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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胀误国

2012-12-29贾敏

财经 2012年21期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尼尔·弗格森早已不是陌生的名字。《罗斯柴尔德家族》《文明》《帝国》《货币崛起》等作品被译介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许多国家,也让这位极负声望的历史学家在中国拥有一大批铁杆阅读群体。弗格森亦是一名思维敏锐且擅长辩论的意见领袖,他与高傲的保罗·克鲁格曼有关凯恩斯主义的唇枪舌剑般的争论,更让西方政经精英对他刮目相看。
  随着中信出版社将其成名作《纸与铁》引进并翻译成中文,我们或许能更为清晰地了解弗格森金融—政治史观的建构和缘起。在笔者看来,该书蕴含了弗格森日后一系列著作创作的线索和灵感,是值得认真品读的学术佳作。
  本书对德国通货膨胀研究的修正史观提出质疑。自魏玛共和国消亡后,西方史学界一直将魏玛时代的通货膨胀视为德国统治阶层迫于凡尔赛和约赔款、商业同盟与政党集团获取私利、劳工矛盾应对不当等多种因素共同造成的结果,也视其为导致纳粹崛起的首要原因。
  但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一种为魏玛时代货币政策辩护的声音在史学界悄然兴起,有学者认为通货膨胀事实上有利于当时的德国:有助于消减赔款带给德国的经济负担;缓解劳资矛盾;有利于德国的出口和国际收支平衡;带来制造业的繁荣。按照一些学者的看法,摆在德国面前的只有通货膨胀和革命两个选项,而前者则是不算太坏的出路。一言以蔽之,货币贬值成为符合当时德国国家利益的最优选项。
  弗格森在《纸与铁》中给予这种史观以鲜明的批评。他从历史长时段的角度出发,以在整个德国经济版图中占重要地位的汉堡港为切入点,详细分析汉堡当地的金融服务、对外贸易、船舶制造、公共服务业等在通货膨胀时代从繁荣走向波动与衰落乃至崩溃的过程,并在这种深刻的社会现实中探寻滋生极权主义幽灵的历史根源。
  弗格森认为德国货币与财政政策的缺陷,可追溯至1871年普鲁士统一德意志地区后采取的经济和财政政策。事实上,德国在19世纪末期至“一战”爆发前一直饱受通胀困扰,繁荣的工业增长掩盖了这一缺陷。这为日后德国工商业集团操纵货币贬值埋下制度上的雷管。
  1923年德国恶性通货膨胀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是否实现其原定目标等,是作者在《纸与铁》中聚焦的核心问题。
  在弗格森看来,1923年德国悲剧是一系列短期政策投机主导下的必然产物。比如,和约逼迫德国承担大量货币赔偿,这激起德国商业界的普遍愤懑,马克的迅速贬值可将赔款负担减轻,但马克肆意贬值透支了魏玛政府的主权信用度。在1920年短暂的繁荣期内,德国国内的政治与商业集团各自利用货币贬值完成资本和投资积累,而德国错失货币改革的关键机遇。
  在弗格森的缜密叙述下,读者看不到那种末日来临前的紧张气氛,但透过每一章节不动声色地罗列的大量数据和图表,我们分明能够感觉到整个德国滑向通胀深渊的步步惊心之感,客观实证史学著作的审慎魅力正在于此。
  弗格森认为,德国货币灾难的最大受害者不仅是该国经济躯体和国家利益,更为深远的是摧毁了整整一代德国人的价值观。当战争爆发时,德国人“宁愿躲进通货膨胀营造的虚假繁荣中”而不愿面对现实,1923年又陷入对金钱深深的绝望。《群众与权力》的作者,德国学者埃利亚斯·卡内提回忆:“我从前还认为金钱是某种无聊乏味的东西,但现在我突然看到它可怕的一面,它就像一个挥舞着皮鞭的恶魔,鞭打着周围的一切事物,逼得人们无处藏身。”不久以后,号称以消灭通货膨胀为志业的纳粹党登上德国历史舞台,魏玛德国的各利益阶层最终为自己的逐利和短视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直接支配人们行动的常是利益,而不是理念。但由理念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图景则如同铁道上的扳道器,决定了轨道的方向。在这轨道上,利益的动力推动着人类的行为。德国通货膨胀背景所引起的后果,值得所有中西方决策者和知识精英反思。
  《纸与铁》是日后弗格森写作的逻辑起点,本书中提及的金融世家沃伯格家族、第一次世界大战、货币崛起等,后来都各自成书而彰显独特体系,读者定能从本书中找到弗格森的价值诉求。弗格森曾说,历史学家并非在随意漫游,而是在自我观念的成长中行走,“当前方的道路分岔时,我们以往的经验就决定了我们将选择的方向。”在当下这个危机阴霾久久挥之不去的不确定时代,怀着怎样的现实感阅读弗格森的著作,亦取决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感悟。
  作者为国际金融研究者
  《纸与铁》,(英)尼尔·弗格森著,贾冬妮等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