二婶很是满意。
五
生产大队和公社先后成立了“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三叔和铁牛都进了大队革委会班子。三叔是作为新解放的领导干部进班子的,铁牛是作为造反派代表进班子的。三叔开始领导生产大队的“抓革命、促生产”工作。
我就是在这个特殊时期结的婚,婚礼自然又是三叔、三婶和二叔他们操办的。
我结婚不久,社会上开始清理“文化革命”中的三种人,铁牛当属被清理对象,他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职务自然被免掉了。我们大队的清理工作由三叔负责。三叔说:“铁牛虽是造反派头头,也打过人,但没有违法行为,建议不再追究其过错。”公社革委会采纳了三叔的建议,铁牛在全体社员大会上作了一次检讨就算过去了。
铁牛又一次出走了。出走的原因除了丢官外,更重要的还是对妻子玉兰的厌恶。铁牛嫌玉兰长得不漂亮,嫌玉兰结婚几年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所以经常打骂玉兰,慢慢地玉兰就由一个机灵、勤快的女人变成半呆半痴的懒女人,不再会体贴照顾婆婆公公。有时甚至不知道收拾自己,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衣服脏乎乎的,令铁牛十分厌恶。
玉兰的这种变化也让二婶颇为厌恶,更重要的是玉兰始终没有生育。这让二婶大为不满。婆媳俩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张。到后来,简直成了仇家。二婶见了玉兰就吐唾沫,玉兰见了二婶扭头就跑,嘴里还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什么。
看着玉兰这个样子,三婶心疼得直掉眼泪。三婶只好将弄脏的衣物拿到河里再洗。三婶做饭,让玉兰坐在灶火圪崂里烧火,结果玉兰将灶口中的柴禾撒了出来,点燃了灶火圪崂的柴禾,要不是三婶反应快,差点酿成一场火灾。
为了玉兰的病,三婶去关帝庙祈祷过,也多次领着玉兰去医院治疗。应该说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心疗。三婶用一腔母爱去抚慰玉兰受伤的心,用柔声细语去开导玉兰。有时三婶干脆与玉兰睡在一个炕上,与她说长道短拉家常,让玉兰有一种被关爱、被亲近的温暖感。逐渐地玉兰的病情好转起来,不但可以帮着三婶干点活,还知道收拾自己了。这让三婶十分欣慰。然而,好景不长,玉兰又一次犯病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严重。
玉兰犯病的因由还是因为铁牛。铁牛回来过一趟,是骑着摩托车回来的。他身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随铁牛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且颇有些姿色的女子。铁牛告诉村人,他在省城做生意。听那口气是很赚了一些钱的。铁牛是回来办离婚的,这让二叔和三叔、三婶大为光火。二叔对铁牛又是骂又是劝,整整一个晚上,铁牛不为所动。铁牛没离成婚,怏怏地走了,却扔下一句话:“婚非离不可。”
铁牛走后玉兰的病就犯了。这次犯病,不光在公路上跑,还往外走,有时几天见不上人影。每次玉兰出走,三婶都要打发二叔和三叔四处寻找。有时能找着,有时找不着,这让她十分焦灼。在玉兰未归的夜晚她几乎彻夜失眠。常常独自在硷畔上站站,在村口望望,总希望玉兰能突然出现。玉兰这次出走的时间最长,三婶担心极了,连连做恶梦。有时梦见玉兰被车撞了,满身血污地躺在公路上,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有时她梦见玉兰被人凌辱了,披头散发地在风雨中奔跑,她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恶梦越多,三婶的心越惴惴不安。这次玉兰出走后,二叔和三叔同样出去寻找了几天,却踪影不见,这让三婶更是心急如焚。
让三婶惊喜不已的是星期六晚上玉兰回来了,是由女儿小燕和儿子小龙带回来的,他们是在县城碰到玉兰的。玉兰披头散发、满脸脏污,脚上的鞋也丢了。玉兰简直饿坏了,一回来就抓住三婶为小燕和小龙做的芝蔴饼大口吞咽起来。二虎从她手上边夺边喊:“不准吃,那是小燕小龙的。”玉兰只顾狼吞虎咽,根本不管二虎在说什么。三婶倒了一碗开水,顺手挖了一勺白糖放进去递给玉兰,并告诉玉兰:“慢慢吃,小心噎着。”
一口袋芝蔴饼差一点让玉兰吃光,二虎硬是夺走了口袋。三婶也怕她撑了胃,就让玉兰坐在炕沿上,为她洗脸洗头。玉兰每次外出,都会生出一头一身虱子,只要她一回来,三婶就为她洗脸梳头换洗衣服。三婶一开始洗涤,小龙就笑说:“妈又开始大扫除了。”小燕说:“应该说是开始大围剿了。”三婶笑笑:“就会耍贫嘴!”
三婶先用温水为玉兰洗头,然后用篦梳刮虱子。虱子刮得差不多了,就在篦梳上緾了线刮虮子。虮子很小,密密麻麻地全粘在发根上,只有用缠了线的篦梳才能刮下来。三婶刮完虮子就用灭虱灵兑了水往发根上抹。三婶清理完头发,接着又清理衣服。玉兰的衣服上也尽是虱子和虮子。三婶先用温水洗涤,然后用开水泡烫。最后也要抹上灭虱灵。这样处理上一次,是能管一段时间的。
三婶做完这一切,便开始做饭。饭做好后,三婶为二虎和玉兰各盛上一碗,然后让三叔、小龙、小燕自己盛饭吃。小燕说:“妈还是看见二虎亲。”三婶说声:“不要胡说,好好吃你们的饭,”就去为二叔、二婶做饭。这一段二婶又犯病了。
小燕没考上大学,先在县城打工。以后又去省城,在省城与同是打工的同学结婚。
三叔买回的药还真管用,痛止住了,二虎逐渐进入梦乡。然而止痛药效一过,二虎又喊叫着疼。三婶不敢一个劲地给他吃止痛药,怕对身体不好,就用糖果、糕点乖哄二虎。那时,我和小燕不时为三婶三叔买些食品回来,三婶总是将这些食品分为五份,二叔二婶、三叔各一份,二虎和玉兰各一份,自己却一口也舍不得吃。自二虎烧伤后,这些食品就全归了二虎,只要他一哼哼唧唧地闹腾,三婶就拿出来乖哄他,这倒成了特效止痛药。甚至后来二虎的伤愈后,他还用这招来索要吃食。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村。临走时,三婶为我拿了许多东西,有小米、绿豆、豇豆,有各种时鲜蔬菜。她说:“城里的东西贵,拿上省点钱,供孩子们上学。”这些东西也能买到,但这是一个母亲的心意,它让我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我知道三叔、三婶种了不少地,糜子、谷子、玉米、高粱、黄豆、黑豆、绿豆、豇豆、红豆、蔓小豆、豌豆、小麦、芝蔴、麻子几乎样样齐全。在川道里,三婶还有一块菜地,也是各类蔬菜样样齐全。每逢集日,三婶就摘了各类蔬菜捎给我们。有时还将这些五谷杂粮及时鲜蔬菜通过班车往省城捎。至于逢年过节所做的油糕、黄米酒、黄米馍、油忽拉和酥肉,在外的人则是家家有份。我和小燕劝过多次,让她不要再捎东西给我们,太麻烦,三婶就是不听。
小龙没考上大学,在家住了一段日子就去省城打工。男娃娃心性高,不愿在县城打工,怕碰见昔日的同学丢脸。
六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二叔与三叔家的许多活都是在一块干的。三叔买了一头牛让二叔喂养。说是二叔喂养,那只是指白天,晚上还是由三婶来添料加草。因为牲口棚在三婶家院子里,三婶方便。即使白天,只要三婶经过槽头,都要添一把草,撒一把料。三婶为这头黄牛起名为:“小宝”,她常常一边添草加料,一边与小宝拉话:“小宝,好好吃,吃饱了,干活才有劲。”“小宝,今天耕了那么多地,该累了吧,多吃点长精神。”三婶常常用毛刷为小宝梳理。一边梳理,一边还用手轻轻地在它身上抚摸。也许小宝懂得了三婶的关心,只要三婶从槽边路过,它都要扬起头朝三婶看看。
天刚麻麻亮,二叔就和三叔赶着小宝上山了。这天播种小麦,三叔耕地,二叔跟在小宝后面点籽并撒粪。二叔左肩挎着用棘条编制的粪斗,右肩挎着种子袋。一手点籽,一手撒粪,籽点下去后再踩上一脚。这一踩很重要,它让种子与土壤紧密结合,以保证种子的发芽率。
吃过饭,三叔、二叔继续耕种。三婶和玉兰拿了木拐子打土圪瘩。耕过的地里有许多大小不等的土块,用木拐子将这些土块打碎,既为保墒,也有掩埋没有种在垄沟内的种子的作用。要是在平地,让牲口拉着耙耙一遍就解决问题了。但在太陡的坡地,耙的作用就不太大了,只能用木拐子齐齐往过打。三婶和玉兰拿了拐子还没动手,二虎撵上来了,非要夺三婶的木拐子不可。三婶知道二虎干不了,但不给又不行,就顺手给了二虎。二虎力气倒有,就是不会干,拿着木拐子到处跑,东一拐西一拐,打过的地上与没打过的差不多。三婶便乖哄二虎:“你去捡草,犁起来的草不捡走,几天后又复活了。”支走了二虎,三婶便与玉兰一起干起来。玉兰倒是像个干活的,一招一式挺在行,干过的活也像个样。如果不是生病,无论家里还是地里,玉兰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病魔把她折磨成这样,想着这些,三婶的心里不禁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快晌午时,地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三婶、三叔、二叔几乎同时转过头去看,只见玉兰坐在地头,用双手捂着一只脚。他们跑过去一看,玉兰的脚被放在地头的镢头割破了。在我们那个地方,上山劳动都是赤着脚的,穿着鞋不行,尽往里灌土。那把老镢头是三叔、二叔用来刨芦根的。这种芦草根系十分发达,如果不将其根系刨净,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长起来与庄稼抢夺营养。所以,我们那里耕地的人都要带一把老镢头,遇到芦草,先刨其根,然后再接着耕种。三叔刨过芦根后便把老镢头放在地头,也许风将它吹到在地上,玉兰只顾干活没有看见,脚就被割破了。伤口很长,但深度不大,鲜红的血不住地往外流。三婶看见血先就慌了,还是三叔提醒:“赶快止血”,三婶这才将一些干燥的黄土撒在伤口上,然后用手捂住,不一会血就止住了。三婶用自己的手帕将伤口包住,扶着玉兰向大树下走去。玉兰坐在大树下泪流满面,三婶从头上摘下毛巾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安慰:“玉兰不哭,过一会就会好的。”正在这时,二虎也坐在地上直喊脚疼,三叔跑过去一看,二虎的脚既没破也没伤,知道是二虎妒忌三婶对玉兰的亲昵,便笑笑说:“二虎,你的脚上大概扎进刺了,让三叔给你剜。”说着拿了镢头就在二虎脚上比划,二虎一窜就跑了。
晌午过后地里的活就干完了,三婶让玉兰骑着小宝往回走。小宝也许很饿,不停地啃吃路边的小草,二虎就不停地用鞭子抽打,三婶多次阻止他都不听,她便夺走他手中的鞭子。谁也没有想到二虎又在路边拣了一根树枝猛地朝小宝打去,小宝被打痛了,扬起蹄子朝正扶着玉兰的三婶踢去,玉兰从小宝身上跌下来。三婶一惊,忙与三叔、二叔一起将玉兰扶起。玉兰浑身是土,直喊屁股痛。三叔气坏了照准二虎就是一巴掌。“别,别打,”三婶几步窜上去,挡在二虎与三叔之间:“娃嫉妒了,他在渴望母爱,甭凶娃。”二虎呜呜地哭着,鼻涕泪水抹了一脸。三婶为他擦干净满脸的脏污,又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哄着,一只手在还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等二虎停止了哭泣,三婶这才感到腿痛得厉害,挽起裤子一看,腿上一大片紫青。她坐下来,让三叔为她抚揉,疼痛使得她汗珠直淌。看见三婶伤得不轻,三叔的火又窜起来:“松娃,这么不听话。”二虎又被吓哭了,三婶赶紧安慰二虎:“虎儿,别哭,三婶一会就好了。”见二虎哭声不止,三婶不再让三叔再抚揉,她站起来拄着镢头跛着腿往回走去。
正如三叔所说,国家关于退耕还林的政策很快就实施了。在我们那儿,除了塬地、川地,其余的山地、坡地都退耕,栽种成枣树、杏树、苹果树、槐树和苜蓿、银条、沙打旺。退耕还林户的口粮由国家供给,几年后又变成现金补给。
三婶、三叔和二叔原来就喜好栽务树木,在院内院外、自留地边角栽种了不少果树。退耕还林政策一出,他们如鱼得水,干得可欢哩。桃、杏、梨、枣一下子就栽了二十多亩,还有十多亩用材林和十几亩苜蓿。三婶他们栽种的林木质量好,成活率高,管理又认真。每年县上验收,都被评为优等。头几年,我还经常回家,山是一年比一年绿了,河水也变清了。一些多年不见的飞禽,如麻雀、喜鹊、山鸡、野鸡等又出现了,当然最多的是兔子,简直随处可见。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人的劳动强度小了,空闲时间多了,聚在一起玩耍的闲谝的人也多了。三婶家就是一个聚会点,凡是天阴雨湿日和夜晚,三婶家就坐满了人,有打牌的、有耍花花牌的,也有闲谝的。常常是前炕里一堆,后炕里一堆,灶火圪崂里还有一堆。他们在那里玩,三婶为他们炒南瓜籽、泡茶水,热闹得很。开始,人们一见二虎进门就撵:“快出去,憨小子,脏死人了!”三婶就将二虎拉到一边,为他洗脸梳头换洗衣服,慢慢地人们也就不好意思再撵二虎了。
铁牛又回来过一次,是开小车回来的,还带了他新娶的妻子和只有几个月大的女儿。听说铁牛的生意做大了,在省城买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带回村的这个妻子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长得确实年轻漂亮,说一口普通话,穿一身十分漂亮的衣服,显得很是洋气。铁牛回来只在村中停留了半天,就住进了县招待所,第二天就返回了省城。
三婶还是忙,忙地里,忙家里。每天下午还要去河岸拦牛。拦牛是我们那里的方言,就是放牧的意思。三婶每次拦牛,二虎总喜欢跟随着,三叔说二虎是三婶的“尾巴”。
应该说这一时期,三婶的日子是舒心的。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噩运却偷偷向她靠拢。那是一个黎明时分,三叔刚从炕上爬起来准备穿衣却一头跌倒不省人事,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对三婶说就走了。
三叔向来体格强健,一生连头痛脑热之类的小病都很少发生,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后来我才知道,三叔是有高血压病史的,只是农村人保健意识差,从来不去医院检查,也不治疗,这样,病魔就来算总账,把三叔带走了。
三叔的去世,不要说三婶,就是我们这些侄儿侄女也无法接受。好长时间,我们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三婶几乎被这巨大的悲痛击垮了。有好几天,她不吃不喝,只是流泪。这个时候,三婶的脑震荡后遗症又复发,整天头痛,无法入眠,人消瘦了许多。看着三婶整天病恹恹的样子,二虎和玉兰就守在三婶身旁,劝她吃,劝不动三婶,二虎就用勺子盛了饭往三婶口中喂,弄得满炕都是饭菜渣子。最后还是二叔的劝说起了作用,二叔说:“走了的已经走了,谁也没办法。活着的人还要想开些。你不吃不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龙小燕咋办?二虎玉兰咋办?”
三婶终于爬起来了,只是很虚弱。但是不管精力怎么不济,她每天都要去三叔的坟地里坐一坐,与三叔拉一阵子话。她给三叔带去他生前最爱吃的羊肉、鱼肉及各种面食、水果。换季时,三婶还要用各色彩纸为三叔做各种换季衣服,连同大量冥币在三叔坟前一起烧化,三婶说:“你三叔生前没过几天富裕的日子,一定不能让他在那边挨饿受冻缺钱花。”
一脸血污的二虎刚跑回家,二婶就撵上门来,人还没进门,骂声先传来了:“三婆姨,养不起你那毛老子该想什么法子嘛,不能靠日踏人家树苗过活吧!”三婶正一头雾水不知怎么一回事,二婶又骂开了:“你眼没瞎了,到对面山看看,看把我们家树苗糟踏成什么样子了!”三婶猜想这事可能与二虎有关,忙问:“二虎,咋回事?”二虎低下头:“小宝啃了树苗子。”得了二虎这句话,二婶更是气冲斗牛,骂人的话越来越难听。
看见二虎满脸血污,三婶就来气了:“把你的树苗啃了,天能塌下来?”二婶的凶劲又来了:“你这是人话吗?怪不得憨小子敢日踏我的树苗,原来有你这个老势支持着哩!”三婶说:“你骂够了,就先回去,树苗我肯定要看,但必须把二虎的伤处理好。人都成这样了,树苗总不能比人还金贵吧?”二婶还是不走,三婶火了:“树苗已经啃了,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但你把人打成这样,我还没找你算帐哩,你倒得理不饶人。告诉你,人不能白打,你得给我说个黑红青白。”
三婶向来好脾气,今天突然发这么大火,二婶一下子愣住了。她还想说点什么,见三婶一付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三婶处理好二虎的伤口,就去了对面山二婶家的林地。这是二亩刚刚栽上的小树苗,小宝进去连啃带踩,确实破坏不少,但还可以补救。踩倒的可以扶起来,啃过的可以补栽。这本是件很好处理的事。但对二婶这样一个具体人而言事情就复杂了。这一时期,二婶对三婶的仇恨又增加了,这是因为三婶对玉兰的关心和照顾,让二婶心里很不痛快。更何况事情是二虎所为。本来二婶就讨厌二虎,自被二虎撕打过后,就更是怀恨在心。三婶知道这件事轻易放不下,便决定用自己的二亩半地兑换二婶这二亩地。三婶的二亩半地在东坬山,土质好,已长成幼林。以前二婶曾几次提出用自己的这二亩地兑换三婶的那块地,三婶没同意,现在要息事宁人只有随二婶的愿了。这个处理方案二婶当然喜不自禁,但二叔不同意。他说苗子该扶直的扶直了,该补栽的补栽了,你还要什么?二叔与二婶为此事大吵一顿,有好几天两人谁也不理谁。
三婶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让她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县林业局来人调查了。他们说有人反映三婶违犯封山禁牧法,破坏退耕还林政策。调查组刚进村时口气十分强硬:“一定要严肃查处,抓一个反面典型。”但是,两天后他们不置对错地走了。后来三婶才知道,他们看过那块被啃过的林子,树完好无损,因为三婶早已补栽、扶正了。加之村长李富生从中周旋,请调查组吃了饭,喝了酒,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玉兰又犯病了,是在铁牛开着车领着妻子回过一趟村之后。按理说像玉兰这样的情况,法院是不应该判离婚的。但铁牛有本事。不,应该说铁牛的钱厉害,在玉兰没有到庭的情况下,法院判铁牛与玉兰离了婚。本来离婚的事玉兰是不知道的,村上人同情玉兰,从不在玉兰面前提及此事。不知怎的玉兰还是知道了。从此,越发疯疯癫癫地满公路跑,有时几天几夜不知去向。这让三婶担心死了,她四出寻觅过好多次,总无下落。最糟糕的是令三婶担忧的事发生了。玉兰被车撞了,是被一辆小车撞的。她躺在公路上昏迷不醒,是邻村的一个人认出了玉兰并告诉三婶的。
三婶听到这个消息后简直吓呆了,直到来人提醒:“得赶快把玉兰送医院”,三婶这才醒悟,慌慌张张地向出事地点跑去。
玉兰满身血污地躺在公路上,整个身子呈“Y”型,身边还有一滩血迹,看来流血不少。三婶扑上去,抱着玉兰大声哭喊:“玉兰、玉兰,你醒醒!”三婶用手掐玉兰的鼻根,手却颤抖得用不上劲。她想把玉兰抱起来,却怎么用力都站不起来。幸好有几个村人闻讯赶来了,他们拦了一辆公交车,将玉兰和三婶送上车,直奔县医院。
在医院抢救室玉兰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婶就一直守在抢救室外边。第三天下午,玉兰清醒了,三婶这才回了一趟家,她取了一些玉兰需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去了一趟关帝庙,为玉兰做了一次十分虔诚的祷告。
玉兰已经转到普通病房。玉兰身上的伤很多,最重的伤有两处,一处在头上,一处在腿上。经检查头上不仅有外伤,还有内伤,颅内有瘀血。左腿属粉碎性骨折,属重度创伤。按常规是需两人昼夜轮流护理的。二叔曾希望二婶与三婶一起担当这个工作,但二婶说什么都不肯。她说铁牛与玉兰早已离婚,她与咱家已毫不相干。三婶知道二婶与玉兰关系一直不好,就是不离婚她也未必会来。三婶便安慰二叔:没事,我能护理得了。话虽这么说,三婶心里还是直打鼓。毕竟自己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玉兰的伤势又那么重。四肢基本不能动弹,一张脸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一双眼只有一条缝隙,嘴也无法张开。喂饭喂水都十分费劲。最让三婶头痛的是每天的大小便,她力量小,无法将玉兰的身体托起,得让护士帮忙。但我们那里的医院护士特少,服务态度又差。三婶每次喊护士都得好几次。喊得急了人家还直发脾气。有几次玉兰都将屎尿撒在了床上。即是能将护士叫来,她们都不懂得对付,每次都弄的玉兰直喊疼,护士的脾气还很躁:“叫喊什么,骨头断了能不痛?”看着玉兰痛得直咧嘴,三婶心痛得直掉眼泪,还不敢发作。谁知护士嘟囔起来还没完:“要都像你一样,躁声还不楼抬起来。”三婶的火终于压不住了:“人心都是肉长得嘛,娃痛成那样,你还不让呻唤,你还有点人性没有?”护士狠狠地瞪了三婶一眼甩手走了。此后护士就更难叫了。就是叫来了态度也很不好。三婶吸取了教训,无论护士怎样发脾气,也不敢再吭声了。那一次个护士正帮三婶往起扶玉兰,另一病房喊护士拔针,护士急了,猛一用劲,痛得玉兰一声惨叫。此后几天玉兰的腿愈痛愈烈。医生打开石膏一看,接骨的地方又错位了。这下三婶不干了。她去找骨科主任非要那位护士向玉兰道歉不可。歉是道了,从此三婶就再也喊不来护士了,也不敢再喊护士了。三婶无耐,就给我打电话。我也很无耐,不要说我得打工,得养家和口,就是有时间,一个大男人,怎么去护理呢?我让妻子去帮帮三婶,她去了几次,因孩子生病,就再也没去。这样就只能靠三婶一个人支撑。最让三婶揪心的是玉兰的病痛。特别是刚入院那些天,玉兰常常痛疼得喊爹叫娘。,三婶就一边抹泪,一边不知所措地在地上转圈圈。更多的时候是去找医生,找得多了医生也不耐烦,三婶就在医生办公室外边徘徊。焦虑、辛劳让三婶精疲力竭,常常感到头晕、力乏,无法支撑。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医院看看,帮三婶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我几次提出雇一个护理工与三婶一起护理,三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我知道她怕增加费用。
二叔来过一次,二叔来医院时,还带了二虎来。是二虎缠着要来的。几天不见,二虎看见三婶亲热得很,他一直站在三婶身旁,看着三婶为玉兰洗脸擦手,喂饭喂水。
二叔离开时,二虎非要留在医院不可,还说他要帮三婶护理玉兰。三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虎,她知道二婶不喜欢二虎,她担心二虎吃不饱穿不暖,她希望二虎在自己身边,但条件又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只好将二虎乖哄走。
二叔曾给铁牛打过电话,让他回来帮助三婶护理玉兰一段时间,并带些钱回来。因为肇事的司机逃掉了,玉兰住院的费用得全部自理,三婶和二叔几年积攒的退耕还林补助费已花光了,医院天天喊着要停止治疗。三婶已在亲戚熟人中借了不少钱。铁牛的回答是:“我已与玉兰离婚,我们之间已没任何关系,我没这个义务。”二叔气坏了,他在电话中骂铁牛:“放你娘个臭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你作孽,玉兰咋能成这个样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铁牛终没回来,只寄回500元钱。玉兰只住了一个多月院,本来还应治疗一段时间,因为没钱就回了村,由三婶在家中护理。
两个多月后玉兰才完全康复。说也奇怪,经过这一场劫难后,玉兰的病情又有了好转,往外疯跑的时候倒少了。玉兰又开始为三婶砍柴、割艾蒿,把那杂乱无绪的柴禾和pB31HL4WB7XqHF7cUjfcUQ==艾蒿一捆捆地往三婶家院子里背。在三婶家的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
三婶突然病了,是脑中风。病来得很突然,一发病,人就动不了,也说不成话。就在她发病的前几天还给铁牛打过电话,让铁牛回家来。铁牛的生意赔了,欠了人家一屁股债,仅有的一套住宅楼房和汽车也让那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卖成钱卷走了。铁牛成了在省城无立锥之地的穷光蛋,连生计都成了问题。三婶在电话中告诉铁牛:“回来吧,咱这个土圪崂和土圪崂的人永远也不会嫌弃你,你也不要嫌弃家乡。有三婶一口吃的,就有铁牛一口吃的。”但铁牛终不好意思回来。本来三婶还准备去省城一趟,看看小龙、小燕及他们的孩子,多时不见,三婶还真想念他们。三婶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劝劝铁牛。这期间,我见过一次三婶,对三婶所做的这一切我总感到不可思议,我问三婶:“你不记恨铁牛?”三婶笑笑说:“气是生过,但不记恨。”我问:“为什么?”三婶说:“娃娃嘛,咋能记仇哩!”我说:“铁牛不是你亲生的啊!”三婶说:“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亲哩!”
三婶中风后,小燕和小龙都回来了。他们将三婶送往医院,一起招呼了一段时间,待三婶恢复了神志,有了语言能力,小燕便因孩子生病回了省城。三婶一恢复神志就闹腾着要出院,她知道俩个孩子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这是孩子用汗水换来的,她花得心痛。小龙与医生商量,医生说再治也就这个效果了,三婶便被领回了家。小龙一直没走,他与老板闹翻了,打工生活让他厌倦,他不准备再去省城。他打算在家乡创业。他先打算搞种植业,后又打算搞养殖业,但筹划来筹划去,都无法付诸于实施,因为他既无资金,又无技术。三婶的这场病更让他一筹莫展。他伺候三婶虽也精心认真、尽心尽力,但他的烦燥情绪还是被三婶看出了。因为他常常在手机上与人吵架。三婶问小龙,小龙什么也不说。后来她通过二虎又了解到小龙被女朋友踹了,这让三婶心里好难过。三婶就天天劝小龙回省城去,小龙总是不语。那一天三婶让小龙去县城买药,待小龙回到家时,三婶已经去世了。小龙在发现三婶去世的同时,发现了扔在地上的农药瓶子,他从地上拣起农药瓶子,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抓住二虎的领口一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亊?”二虎被吓哭了:“三婶说头痛,要喝瓮圪崂的止疼水,我就拿了。”小龙将二虎掀倒在地,暴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嚎。二虎这才知道三婶已经去世,隨放声大哭,他一边哭着,一边摇动着三婶的身子:“三婶,三婶”,他的哭声透出一种痛不欲生的悲伤,让人听了肝肠寸断。
下葬那天,二虎抱住三婶的遗体死活不让入棺,二虎像疯了一样,谁去拉他,他就咬谁,踹谁。几个人好不容易将他拖开。到了陵地,他又趴在棺材上大声哭喊着:“三婶睡着了,别把她埋了!”二虎哭得声嘶力竭,鼻涕、口水和眼泪流了一大滩。惹得在场的人个个泪流满面。但是按照风俗眼泪滴在棺材上是不吉利的,二虎哪管这些,两手死死扒着棺材棱不放,大伙硬是将他的手一只一只地掰开,才拖离。
二虎的举动让小燕和小龙更是痛不欲生,姐弟俩哭得几次休克,被众人掐着鼻子救醒。
三婶走了,二虎连续几天一直坐在三婶的坟上不回家。我和二叔好不容易将他乖哄回家,不一会,他又坐到三婶坟前。我们告诉他:“三婶已经去世,回不去了!”他骂我们:“瞎松!”
二虎在三婶坟前守了多少天,我也说不清。后来,他就为三婶送吃的东西,家中做的饭菜他送,别人送给他的糕点水果他也送。特别是三婶爱吃的东西,他几乎不让别人吃,全要给三婶送去。二虎说:“三婶饿哩!”
玉兰是在三婶去世几天后才回来的。玉兰还是上山砍柴、割艾蒿,背回来就往三婶家院子里送,柴禾和艾蒿几乎将院子堆满了。
责任编辑: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