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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难

2012-12-29段志强

财经 2012年6期

  乾隆四十三年八月,时任江苏学政的刘墉正在金坛县主持考试,有人来到学署,向他呈缴一部诗集,说是已故的徐述夔所作,其中有大逆不道的诗句,不敢私自保存,请学政大人处理云云。
   学政由朝廷临时选派,并不是地方官员,不便直接审理案件。但考虑到事关重大,刘墉一面通知江苏巡抚杨魁,一面将收缴的这本《一柱楼诗》送到京城,请皇帝定夺。
   这部诗集里不但出现了“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这样明显有“政治问题”的诗句,两位校阅人的名字更赫然题作“徐首发”“沈成濯”,“首发成濯”即是说头上的头发已经荡然无存,这当然可以被理解为指摘满清的剃发令,正是现成的禁书坯子。
   乾隆立即令地方迅速查办,不料等两江总督的回奏到京,却引起龙颜震怒。原来早在刘墉接到举报三个月前,徐家就已主动把《一柱楼诗》等几种著作呈送官府,没过几天,又有人再度赴省呈控。可是,两次举报都被江宁布政使陶易给压了下来,而且陶易的批文还把举报者骂了一通,说别人诗里有没有讽刺朝政的话,与你有什么相干?
   据说陶易的这段批语其实是师爷代笔,当时南京持续大旱,陶易忙着求雨,看也没看就直接签字了。但不管真相如何,像陶易这样的地方大员,见到反诗漫不经心,如若不是刘墉及时奏报,险些让反诗案不了了之,这是皇帝绝不能容忍的。结果,陶易被革职拿问,最后竟然判了斩监候,又在赴京路上惊病交加,死在半途。
   这一案,陶易固然冤枉,江苏巡抚杨魁吓得也不轻。当时借着纂修《四库全书》的机会,全国上下查抄禁书,江苏是任务最重的省份。乾隆不惜严惩二品大员,固然是因为陶易的政治敏感性差了一些,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对江苏查禁书籍的进度强烈不满。
   下属仅仅因为偶尔疏忽就丢了性命,自己还被皇帝点名指斥,杨魁胆战心惊。他急需机会表示对待查禁书籍的积极态度,而在人文发达的江苏,这样的机会并不难找。
   赣榆县有个姓韦的秀才,给自己去世的父亲写了一篇行述,在提到老父曾经减免佃户利息时,用了一个“赦”字。这事儿被仇家抓住,举报到官府,说韦秀才擅用只有皇帝才能用的字眼,显系大逆不道,要求严惩。
   杨魁得到报告,如获至宝。他立刻拉开办理重案要案的架势,密令高级官员亲自访拿涉案人员,同时严查有无其他禁书,一时山雨欲来。
   杨魁的奏报送到北京,却惹得乾隆皇帝大为光火。上谕说,此案只不过是民间的挟嫌报复,而且乡愚腐儒,用字不知检点,根本算不上什么重要事体,杨魁此举“殊属过当”,如若照这个“力度”查办下去,谁还敢写诗作文?
   乾隆的意图是很清楚的。他既要维持文化控制的高压状态,又要保证文学创作的表面繁荣,也就是说,文化的“大发展”和“上轨道”,两者缺一不可。陶易的宽纵固然危害政权,但杨魁的严厉也不利于粉饰太平。
   不久,又有一件文字官司摆到杨魁面前。海澄县纂修县志,找了一位退休县官叶廷推负责。县里有个与叶氏有宿怨的豪绅,把叶廷推举报到官府,但是他罗织的一些所谓证据,实在是牵强得很,例如“谁夸南面雄”这种互相吹捧的套语,居然被说成“不守臣节”,连里面提到“京口”这样的地名,都被说成是大逆不道。
   这回的案情跟韦秀才被诬陷如出一辙,按说直接把举报人反坐即可,但陶易的阴魂未散,杨魁不敢擅做主张。他把举报者收监,同时又说被告编书不当,也要严审定罪。乾隆接报,又不以为然。县志里的若干字句不过是些修辞,文人用语不免夸张,谈不上不法,而且既已认定是诬告,怎又将被告问罪?
   其实事情明摆着:某违碍字句只不过是“修辞”和“夸张”,这话只能皇帝讲,臣下不能说,因为罪名定重了不过是执法过火,最多挨顿骂;罪名定轻了却可能是同谋,那是立场问题,要杀头。
   当时的地方官大都跟杨魁有同样的想法。毕竟,挨骂总比杀头强,这笔账任谁都算得清。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