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黄河的人
2012-12-29闫小青
中国周刊 2012年2期
五年前,22岁的乔乔卖掉了自己在北京的房子和车子,背着摄影机去了黄河,从三江源一直拍到入海口。从无人问津到无家可归,再后来,他欠了两百多万的外债。
2011年,乔乔剪了一部4分钟的短片《家园》投给几个电影节。
这是部展现美好的短片——季节在更替,黄河中下游湿地上,野生动物诗意地栖居。片子在好几个电影节获了奖,但内容完全看不到乔乔在微博上描述的,那个生态破坏严重和环境污染加剧的黄河。
“为什么你的镜头里只有美?”
第一次有人问乔乔这样的问题。刚刚从中下游湿地拍黄河回来的他,一肚子的话,便倒了出来。
杀戮场
郑州市的一个小县城里,有一大片湿地,是白琵鹭的栖息地,乔乔很喜欢去那里拍摄。
去年,这片几千亩湿地的命运像很多故事里发生的一样,卖给房地产商。
施工队开始抽湿地里的水,水塘干了,地上裂了一道道口子。摄影机的前景是推土机“咔咔咔”地开过去,后景就是一步步被逼退的鸟群。
每年入冬,这群白琵鹭都会从内蒙古的乌梁素海飞到这里过冬,但这一次,它们找不到地方栖息,只能不停地盘旋,等待它们的将是厄运的降临。
“我已经在黄河边上拍了四年,怎么可能只有美?”很多时候出去拍黄河,看到的尽是残忍的画面,令乔乔心痛。
去年六七月份,黄河调水调沙的时候,乔乔架好了摄影机等在黄河下游的河滩上。
燕鸥、亚洲短趾百灵在河滩上悠闲地漫步,它们在这里筑巢、产卵、育雏。
镜头扫过去,干草围成的窝里,躺着一枚枚灰色的卵,还有刚刚出壳的小鸟。
远处成片的鸟窝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有动静,忽的飞起一大片燕鸥,鸟叫声响彻云霄。
几千分贝的水泻轰鸣声突然响起,震耳欲聋,水库放水了。
一瞬间,怡然自得的河滩成了杀戮现场,燕鸥、百灵惊慌地飞起,发出凄惨的哀鸣。它们的孩子悄无声息地被倾泻的黄河水带走了,它们能发出的唯一声响就是蛋壳破裂的声音,但是那太微小了。
陪伴着这些未出生的小生命一起的,还有那些被充满泥沙的急流呛死的鱼。未孵化的鸟卵和不再呼吸的鱼,都挤在一起随流而去。
半路上,呛死的鱼就被等候在河滩上的人们捞走了。
每年都有这样的景象,每年也都有很多人从十里八村赶来等着捞鱼,几乎每年都有人淹死,也顺了急流一起被冲走。
四年,乔乔带着摄制组拍摄了2千多个小时黄河流域生态环境的影像资料。
“这样的不美太多了,”他把《家园》剪辑成唯美的画面,是为了投石问路,“在这个越来越物质的社会,‘诗意的栖居’不过是我美好的向往。”
接下来,他还要再拍上几年,然后剪辑出一部真正的关于黄河边野生动物的电影。那部电影里,会有一块黄河湿地变成高楼的完整影像。
和那个四分钟的短片所展示的唯美不同,电影中出现的景象会更加多元。
“会把黄河拍得残酷、冷漠、肮脏?”
“我不会这么去剪。但只要出现了人的活动,那个故事就不再唯美。”
乔乔曾在鄂尔多斯见到过一处市政景观项目,有山有水有喷泉,简直就像水帘洞天。当地的人都知道水是从黄河抽来的。
“黄河水资源是有限的,那些项目、那些工程,恰恰是非常浪费水资源的。”
在宁夏的腾格里沙漠里——那儿有一条黄河的支流从附近经过——乔乔看着化工厂废水被大卡车运来倒进黄沙,黄色沙漠被染成了一片片黑色,乔乔必须格外小心地隐藏摄影机。
“我不想歌功颂德,但是也不会鲁莽行事。”
动物世界
从宁夏、内蒙古、山西、陕西、河南,到山东入海,黄河沿岸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厂把一根根管子插到河中。
拍摄的过程中,乔乔认识了很多环保人士,他们和工厂、企业、探险队公开叫板,有时也会成功,但多数时候抗争是徒劳,呼吁石沉大海。
乔乔曾不止一次在网上呼吁,停止对可可西里自然生态保护区的探险活动,“可可西里的一个脚印要一百年才能恢复,一条车辙印要等上千年才会消失。”
拍摄间隙,乔乔也会通过新浪微博传达“用光影保护生态环境”的理念,呼吁人们保护生态,保护环境。
乔乔的微博里上传了很多在黄河见到的、拍到的图片。有网友说从那些照片看到的就是社会现实与功利,乔乔的粉丝多了起来。
一些关注乔乔的人,觉得他可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了。
可是以一个微薄的环保电影人的力量,去和这个快速的时代抗争,很多都是徒劳。除了架着摄影机拍摄,乔乔什么也做不了。“我就把能看见的都拍下来,镜头的力量是最有震撼力的。”
乔乔也会因为资金问题或一些事务回到城市,这时的他带着野外的气息。
2011年12月份的北京夜晚,乔乔就穿着一件衬衣和一件西装外套走在马路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三江源的冬天要冷得多,乔乔也是举着摄影机在风雪中一拍就是几个小时。
他身上的那件西装也是到北京才买的。“要参加一个电影节颁奖礼,主办方要求的,因为要走红地毯。”乔乔已经很久没穿西装了,长期在野外拍摄野生动物,只有迷彩服和军大衣。
这是乔乔短暂回到人类世界的经历,可是一坐下来,和他聊天的内容仍然很多是关于动物的世界。
一会是草原鼠兔的故事,一会是藏羚羊的故事,谈起动物的乔乔总是滔滔不绝。
在宁夏中卫,曾经是沙蜥、鼠兔等野生动物家园的腾格里沙漠,如今地上插着一根根小旗子,昭示着人类的蓝图,这里不再是动物的家。
一只羚羊看着远处施工队在采砂。人类开着大卡车,车冒着狼烟。
采砂车的发动机声吓到了刚出生不久惊慌失措的草原百灵。
它一下子钻进了附近的一个洞里。这是草原鼠兔的洞,鼠兔不知缘由,突地冲出了洞穴,百灵滚出老远。
“鼠兔神色慌张地望着远处开过来的大卡车,看到远处在它的领地拍照的游人,不知所措。”乔乔描述着故事里的情节,偶尔还会模仿一下鼠兔惊慌的表情,那份投入让人几乎忘记了只是在听他转述。
“这一切都会在我的镜头里”,正如乔乔所言,活在动物的世界里,什么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是一个人“做梦”
乔乔在河南长大,自古以来,这个省就和黄河的命运息息相关。乔乔还会很怀念小时候的生活。
蓝天白云,河水清澈,深吸一口气都是草的清香味儿。
乔乔最喜欢的事儿是和几个玩伴光着屁股跳下河摸鱼。河里有好多鱼,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摸上来娃娃鱼。
乔乔做梦都想回到儿时的美好回忆中,可以那么贴近自然。
就在乔乔快要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时候,他拿起摄影机去寻找了儿时的天堂。
“能用摄影机记录生态,通过影片放映,让更多的人看到,就是我所期待的。”从学生时代开始,乔乔就打算拍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野生动物电影,他终于可以践行了。
2007年,乔乔卖掉了在北京的车子和房子,拿着200多万块钱踏上了去往黄河的征途。
从成立“用光影保护生态环境”摄制组,到招人进组,乔乔一路都很顺利。
带上六张行军床、六条棉被和几箱方便面,六个兄弟出发了。
尽管环境艰苦,那段经历是让乔乔终生难忘的,就像拍摄中,乔乔胳膊上和腿上留下的一道道伤疤。
有一次,乔乔吊在悬崖上拍苍鹭,他发现一只小苍鹭一直拉血。乔乔就找来药,每天去给小苍鹭喂下,看着它一天天好起来。
有段时间,兄弟几个还带着一群鸭子一起流浪。那是从老农手里买下来的,准备卖给人们把玩的鸭子。
有时,他们弹尽粮绝,没有火源没有水源,吃生方便面就着黄河水。日后回忆,乔乔却已经记不得污染的黄河水是个什么味道,“实在太渴了”。
也有一些心酸的。
池鹭俯身冲下鱼塘捕鱼,没有任何防备,身子就戳进了渔民在河塘上张起的天罗地网。
青海玛多县,黄河桥下,河水断流,老鹰还是不明就里地在桥墩上筑巢。游人从河床穿行,吓跑了老鹰,巢中的小鹰无人喂养,有的饿死巢中,有的摇摇摆摆地爬出巢,掉在河床上。
清晨,一片庄稼地旁,横七竖八地躺着天鹅、豆雁、野鸭的尸体。前一晚,农民在地上撒了拌了杀虫剂呋喃丹的小麦,他们捕了鸟掏出内脏卖给饭店。
有些夜晚望着星空,乔乔觉得自己那个蓝天白云的梦,碎了一地。
跟他一起的兄弟们,因为忍受不了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煎熬,再加上拿不到报酬,陆续离开了。
慢慢地,六张行军床最后只剩下两张。一直跟着乔乔的,还有一个叫王乔的90后男孩。
王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他只知道拍大自然和野生动物能让他上瘾。如果有一段时间,资金断了,不得不停拍。王乔很郁闷,每天追着乔乔问什么时候再开拍。
王乔的上瘾是乔乔最大的欣慰,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做梦。
“蜗行我素”
在黄河拍摄了四年的动物电影,在他的镜头里有太多的动物。
有人问过乔乔最像那种动物,他说是蜗牛。
“有一个成语叫我行我素,我理解的是‘蜗行我素’。”
像蜗牛一样艰难前行,乔乔以自己的想法来拍摄想要表达的电影,“坚持拍摄生态环保类的公益影片,在公益电影之路上不断求索。”
为了拍摄生态环保电影,乔乔已经花费了490万。至今还有两百多万的外债没还清。
租设备、租车、吃穿住行都是钱,最初的两百多万撑到第二年就所剩无几了。
乔乔开始向亲戚朋友求助。
实在借不到钱时,乔乔就去接一些商业片的活儿,赚了钱再回黄河边。
环保NGO、企业、国外的基金会,所有能搭上边的机构,乔乔都找过。
看了片子,他们都是告诉乔乔:你很好,为了公益,为了社会,一定要坚持。
乔乔感觉公益组织和基金会的热情都挺高,可是他还是没有拿到过资助。
摄制组最需要的,是一辆越野车和一台轻便的数字电影摄影机。
因为常常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拍摄,还要携带大量的设备,租车费加上摄录器材租赁费,一天拍摄下来,成本就是好几千块钱。
很多电影圈内朋友,劝乔乔别那么傻,等他的野生动物电影出来要下辈子了。
其实乔乔也见过一些专拍濒危物种保护计划的人,他们有各种快速产出的方法。
他们带着录音机到野外,录音机里播放那些珍稀鸟类的鸣叫声。他们早在地上扎好了网,然后就等在一旁。鸟听到叫声,便飞将过来,一头撞到网上。
他们不会杀鸟,“他们把动物也当成了演员,任由自己使唤。”等需要的时候再把鸟放出来拍。
《家园》获奖后,央视放了乔乔的片子,很多媒体陆续报道,还有一些企业和公益组织跟乔乔联系,让乔乔把自己的情况发给他。乔乔照办了,可是后来就没有了音信。
年末,山东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乔乔丢下手里的一切奔了过去。
乔乔一直在等着拍雪中的天鹅,可黄河下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过雪了。
“错过的话,不知道又要等上多久……”
(实习生王钟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