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人类学读者
2012-12-29李妙多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6期
我不小心看到一部人类学意味的纪录片。拍摄者只身进入南美的某原始部落。为了完成一次净化仪式,他跟随部落首领去寻找一种植物,为此他们要在原始丛林里步行很久,很长一段时间内(事实上整部片子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我看他在镜头下不断晃动,听他气喘如牛,用难以辨认的声音详细讲解。最终,他如愿完成了他的仪式,巫师用好不容易得来的植物加工成粉剂,吹入他的鼻腔,其致幻成分扭曲他的感官,但可让他在极度的不舒适中,体验神秘,净化灵魂。
非常典型:无止境的跋涉和体力消耗,不舒适感和异物感,神秘未知伴随着危险,最后达成升华或幻灭,这就是文明人体验部落生活的总体模式。但还远不止于此。
天真的人们对原始部落生活的想象可能类似于NGO。美好崇高,是乏味平庸生活的反面,如同置身真空一般一尘不染。但恐怕真正的境况和周而复始的生活一样,颗粒感十足。
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比奈吉尔•巴利在《天真的人类学家》中描述得更生动。以至于我必须怀着激情来回顾这位人类学家的田野历程,尽管还原到当时,一切不啻于一种极为严苛的修行。
在进入部落之前,首先要对付的是当地官僚。巴利去的是喀麦隆北部山区的多瓦悠人部落,但当地官僚的无能低效,无论如何让我们深感熟悉,既像奈保尔的印度,也实在像“我们这儿”。
我对于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的一段《船上手记》印象深刻。那是他在启程去巴西做人类学研究的途中所做,长达9页,记录的是日落的整个过程,细致和充满激情得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但这不可能是田野调查的全部内容。
巴利在书中写道,一场祭奠提供多日的研究素材,但不可能期望永远效率高超。“在非洲期间,真正花在研究的时间JPdRJN56SNZ0GUnJgikQ5BS0jbc8eo+xckBQnge1P2c=不到百分之一,其余都用来补给后勤、生病、社交、安排事情、从这儿到那儿,还有最重要的——等待”。而这,正是田野调查生涯中最具修行意味的部分。它后来会变成一场没完没了、越来越苦涩的闯关游戏,并且每一关的尽头,不一定会获得bonus。
巴利栖身在小泥屋,与部落人为伴,要面临各种考验。因为每天在泥泞田野中跋涉,几个月后,脚踝和脚掌染上恶毒霉菌。满屋蝙蝠飞翔,它们可能迎面撞墙,或者直扑到人脸上,而同时我们的人类学家身患疟疾,持续高烧梦魇。与此同时,喀麦隆的银行扣了手续费又把汇款退回,并且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他们取得联络。
还有永远难以适应而部落人却安之若7i2ACDEMUkJGpjCesqjTXBRhTWet7kHgoUmJJ61ksEk=素的脏乱。当人类学家好心开车载族人进城,不习惯汽车旅行的人很快就大吐特吐,并且都吐在车内,甚至吐得司机一身。对族人来说,这实在是小case,他们习惯在居住的茅屋里堆积秽物,就连献祭牺牲的牛只残骸也随便放到床上。这让我屡屡想起在上述纪录片里看到的:部落人的主食包括用植物做成的糊状物,需要部落妇女以大量口水促其发酵。
比脏乱和疾病可怕的是精神折磨。巴利发现他丝毫没有私生活。早上六点多,多瓦悠人就开始一天的活动,在他的窗下高声谈论,“他还在睡呀?”他不得不和他的当地向导每天厮守在一起,让他感觉到仿佛是“被迫与最不般配的人结了婚”。
至于和异族文化沟通的困难,更是“罄竹难书”:部落人会自动到你的茅屋或口袋里取用烟草,仿佛那理所当然是公共的财物;他们会答非所问,因为他们自有一套独特的逻辑;他们毫无时间观念,会在约定时间的一个星期后才露面。如果不是太误事和恼人,又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听上去倒有几分可爱是吗?
部落生活当然有浪漫时刻,是支付巨大代价后获得的伟大报偿。对于天真的读者来说,想必是灵药般的好消息。你要如何形容那种时刻?当你在写字,后面有一排部落人,他们只穿着几片树叶在身上,轮流站着连续数小时观看而不知厌倦。多瓦悠人特有一种问候语也非常感人——“你的天空清朗吗?”而对于人类学家来说,当他竟在偶然之间解开了某个难题,比如说祈雨的秘密,更是无上的回报。
但人类学家很难永远天真下去。因为他逐渐发现,人类学家被接纳,甚至给部落带来积极影响的想法无异于胡说八道。“你顶多只能期望被当作无害的笨蛋,可为村人带来些好处。”
尽管文明世界面目可憎,原始人的世界却并非可用来对照和平衡的乌托邦。巴利说:“多瓦悠人的真貌是,他们对非洲丛林动物的认识比我还少……他们埋怨我未从白人国家带来机关枪,让他们一举扫荡此地残存的可怜羚羊群……”
所以说,诚实地面对人类和生活的秘密吧。别老那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