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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蔡力行”

2012-12-29李佳蔚

中国周刊 2012年2期

  1999年10月,胡锐颖的母亲从上海奔丧回来,她带回来的关于父亲蔡力行的所有物件,只有一本叫做《老报人忆〈东南日报〉》的书。
  胡锐颖在上面找到了外祖父“蔡力行”的名字,也看到了金庸、于右任、胡健中和赵浩生等名字。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平生只见过一面的外祖父是“拿笔杆子的”,而不是母亲口中的“国民党的反动军官”。
  对于从小就有民国情结的胡锐颖来说,这不啻于一个“巨大的发现”。他至今记得自己看的第一本关于民国的书是《民国人物传》,翻来覆去地翻,对其中的人物有着莫名的敬佩。
  “我发觉自己的亲人与他们是有关的,他在大历史中有一个角色。”胡锐颖决意寻找外祖父蔡力行,开始给书中出现的人写信。
  
  “他在大历史中有一个角色”
  胡锐颖发现,蔡力行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在18岁这年出现:1934年,时任国民政府参军处少将参议兼汕头《新中国日报》社长陈述经正物色有为青年,就介绍蔡力行去南京,任职于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组织部。
  那时,正在《岭东民国日报》任职的蔡力行,是当时汕头各报社最年轻的记者。1937年7月,蔡力行从南京国民党丁家桥中央党部转往广州粤汉铁路工作,所乘之船到汉口时,恰逢“七七事变”爆发。来年1月1日,《救亡日报》广州版在广州复刊,郭沫若为社长,夏衍任总编辑。蔡力行被聘为《救亡日报》特约时论撰述。
  当时的广州,成为抗战初期抗日救亡的文化中心之一,国共合作也处于蜜月期。蔡力行与夏衍等人频繁接触,其思想慢慢发生了变化,开始倾向于共产党。
  他创办了《民族革命》半月刊,其撰写的《巩固扩大统一战线》与蒋介石、宋庆龄、夏衍、何香凝等25人的文章,被收录到颇有影响的《国共合作的前途》中。
  1938年10月21日,广州沦陷,《救亡日报》坚持到最后一天,蔡力行也坚持到最后一刻,沿着粤汉线撤退到曲江。后赴任江西玉山国民党浙赣铁路局特别党部宣传股。
  到了1941年底,因为“左倾”嫌疑,蔡力行被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撤职查办。转年,蔡力行进入《东南日报》浙江金华总社任主笔,后赴任永安办事处主任。
  战争又一次将流离失所的文士们驱赶到了一起。山城之外是被侵占的国土和流离的百姓,山城之内是战机的轰炸,可是亡了国的人们聚在了一起,郁达夫、董秋芳、许钦文、羊枣等人,放下党派、政见之别,为国家呼号,当时参加永安进步文化活动的专家、学者达100多人,他们创立出版社、杂志社、印刷厂、通讯社和书店等。
  永安从一个山中偏僻小城,变成了与重庆、桂林、赣州并名而立的国统区文化人集散地,为世人所瞩目。
  这时,蔡力行以《东南日报》驻永安办事处主任身份,举家迁入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城。1944年,他创办《联合周报》,报社就设在燕江桥尾。蔡力行的好友、著名作家赵家欣向胡锐颖回忆说,自己的木屋正好就在燕江桥尾,称之为“筑农小筑”,李达仁、覃子豪等人常于晚上来聚,对着悠悠燕江,谈天喝茶,才情迸发,即兴成稿,第二天就发表在蔡力行的《联合周报》上。
  生性活跃的蔡力行,让茅盾、金仲华和郭沫若这些著名人士经常为他的《联合周报》写稿,《星粤日报》副总编辑孙起孟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一时间,《联合周报》在东南地区颇具影响。
  这或许是蔡力行最风光的人生段落。
  
  命运
  “但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工作,成为他一辈子洗不掉的印记。”胡锐颖感慨说。
  在永安,因为蔡力行本人系《东南日报》CC派背景,兼之又是《中央日报》福建版社论委员会委员,部分永安左派文化人对他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而颇有讽刺意味的是,与怀疑相比,国民党给予蔡力行的是抛弃:这一年,他收到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开除其国民党党籍的通知。收到通知后,蔡力行立即辞去了《东南日报》以及福建《中央日报》的一切职务。
  来年的六月,《联合周报》被福建省图书杂志审查处勒令停刊。至此,《联合周报》出至第三卷第十六期。
  外祖父被开除党籍的证据,胡锐颖找了十年,直到2011年年初,才在那一年的《国民党中央党务公报》原件上找到了九个字:“蔡力行,主编左倾刊物。”
  1947年,经时任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章伯钧介绍,蔡力行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担任宣传干事。
  当年5月10日,蔡力行与章伯钧、覃子豪(台湾诗坛三老之一)合编的《现代新闻》周刊创刊号发行。中国民主同盟主席张澜为其题词“现代新闻周刊创刊——风雨鸡鸣”。著名民主人士沈钧儒、马叙伦、罗隆基和马寅初等人在上面发表了大量政治论文,产生巨大影响,成为中国民主同盟的机关报。
  随着威权统治不断加强,白色恐怖继续蔓延,是年7月7日,上海市警察局开始查禁《现代新闻》周刊,该刊出至第七期被迫停刊。
  到了1949年,摆在蔡力行面前的是三个选择,去台湾,去香港,可他选择留在大陆。
  “上有老,下有小,个个嗷嗷待哺。”胡锐颖说,这是外祖父蔡力行1949年不忍离开的原因之一。
  当时的气氛是“自由民主”,要举行“公选”,这多少影响了蔡力行对于时局的判断。他曾对朋友表示:“这一次的走,与日本人来的时候的走,不一样。那一次,是因为民族大义,这一次,是兄弟打架,为什么要走?”
  不过,蔡力行也曾经发生动摇,只身前往南昌铁路局亲戚家里,拟前往香港。他的二哥在香港,几位报人朋友也去了那边。可就在这时,一位资本家朋友专门从上海赶来,请其返沪合作经营生意。
  1980年代,胡锐颖母亲专门问过他:“你怨恨过那位朋友吗?”蔡力行淡然一笑,“他早就在退租退押时跳楼自杀了。我比他还多活了几十年呢,有什么好恨的?!”
  “我外公做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胡锐颖说,“留在上海。他是满心希望地期待解放的到来的,可是真正到来后,发现等待自己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他觉得自己不管是身份,还是内心里,都已经和国民党彻底决裂了。”胡锐颖找到了外祖父在1949年4月出版的三本书,分别是《中共人物小史》、《毛泽东选集之一:新民主主义论》和《解放区印象记》。
  需要注意的是这三本书出版的时间——4月,要知道上海这座城市要等到5月27日才宣告解放,在此之前是一片白色恐怖。正是因为这三本书,1951年8月底,蔡力行被上海市军管会公安局以“滥造革命书籍进行欺诈”罪逮捕,被判刑五年。
  
  哀莫大于心不死
  蔡力行的人生运势,自此开始一路走低,并在1957年因某种原因被调至安徽监狱继续改造后,彻底跌入谷底。
  1962年,胡锐颖的姑婆婆和大舅去安徽巢湖监狱,看望蔡力行。在蔡力行被关押在巢湖监狱的30年里,这是唯一一次探望。
  去之前,姑婆婆让人专门杀了一头猪,包了很多肉包子,放在一个篮子里。到了监狱,有两条狼狗叫得好凶,姑婆婆就躲在大舅身后。姑婆婆说,力行的状态很乐观,见到亲人来看他,很高兴。姑婆婆从篮子里拿出肉包子,一个个递给蔡力行,蔡力行双手围拢到胸前,把包子捧在怀里。肉包子太多,有一个掉到地上,几头猪马上围过来抢。姑婆婆说,脏了脏了,不要了。不曾想蔡力行立马蹲下,把包子从猪嘴边抢出来,放回怀里,捧着,说,没事儿,没事儿。
  “你外公从小娇生惯养,竟然(沦落到)一个文人和猪抢食。”姑婆婆对胡锐颖回忆,一边说,一边流泪。
  1975年,最高院发出关于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大释放的决定。两年之后,61岁的蔡力行向安徽省公安厅劳改局递交材料,说自己当年就是国民党团级以上干部,申请释放。
  
  1978年,蔡力行以最后一批“战犯特赦”被释放,滞留在巢湖地区白湖农场工作。
  “死,因为国民党;生,也因为国民党。”后来,蔡力行对家人感慨。
  此时的他,已经进入花甲之年,苦于无法返回上海。他开始给早年的文友夏衍、孙起孟等人写信,申请落实政策。时任全国政协常委的孙起孟收到蔡力行的来信以后,立即将之转交予当时的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乌兰夫。不久,中央统战部批示上海市落实对起义人员政策办公室,同意其返回上海定居,与亲人团聚。
  出狱后,蔡力行得知了谢东闵出任台湾地区第六任副领导人的消息,在永安,蔡力行与其交往甚密。其实,在一年之前,蔡力行还得知了另外一位永安时期的密友严家淦出任台湾领导人的消息,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提笔给中央写信,说,如果要搞第三次国共合作,自己可以为国家效犬马之劳。
  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无音信。
  “国事视为己任,”在对外祖父的十多年寻访中,胡锐颖与多位外祖父当年老友交流此事,大家颇为感慨,“对于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哀莫过于心死’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寻找蔡力行
  胡锐颖对蔡力行的寻访,从给蔡振扬写信开始。在母亲的描述里,蔡是与外祖父有着70多年交情的老朋友。
  2001年的除夕夜,胡锐颖在上海见到了85岁的蔡振扬。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蔡振扬与外祖父蔡力行竟然是“五同”:同姓,同乡,同龄,同学和同事。
  蔡振扬记忆犹新的是1955年组织上对他与蔡力行的关系进行审查。审查时,学校写出“打倒国民党文化特务蔡振扬”的大字报,让蔡振扬心惊胆战。审查花费了约一万元,后来得出的结论是“生活上较为接近,组织上并无联系”。“这一句话救了我的一生,”面对胡锐颖,蔡振扬无限唏嘘,“我与力行兄交往70多年,情同手足,时常联名发表文章,外人常误会我们是兄弟。无论是国民党统治时代,还是共产党执政期间,我始终无法逃离这种政治阴影,一直提心吊胆,担心受到牵连,导致我的夫人神经衰弱,偶有警笛呼啸而过,就心跳不已,即使现今也是如此情状。”
  1999年,蔡力行给蔡振扬去电,想要借500元,恰好蔡振扬的妻子治病需要钱,就没有借成。一年之后,蔡振扬方才知道蔡力行已经去世,方才意识到自己拒绝了交往70多年的好友的最后一个请求。
  “真是令人伤悲,惋惜。”蔡振扬说罢,眼泪流下来,没有声音。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理解胡锐颖寻找外祖父的行为。十年前,胡锐颖第一次见到舅舅。舅舅对他搜集外祖父遗作的举动不以为然,一再追问他此举的意图,说这纯粹是“浪费金钱,消耗心力”。
  舅舅把当年的高考成绩单拿给胡锐颖,接近风干脆折的薄纸上面,全部是80分以上的成绩,报考学校是复旦大学,可是自己永远都不能考上。舅舅说,当年,自己被下放到安徽,能干灵活,人缘甚好,与支队书记关系熟稔。每次下达转调指标,必先通知自己去申请,可在政审时进去档案室调档查看,政审人员一出来就摇头变了脸色,他总是大惑不解。
  后来,舅舅恳请书记进去阅看,查问究竟,才晓得父亲是“反革命”,母亲是“军统分子”,这辈子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在那个转调指标异常紧张的年代,他一个人就浪费了全队三个指标。
  去年春节,胡锐颖去合肥看望大舅。他问大舅关于外祖父的事情,未想到大舅质问他,你干嘛来揭我们的伤疤呢?你整天浪费时间,做这些干什么呢?
  胡锐颖的母亲在18岁那年考大学,有好心人来劝她,莫考了,你成分不好。前几年,胡锐颖的父亲去教育局查看妻子的档案,里面赫然写着四个字:永不录用。
  2009年,胡锐颖与北京市图书馆原馆长薛汕先生夫人张穆舒通电话,询问其对于外祖父的看法。薛汕是蔡力行当年的好友。张穆舒告诉胡锐颖:“薛汕生前说过,他(蔡力行)不是特务,不是叛徒,最多只能说是国民党的叛徒,而不是进步力量的叛徒。如果说一个特务专门出版进步刊物,来攻击国民党政府,那是绝大的笑话。”
  而蔡力行永远不会听到这番话了。1999年,蔡力行死于车祸,终年83岁。经过医学解剖,医生发现这位八十三岁高龄的老人的器官,如同年轻人一般的“新健如常”,丝毫没有衰退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