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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警告

2012-12-29伍宇星

财经 2012年6期

  被驱逐的旧知识分子在自由但颠簸流离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最终得到俄罗斯政府的“公正判决”:上世纪90年代末,检察机关审核当年的卷宗,认为没有证据显示被审讯人有触犯应予刑事处罚的行为,适用于俄罗斯联邦1991年10月18日通过的“为政治迫害受害者平反法案”,发布了为他们平反的通知。此后,随着当年的资料、档案解密,事件轮廓得以逐渐呈现。
   其实,意识形态战线的斗争早在“十月革命”后就开始了。国内战争期间,遍布俄罗斯的反对派一直没有停止活动,其中“社会活动家理事会”“民族中心”“俄罗斯复兴同盟”以及由上述三个团体共同组建的“策略中心”尤为著名。1919年6月因为红丘要塞卫戍部队暴动被镇压,其军事专家小组(“民族中心”成员)暴露,随之牵出“策略中心”。所有人员被捕,数十人被判处死刑,不过,均在1921年大赦释放。
   苏维埃政权基本确立后,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政权接下来的目标,是力求将所有权力集中到布尔什维克党手中,这自然要求对通往集权路上的所有路障都保持高度警惕并及时一一清除。
  新政权在清理社会革命党人的大审判过程中,对那些在他们看来“不与新政权妥协”的旧知识分子发起了进攻。
  
  审判闹剧
   1921年遭遇的挫败尽管最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却给布尔什维克党敲响了警钟,它引以为傲的工农兵的支持已不再是无条件的。其他被封为资产阶级政党的主力早已或主动或被动地退出了俄罗斯历史舞台。与此同时,“十月革命”以来一直与布尔什维克党并肩作战的社会主义政党却在不断积累声望,尤其是社会革命党在1921年表现出超越布尔什维克党之势。于是就有了闹剧般的对社会革命党人的大审判。
   这样的公开迫害招致知识分子的批评和反对,其中就包括高尔基。1921年10月,他因“不合适宜的思想”被列宁力劝出了国,1922年6月苏维埃开始对社会革命党人的诉讼。高尔基认为这是对知识分子的例行打击。在给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信中,他请求法朗士为受审者说情,同时表示:“对社会革命党人的审判”是“准备杀害那些曾经真诚为俄国人民解放事业服务的人”。
   后来,在给李可夫的信中,高尔基又说:“如果对社会革命党人的诉讼以杀人结束,那么这就是谋杀。因为您知道,在整个革命期间我无数次向苏维埃政权指出过,在我们这样一个没文化的文盲国度,消灭知识分子是不理智的,是犯罪。”
   但这场审判已无法阻止。1922年2月28日,国家政治保卫局公布决议,拟将从事反革命和恐怖活动的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积极分子移交最高革命法庭,指控的罪行包括1918年暗杀出版与宣传人民委员沃洛达尔斯基和彼得格勒契卡主席乌里茨基,以及谋刺列宁等,但这些事件原本都是历史谜案。
   在法制远远谈不上健全的苏维埃时期,这场公开审判无论在程序还是规则上都很粗陋,但却成功地向民众证明:布尔什维克党乃俄罗斯唯一的革命政党,其他的都是伪社会主义政党。这次审判也彻底消灭了意欲分享权力的竞争对手,社会革命党从此一蹶不振,为布尔什维克独立执政铺平了道路,也为1931年审判一胞双胎的战友党——孟什维克提供了样板。
   可是,残留在苏维埃共和国的旧知识分子对新政权态度似乎不够合作,当局担心他们仅凭一张嘴、一支笔就能颠覆政权。
  在审判社会革命党人之前的5月19日,列宁就高瞻远瞩地着手与秘密警察首脑捷尔任斯基“谈谈把那些帮助反革命的作家和教授驱逐出境的问题”。
   更早些时候,列宁曾就刑法典实施草案的补充条款致函司法人民委员库尔斯基,提议补充“有权根据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的决定以驱逐出境(有期或无期)代替枪决”, “凡未经准许而返回国内者应予枪决”等条款,为驱逐“反革命分子”或“反苏分子”准备好了法律依据。
  
  定罪逻辑
   在当时的苏维埃俄国,革命的伟大光荣与正确是无须论证的公理,反之,反对革命就是无须证明的犯罪。界定是否为反革命,不是依靠证据,而是通过推论。正如托洛茨基的论调,因为“这些不妥协又不悔改的人士将成为敌人的军事政治间谍”,所以就可以对其作出惩处决定。
   入选“反苏知识分子名单”的人员是否被驱逐出境,要由政权机构工作人员鉴定。在他们的鉴定中处处可见推论式结论。诸如对哲学家弗兰克的鉴定提到,“根据其思想倾向,完全可能参与教会的反革命活动。”洛斯基则因为是“《我们》杂志的编辑”,因此“在意识形态上是有害的”。
   这样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自然是源于对知识分子的不信任,而更深层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当局对自身权力的合法性不够自信,只能用封口或贴标签的方式粗暴对待不同意见。
   早在1909年,列宁作为尚不成气候的布尔什维克党的领袖,就给轰动一时的知识分子自我批判文集《路标集》贴上“背叛自由主义的百科全书”标签。无独有偶,《路标集》的七位作者中除了分别于1920年和1925年去世的两位和曾任职于弗兰格尔政府而主动出国的司徒卢威,其余四位都登上了驱逐名单。
   1919年9月因“民族中心”“策略中心”事件而进行的大规模逮捕和搜查,在知识分子圈子里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大批学术和文化机构、著名社会活动家、学者和作家都去找苏维埃政权机关说情,希望释放被捕者。高尔基就通过军事医学院教授通科夫向列宁转交信函,称知识分子是“人民的头颅和大脑”,认为苏维埃政权的行为意味着“在割人民的头颅,消灭他的脑袋”。
   列宁的回信轻描淡写。当然,他看到的不仅是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异己党派,是“资产阶级及其帮凶”和“资本的奴仆”。列宁在回信中说:“我们中央委员会已决定委派加米涅夫和布哈林,去审查亲立宪民主党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捕案,并释放可以释放的人。总的说来,逮捕立宪民主党(和亲立宪民主党分子)这个措施是必要的和正确的。”在列宁眼里,“那些人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大脑,而是”可以想象,这里没有说出来的应该是比“资产阶级及其帮凶”和“资本的奴仆”更难听的词汇。
   在驱逐知识分子行动期间,正在养病的列宁一直在关注事件的进展。9月4日,一切差不多尘埃落定,捷尔任斯基去见了还在疗养的列宁,带回他的指示:“继续不断地驱逐积极反苏知识分子(首先是孟什维克)出境。仔细拟就名单并予以核查,责成我们的文学家作出反应。在他们中间分发所有材料。拟就对我们有敌意的合作社业主名单。核查《思想》和《农业生产合作社》文集的所有作者。”
   对新政权来说,旧知识分子已然是潜在的反革命,是需要时刻监视的专政对象。这自然与旧知识分子素有的特性及其在苏维埃俄罗斯的表现分不开。
  
  鹰犬在行动
   布尔什维克的忠实鹰犬国家政治保卫局以嗅觉灵敏著称,其行动与领袖意图不谋而合。机要处直接负责知识分子事务的第四科早已开始“系统搜集教授和作家们的材料”,在1922年3月16日就汇报了莫斯科几个知识分子小团体的活动情况,5月15日又对该报告做了补充。接到领袖指示后,驱逐行动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这些受到监视者,不过是沿袭革命前的传统,组织一些同好参加家庭聚会,聚会上有人作专题报告,听者提问形成讨论。这样的形式,在19世纪以来已成为俄国知识界人士的重要交流方式。他们以为自己足够小心谨慎,聚会只在非常狭小的熟人范围里相互知照,由演讲者自己决定邀请谁来参加,并且要等到聚会前一天晚上才通知,但经验丰富的契卡人仍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仅聚会地点、时间、人物,而且演讲题目、所有发言内容他们全部了如指掌,尽管无法真正理解这些内容。
   6月3日,捷尔任斯基向中央政治局提交了关于“知识分子中的反苏团体”的报告,详细列举高校、社会团体、私人出版社、行业代表大会、合作社、托拉斯、商贸机构和宗教等领域知识分子的反苏活动。
  7月16日,因病尚在疗养的列宁再次致函俄共(布)中央,一再要求“必须迅速清理,不得晚于社会革命党人的审判结束”。
   7月底至8月初,莫斯科、彼得格勒和乌克兰反苏知识分子名单由各地国家政治保卫局草拟并修订,遵照列宁指示,邀请党员作家参与完成了对名单上人员的鉴定。8月10日,中央政治局确认最终驱逐名单并确定于8月16日到17日夜间,在各地同时展开抓捕。接下来就是前文所叙的关押、审讯、判决和释放准备出境。
   1922年8月30日《消息报》刊发“托洛茨基同志谈欧洲与美洲关系”一文。他接受美国记者安娜·斯特朗的采访并称,即将驱逐的都是“不妥协又不悔改的人士”,尽管他们“在政治上本来是无足轻重的”,但在可能的情况下“就将成为敌人的军事政治间谍”,因此,在和平时期,预先驱逐他们乃“预防性的人道主义”。
   8月31日,《真理报》在第一版发布了《第一次警告》的通告——“根据国家政治保卫局决议,教授、医生、农艺师、文学家队伍中的反苏积极分子将被流放北方各省,部分驱逐出境。驱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的反革命积极分子是苏维埃政权对这一阶层的第一次警告。”
   对于被驱逐的人来说,这“预防性的人道主义”既是“第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他们从此踏上不归路。而对于留下的人,包括托洛茨基自己,不仅要面临“第二次”,甚至“第N次”,而且可能是不那么人道主义的警告。更可怕的是,如果谁不幸是知识分子,却不是布尔什维克,就可能被视为反革命或反苏积极分子,没有任何理由。
   作者为俄罗斯思想文化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