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认可的出版物和考古学
2012-12-29徐坚
读书 2012年3期
如果没有《西楼文选》,张希鲁基本消失在学术史观察的视野之外;如果没有张希鲁,滇东考古学的早期历史仍然无法打捞;如果没有早期滇东考古学及与之平行的“安阳之外”的范例,我们将永远意识不到中国考古学的多元景象和复杂遗产。——这一切维系于一本非正式出版物。一九八五年,昭通印行了一本名为《西楼文选》的集子,没有书号,印数不详。作者是昭通本地文史学者张希鲁(一九○○——一九七九),编辑者为作者生前好友蒲汉英,全书四卷,分为文选、文物考证选、游记诗歌选和书信选。此时距张希鲁去世已有六年之久,甚至两位序作者——方国瑜和邓少琴也在付梓之前去世。如果过滤掉编后记中的套话,我们大体可以勾勒出一个传统文人个人文集出版的典型故事:将平生文字结集出版是老先生的夙愿,死后子女故友多方奔走,最终成书一种。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的中国乡土社会中仍是俯首可见的,张希鲁故事的不同寻常之处在《西楼文选》第二卷。该卷包括《昭通后海子梁堆发掘记》、《西南古物的新发现》、《西南古物目略》、《汉洗记》、《书汉洗记后》、《古物记》和《汉金石图跋》等二十余篇。其中《昭通后海子梁堆发掘记》四篇和学生杨在高《昭通城东访古记》曾经合成《滇东金石记》一卷,于一九三三年单独刊行,《西南古物的新发现》和《考古小记》等数篇作于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北游期间的文字刊登在《考古社刊》上,又收入卫聚贤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考古学小史》里,其余诸篇从未流出昭通之外。然而,这一卷足以确立早已被考古学史遗忘的云南最早的考古学——事实上,张希鲁生命的最后三十年已经亲眼目睹自己创立的滇东考古学记忆褪尽。但是,《西楼文选》足以证明,早在一九三八至一九四○年中央博物院吴金鼎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苍洱境考古之前,云南的田野考古学就已出现,迄今仍被仅仅当成古物器类的朱提堂狼洗、作为书法碑刻的孟孝琚碑、作为土俗的“梁堆”早已被张希鲁融汇成滇东考古学的组成部分,而现今的认识还未恢复到张希鲁曾经企及的高度。作为终生生活于乡土社会的学人,张希鲁遗文数量并不多,流传更受限制,而且原本缺乏结集刊行的机会。因此,《西楼文选》的意外刊布使之成为管窥张希鲁学术,乃至昭通一带考古学的初生和成长的不二门径。
张希鲁是个标准的乡土文史学者。每个地方都不乏此类人士,至今云南仍以“家乡宝”相称,与众不同的是,张希鲁的爱乡之情在特定时风的熏陶下转变成为只手创立滇东考古学的壮举。如果依考古学研究类型划分的话,这是中国最早出现的乡土史取向的考古学,或者说土著考古学(indigenous archaeology)。张希鲁系云南昭通人,原名连懋,号西楼,一九二三年入读东陆大学文史科,肄业后先后在东陆大学图书馆和昆华图书馆工作,一九三○年返回昭通,执教于昭通中学,次年兼任昭通民众教育馆图书股筹备员。自一九三○年起,除了大约三年时间外,张希鲁在昭通一地度过了一生。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张希鲁执教于楚雄中学。此前,他做了一桩在三十年代的云南看起来骇世惊俗的壮举,用近两年时间游历了大半个中国。此后张希鲁再未涉足云南以外。张希鲁基本不在职业学术群体之中,仅有的例外是北游期间曾经加入燕京大学容庚主导的考古学社,在《考古社刊》第二期和第三期上介绍了云南的发现和发掘,在北平的滇省旅平同乡会也作了类似主题的公开演讲,因此,其北游的最大价值是使外界知晓滇东考古学的存在及进展。张希鲁的朱提堂狼洗研究虽引起王献唐、魏建功、杨成志、容庚、商承祚、方国瑜等人的关注,但是由于他终生偏于昭通一隅,所以学术界对他陌生到几近忘却的地步。
从厘定学统的角度看,张希鲁的考古学毫无前绪可言。东陆大学中无人教授考古学,昆明的知识圈也没有考古学人才。直到抗战时期国家学术机构南迁,李济开始设计中央博物院的“西南考古”计划,吴金鼎、王介忱、曾昭燏在大理苍洱境布局发掘之时,都不认为云南本地曾经有过考古学活动。云南的公共博物馆倒是早在一九一一年就已经出现,次年便更名为云南博物馆,迁往粮道署旧址。昆明法文学校校长柯蒂尔(Georges C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