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柏雪:让小人物释放大光彩
2012-12-29麻雯
北京纪事 2012年6期
生、旦、净、丑,京剧四大行当中,“丑”排在最后一位。可实际上它的起源最古,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一提起丑角,许多人脑海中就会跳出面敷白粉、插科打诨的小人物。每场戏都离不开他们,但他们永远是傍角儿的“绿叶”。
对丑角演员黄柏雪来说,却能从这“丑”中品咂出无尽的“美”来。活跃在舞台上30多年,扮演过数不清的小人物,黄柏雪越发体会到小人物的不简单。“丑角好比菜肴中的味精、百药中的甘草,能够‘调味’‘提鲜’,吸引观众去欣赏京剧艺术。”
见过太多炫目繁华,平凡中闪现的光彩总是轻易地将你打动。
懵懂学戏路
1964年1月的一天,黄柏雪出生在北京大兴区红星公社鹿圈乡。“柏”是家族字辈,出生时恰逢大雪飞扬,黄柏雪这个名字由此而来。
早在幼儿园时期,黄柏雪就是个活跃分子,喜欢在人前唱歌。小学三年级时,中国戏校(中国戏曲学院前身)的老师来到鹿圈小学招生。黄柏雪记得非常清楚,那天,老师让全班同学排成一队,挨个儿筛选。黄柏雪抽空上了个厕所,回来时戏校的老师已经挑完了。鹿圈小学的文艺老师知道黄柏雪是棵好苗子,忙跟戏校老师说情:“这儿还有一个孩子,您看看这孩子成不成?”“行,让这孩子试试吧。”
“唱什么啊?”黄柏雪挠挠头。“会什么唱什么吧。”戏校老师鼓励道。在钢琴伴奏下,黄柏雪演唱了最拿手的《我爱北京天安门》。“这小孩挺有灵气的。”黄柏雪顺利通过了初试。
复试可没这么简单了,在红星公社的考场里,各个行当的老师齐刷刷坐成一排,“跟现在选秀似的”。黄柏雪看到这阵仗,心里紧张得要命,表演结束后被告知“回家等通知”。
最终黄柏雪获得了去中国戏校培训5天的机会,每天吃住在戏校,跟着老师练习“踢腿、下腰、声乐、朗诵”等基本功。黄柏雪印象特别深刻,当时声情并茂地朗读毛主席语录,“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5天后进行最后一轮淘汰赛,红星公社被选中的七八个孩子里,只有黄柏雪留到了最后。
考完试,老师送学生到车站坐车回家。当时,黄柏雪才8岁,在一堆小朋友里个子最矮。著名旦角表演艺术家李金鸿老先生拉着黄柏雪的手,问道:“你爸妈高吗?”黄柏雪看了老师一眼:“比您高。”“哦,知道了。”李金鸿笑了。
中国戏校73班一共103个孩子,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不分行当,一水儿全学样板戏”。父母得知最小的儿子考入戏校,“到市里唱样板戏,管吃管住”,都非常支持。邻居们也赞不绝口:“这孩子多有出息啊!”
然而,真正开始上课之后,黄柏雪才实实在在地领教了学戏的“苦”。起早贪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哭,第二天起不来床。”黄柏雪和同屋的小伙伴商量,要不咱们逃学吧,干脆回家,不干了!两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细节来。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俩人照样乖乖地爬起来练早功去了。
步入丑行,恩师难忘
1976年,“文革”结束,传统戏渐渐恢复。当时,丑行名角汪荣汉老先生特别喜欢黄柏雪。他参与排演了现代京剧《审椅子》,黄柏雪在戏中唱老生。汪荣汉对黄柏雪赞赏有加:“哎呀,这孩子表演能力真好,跟着我学吧。”得知老师希望自己改学丑行,黄柏雪心里老大不乐意:我长得也不寒碜,为什么换丑行啊?汪老师耐心地告诉他,“丑行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梨园行有一句话:无丑不成戏。在京剧当中,丑角塑造人物的范围最广,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丑角都可以演。”黄柏雪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直到今天,黄柏雪仍然认为学戏最重要的是“天赋”。“按老师的说法就是‘开窍’。我学戏很快,从来没让老师说过,排完了再上,我老是第一组。”在汪老师的指点下,黄柏雪进步飞快,渐渐体会到丑行的博大精深。“丑行,俗称‘小花脸’。一个优秀的丑行演员,往往是戏路最宽的人。虽然丑角在每一出戏中的戏份不是很多,但几乎每一出戏里都有丑角出现,而且会跟形形色色的角色配戏。因此,丑行对各个行当了解得最全面,教学上自然得心应手。”
之后,黄柏雪又跟随丑行宗师萧长华的儿子萧盛萱先生学戏。萧盛萱表演细腻,善于揣摩剧情,唱、念俱佳,谐而不俗,是一位文武昆乱不挡的全能丑角演员。跟萧老师学戏,黄柏雪受益匪浅,许多非常吃重的大戏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丑角身段的特点是‘小’,勾脸也小,动作也小,什么都要攒着一点。这也是一种美,你得理解。这是你的行当,不能跟别人一样。”老先生经常这样教导学生。在丑行浸染愈久,黄柏雪愈能领会到其中不可言传的美。“要演好丑角,需要一种大智若愚式的人生体悟。幽默可以说是智慧的最高体现,丑行是特殊形态的美。”
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中,黄柏雪意识到塑造角色最重要的是把握不同的人物性格:既有奸诈刁恶、卑鄙阴险的反面人物,如京剧《审头刺汤》中的汤勤;又有语言幽默、行动滑稽、心地善良的正面小人物,如京剧《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还有自以为是、弄巧成拙的人物,如京剧《蒋干盗书》中的蒋干……丑行丰富的内涵让黄柏雪对这个行当的热爱一日胜过一日。
走过低潮,小人物大故事
1981年,黄柏雪毕业后进入北京京剧院三团。刚到剧团,资历尚浅,顶多干些“旗锣伞报”的活儿。每逢演出,老一辈表演艺术家总会对站在一旁观摩的黄柏雪说:“小子,看着点这活儿啊。”黄柏雪却郁郁寡欢,心想这些活儿早在学校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这么多大戏,竟然一出也唱不了。
改革开放的大潮冲击着整个中国,人们被不断涌现的新鲜事物弄得目不暇接,传统京剧逐渐被淡忘了。有一阵子,黄柏雪几乎无事可做,“基本上每月就来剧团拿一次工资”。当时老家有一亩自留地,黄柏雪就买点花种种上,然后去红桥市场销售,“盆栽月季卖得好着呢”。这终究不是黄柏雪渴望的生活,前途一片黯淡,“大环境太不景气了,多年所学毫无用武之地,逢年过年才能演上那么几场,没人欣赏。”
直到80年代末,局面开始扭转。让黄柏雪最为难忘的一次经历是在参演《淮河营》时,由著名老生张学津主演,黄柏雪饰演一个小院子(仆人)。一开场,黄柏雪高亢嘹亮地喊了一嗓子:“啊……”张学津在后台一听,立刻对舞台监督刘长江说:“这小花脸不错啊!下次别换人,就是他了。”黄柏雪得知后,心中异常欣慰,重新寻回了对舞台的兴奋感。
黄柏雪参演了不少新剧目,舞台经验和艺术表现力越来越丰富。2000年,黄柏雪全程参演了贺岁京剧《宰相刘罗锅》。这出戏不仅保留了传统京剧的精华,还在创新方面进行了大胆尝试并大获成功。“不是简单地打破传统,而是从传统中承袭过来,再衍生出崭新的内容,衔接得非常好。”黄柏雪如是说。
一次,在台湾的演出结束后,台湾大学、台湾复兴戏校的学生纷纷询问:“演张成的老师是谁啊?演得太好了,有意思。”《宰相刘罗锅》的作曲朱绍玉老师跟黄柏雪打趣说:“别人没红你红了。”
近期,北京京剧院开始复排新编历史剧《连升三级》,黄柏雪在其中扮演算命先生,将人物塑造得入木三分,在内部彩排中获得了专家的一致好评。
“丑角大多数时候是演小人物,诙谐幽默的,挖苦讽刺的,哭笑不得的……人物虽小,却要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功力必须达到。小人物如何能演绎出大故事?这就是丑行难的地方。”黄柏雪建议多元化吸收各种艺术形式,“比如可以借鉴话剧、电影、地方戏中幽默的地方,相声小品也可以给我们不少启迪。”他最为推崇卓别林,“你想不到的东西他想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才能产生喜剧效果。”
如今,能够在舞台上“立得住”的丑行演员越来越少了,可以说凤毛麟角。“现在学小花脸的人非常少,感觉没有意思,没有前途,成不了什么真正的名角。我们是傍角的,知名度高不到哪儿去。可有一样,你要真心喜欢这个艺术,不要在乎名气大小、挣钱多少,踏踏实实做事,终究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老跟我的学生说别对这个行当有看法,先积累,将来谁都求着你。还是那句话,无丑不成戏。”黄柏雪诚恳地说。
黄柏雪演出频繁,一年有近一半时间在舞台上。“我这个年龄正是成熟的年龄,舞台上火候把握得最好。”对于未来,他没有什么奢望,“我是个简单的人,知足。我喜欢京剧,努力去做,不断追求,对得起每一个观众。这就够了。”
明代有学者曾进行考证,认为戏曲的四大行当——生、旦、净、丑皆以反义词命名:“曲欲熟而曰生,宜过夜而曰旦,涂不洁而曰净,行欲美而曰丑。”京剧的丑行正是在“丑”中回味、反思,在小人物的命运中捕捉生活的真谛,间接渗透出“美”来。黄柏雪一直践行着自己对艺术的理解,越过滑稽的表壳,抵达深沉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