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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写作:“变”与“不变”

2012-12-29金理

上海文学 2012年5期

  一 当代文坛的“中年危机”与“80后”写作的困局
  
  “80后”写作是新世纪十年以来出现的新现象,在今天又陷入难有突破的瓶颈。面对这样的困局,今日的主流文坛是否难辞其咎?陈思和近期的文章《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视角》、《对新世纪十年文学的一点理解》从一个独特角度,为传统文学界返身自省提供了契机。陈文以人的生命与文学生命相参证,对两个“新世纪”文学提供了比较研究的视角。一个“新世纪”文学是指20世纪初的文学,另一个“新世纪”文学就是指近年来21世纪初的文学。在20世纪初,中国社会发生现代转型,“少年”、“青年”作为现代性的特征被反复强调。“青年”象征着对现状的不满足,富有批判精神,并被赋予青春期反抗、内在冲动和乐观主义等特征,同时又包含了偏激、破坏、狂热、粗暴的先锋精神。新文学运动一直延续着“青年”特征与青春意象,但经历了“文革”、经历了市场经济启动初期的骚动、在内外环境得到改善等一系列深刻的历史背景下,中国社会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时期,“从五四新文学运动浩浩荡荡出发的少年情怀和青春主题,经历了革命话语时代的自我异化和裂变之后,其主流文学进入中年阶段”。
  吴玉章在回忆“五四”时说:“从前我们搞革命虽然也看到过一些群众运动的场面,但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席卷全国的雄壮浩大的声势。在群众运动的冲击震荡下,整个中国从沉睡中复苏了,开始散发出青春的活力……”这似乎正验证了1900年梁启超“少年中国”的召唤。朱自清在1938年总结,青年学生的地位是随着国难的日趋紧迫而抬升——“五四”之前,“社会传统的力量还很大,青年人没有什么地位,中年人足可以镇压他们”,“五四”运动以来,到“五卅”事件和国民革命,到“九一八”,及至“一·二九前后达到最高潮;那时学生在有些事情上,简直有管理教师的气概”。在此持续激进化的长时间段中,青年人、学生力量都是国家政治、政治动员、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五四”新文学中青春主题的延续正是以上内容的一个方面和显影。但胡适多次提及“历史上的一个公式”:“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政府腐败,没有代表民意的机关,干涉政治的责任,一定落在少年的身上”;相反,“在文明的国家,学生与社会的特殊关系,当不大显明,而学生所负的责任,也不大很重”。由此我们也可考察文学与社会的互动关联,当变态的社会,学生运动、青年力量在社会生活,以及少年情怀、青春意象在文学中,均能大显身手、鼓动人心。及至“文革”后,中国社会结束持续动荡的“青春期”,逐步进入了告别理想、崇尚实际的“中年期”,在此“文明的国家,学生与社会的特殊关系,当不大显明”,而占据文坛主流的,自然便是中年作家和他们成熟的风格、稳定的世界观。
  当下中国文坛依然处于“中年期”,以中年作家的创作为主体,在稳定延续之中也同时存在着“中年危机”的隐患。一方面,中年作家“建立了独特的创作风格的审美领域”,“几乎是十年一个境界,在不断地提高,不断地变化”,毋庸置疑,从1980年代成长起来在今天进入中年的作家们,是三十年来中国文坛的中流砥柱,如王安忆、莫言、贾平凹等,尽管不需要跟风时潮,但仍然努力自觉追求创作蜕变以表达对生活新的思考。但是另一方面,文学毕竟“不是依靠个别作家而是依靠一代代作家的生命连接起来延续繁衍的”,健康的文学生态和文学的生机在于各代作家各尽其责,不是一枝独秀而群芳失色。所以,“中年危机”并不来自中年作家自身创作的难以为继,而是源于他们对当下文坛强力的辐射、规范,由此出现这样一种矛盾:一个无名、常态的文学时代理应为各代作家提供有利、稳定的环境,但是19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压力以及文学边缘化的不可逆转,极大挤压了年轻的文学后继者的空间,而在文学界内部,中年作家群体从整体而言又有着或多或少的“统合”力与规范,在此规范中青年人很难脱颖而出,用陈思和的话说是“初出茅庐的青年是很难在中年的成熟规范下轻易取胜的”。面对近代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剧烈变动,章太炎、胡适都曾归因于“中间主干之位”(“社会重心”)的失去不可得,“一国无长可依赖之人”。仿照此番理解而略反其意,当下文坛处于“超稳定结构”(一代作家在近三十年里独领风骚),除却社会历史原因之外,正在于中年作家占据文坛重心而牢不可破。本来,1990年代之后的文学出现无主潮、无共名的现象,几种走向同时并存,表达出多元的价值取向。如宣传主旋律的文艺作品以政府部门的经济资助和国家评奖鼓励来确认其价值,随着大众文化市场形成,群众性多层次的审美趣味分化了原先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和知识分子各自所提倡的单一的艺术标准,纯文学创作则以圈内行家认可和某类读者群的欢迎为标志……但确实有优秀的作家可以赢得多方喝彩,以2008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选结果而言(曾一度饱受争议的“茅奖”这次揭晓之后,让很多人“眼前一亮”),贾平凹《秦腔》、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周大新《湖光山色》和麦家《暗算》在专业领域内早已得到专家肯定,市场成绩也不错(至少走进任何一家新华书店,在小说书架的显眼位置都可以发现这几部作品),这些能够在国家意志、文学价值和市场评价的博弈中寻觅到微妙接榫点的作品,大多出自陈思和所谓的今日文学中坚的中年作家。相比较之下,“80后”作家在今天就没有这样幸运,他们占据了让中年作家们都羡慕的图书市场份额(但这也是极少数几个),但远远无法做到如贾平凹等人那样得到多方喝彩,但“80后”作家中的不少人,并不只安于作市场或网络上的成功写手,他们希望得到批评家的关注,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收获》发表(好在现在情况已有所改变,若干“80后”作者已在各主流文学刊物上露脸,如《收获》、《人民文学》、《山花》等纷纷为青年作家提供了专辑、专号、专栏,《上海文学》还举行过以青年作家为对象的小说新人大赛)。
  其实每一代人都面临着具体的困难,但相比较之下,可能今天的年轻一代更不容易。余华、莫言、王安忆们以先锋姿态进入文坛,当时的文学体制比如重要的纯文学刊物等都提供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后当代文学转型为常态的中年期,他们构建了今日中国文坛的中流砥柱,在稳定的环境里,磨砺写作技艺、丰富世界观、摸索读者的口味,不断推出的作品是主流奖项的候选者、学院批评家的关注对象和图书市场的看点。他们的出道,正逢一个大转折过后百废待兴、重心重建的过程,这是历史提供的客观际遇,他们是这个过程的推动者、参与者,今天看来也是受益者。可是现在的青年作家就没有这样的际遇,他们一出道就投入到市场大潮中肉搏。我们往往以为那些获得市场成功的“80后”作家就是今天青年人的文学,而那些无法在市场大潮中浮出水面的作家就无缘被读者、研究者所认识。年轻一代的困境在于,市场和个人探索之间没有回旋、缓冲的地带,本来就受到文化环境与市场逼迫,而传统文学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他们并不积极开放:制度上的扶持不落实;前辈作家与“80后”之间“骂战”不少而有效交流、互动则缺乏;主流批评界不关心(即便提到也只是作为文化现象)……
  在今天,有时候也会出现代际间的冲突、争论,如前不久《鲤》杂志策划的专题问卷调查,再往前还有韩白之争。或许有些年轻人确实是满不在乎,安于其位只要书好卖就行,但肯定也有些是以满不在乎来表示不被关注的失落,甚至以极端姿态来谋求“出场”。但是与当年韩东、朱文的“断裂”事件略有不同(十几年前在此事件中接受问卷的大多是已成名的青年作家、批评家,答卷刊登在文学主流刊物《北京文学》上,“断裂”在今日已成为文学史考察的对象),今天代际间的冲突、争论都是在媒体起哄、造势之下,似乎是界外人在向界内发难,在文学界内部应者寥寥。新文学史上几乎十年一代新人辈出,今天则是年轻的作家在文坛之外自生自灭。
  
  
  二 “变”与“不变”
  
  “80后”文学的生成与1999年《萌芽》杂志推出的“新概念”征文比赛有莫大关联。评奖是“知识权威”推广、经典化其美学标准的重要方式。《萌芽》杂志所邀请的评委成员,主要由高校文科知名教授和文坛资深作家组成,如童庆炳、王蒙、陈思和等。他们是1980年代文化转型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这一转型在文学上的表现即摒弃单一的政治话语而转向审美话语和人性话语。“对一个孩子来说,‘心灵世界’的素养往往来自文学艺术(哲学对他们来说还太高),文学教他们什么是美,什么是高尚,什么是丰富……所谓作文‘新概念’应该与此方向是一致的”。“文学的艺术性表现为营造了一个精神的世界,这个世界具有比现实世界更浓重、更集中、更完美的审美对象功能”。陈思和、王蒙两位评委在《萌芽》上刊载的论文显然在为将文学性(包括审美功能和个性解放两大组成部分)作为写作主潮而张本,这也是他们规范征文比赛的标准。在最初脱颖而出的年轻人中,韩寒对个性的张扬、张悦然对纯文学的倚重,均可见上述标准的实现。然而,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新概念”不仅是优秀作文的评奖活动,也是谋取商业利益的策划活动,“体现出‘知识权威’和‘商人’‘合谋’的突出成效。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合谋’的同时,‘分裂’也在发生”。(本节主要引用李玮《从“新概念作文”到“青春文学”——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下“青春文学”审美形态的生产》的相关论述,特此致谢)。“知识权威”注重先锋意识和文学性,而“商人”则追求时尚、消费的趣味以及娱乐元素。《萌芽》杂志产业链日趋完善,几乎与此同时我们也听到了针对“80后”文学“拒绝文化担当”、“市场宠儿和文坛弃婴”的指责。以上的故事似乎在翻版1980、1990年代的时代转型:纯文学不经意间为商业市场鸣锣开道,同样在不经意间被得势的后者打落于地。两个“范导者”(“知识权威”、“商人”)争夺价值客体(年轻的写作者),展开角力竞逐,最终证明了商业意识形态强大的收编、挑选功能。这似乎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故事。问题是:传统文学是否还需要向“80后”开放,抑或主动放弃自身责任,在曾经受挫之后板起冷漠拒绝的面孔,顺水推舟地将年轻的写作者全然交付给商业市场?
  很多研究者对“80后”文学持这样一种疑问:这是一个时髦的话题,但它具备研究的可能吗?在惯常的理解中,文学批评是文学史或者说经典化的第一道“滤网”,“80后”文学值得研究者积极地“跟进”吗?而我觉得现在恰逢其时。首先是不少“80后”作家自身对跟风市场逻辑的浮躁写作开始反省。颜歌曾表示自己正努力完成“转型”过程,逐步抛弃以往纯粹来源于激情和冲动的写作方式,尝试用更多的表达、叙事方式和理念创作,“当然,这可能会失去很多的读者和市场,可能会为出版社和书商们所厌烦,但我依然要尝试突破商业的包围圈,走入严肃文学的殿堂……我认为自己在追逐的东西与市场上热捧的很多稚嫩、肤浅的作品不属于一类,我也不喜欢把很多人装在一个所谓‘80后’瓶子里一起卖的做法……”另一个标志性事件是郭敬明抄袭事件之后,张悦然发了一篇博客,指出郭敬明的不道歉行为让其“丧失了从文资格”,同时呼吁“80后”写作群体紧急自我拯救,否则“会让罪恶借文学之名以行”。以上两例证明先前貌似一体的“80后”创作阵营在内部开始分化(其实本来就非“一体”,现在让人可以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表现出对文学的不同理解和态度。还必须注意到,据一份数据显示,在2004年巅峰时期,“80后”作家群体接近一千人,其中,处在一线和二线的有近一百人,如今已萎缩为不足十人。一些将“80后”作家的文章结集推出的出版社,也已遭遇砸在手里卖不出去的悲剧。也就是说,先前笼罩在“80后”这样一个有着明显炒作痕迹的概念之上的光环,已渐渐消退,攘臂争先抢一杯羹的跟风者开始瓦解,也许这反而为那些态度严肃的年轻人提供了更多空间。
  《鲤》杂志策划专题问卷调查,发动“80后”作家和读者集体回忆自己的父辈,据说结果是全面否定了上一代作家的影响。蔑视文化传统似乎已成为“80后”的一个标签,符号化的标签易于夺人眼球,但细致的文本解读可能少有人为,比如笛安在《西决》中的这个细节就不被人注意:小叔在课堂上讲解“最没意思的语法”,他告诉年少的学生们“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文化运动”,“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发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发育的时候,也有成熟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这是一个“80后”作家借笔下的人物表达对新文化传统的尊敬与温情。
  以上例证说明:一些“80后”的创作者——借用小饭的说法“自发自觉的写作者”——已从内部产生严肃对待文学创作的态度,以“了解之同情”的方式(而非“断裂”)在向经典与传统致敬。
  “80后”文学的出现,让我们身陷变化的巨流而惊愕不已:发表媒介、生产流通方式、文学写作的型态……在乱花迷眼的“变化”面前,可有文学的“不变”?在2010年举行的上海青创会上,批评家杨扬在听了“80后”、“90后”作家的发言后,表示:“当大家都在说变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能不能不变或者变得少一些?文学有没有永恒的与经典相通的东西?”《收获》杂志执行主编程永新和评论家刘绪源也不约而同地提到对于文学传统内核的坚守。程永新认为,传统文学作家有实力,但缺乏市场营销策略,无法接近年轻一代的读者,而显得文化断层特别大,但这并不是无法沟通的,“文学是人类精神的最内在本质反映,这个核心的含量、重量和质量是不可能改变的。社会形态变化可能会造成文学边缘化和断层现象,却改变不了文学的本质和品相。”
  谈传统文学向“80后”文学的开放、谈文学的“变”与“不变”,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在他们看来,这是主流文坛和传统体制在“招安”年轻人,但是真正的希望恰恰不在此处,而是在喧嚣而自由的网络论坛上,在由消费终端所决定的“玄幻”、“穿越”等类型文学中……首先,传统文学因受制于僵化的文学生产体制和规范在今天愈发显得“寂寞”,而在网络、媒体、传统文学等版图的交界、边缘处存在着模糊生机,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本文所谓的“不变”,并不是指年轻人在前辈的“影响焦虑”中坐困愁城,或在日新月异的复杂局面中无所新变和决断。我的意思是,那种心忧天下的问题意识、挑战社会主流的异质性和表达方式、关于“另一种世界”、“另一种生活”的想像力,以及对“文学本位主义”的揭破,本就是以鲁迅为代表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留给后人的宝贵遗产。它们曾经支撑起我们对“文学”的理解,现在当我们要突破文坛“中年期”的困局,甚至创制新一种的文学时,上面那些遗产总会参与其间焕发出生命力来,这需要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去激活。其次,克服“中年危机”就要求我们去召唤出文坛的先锋力量,需要青年创作者在波澜不惊的时代表象下发现龙蛇起陆的迹象,并以新鲜的审美方式来表达。然而在一个“无名”时代里没有占据统治地位的力量、立场,在冲突之外更多的是妥协、合谋,甚或在看似轻松的环境中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创作者往往意志消磨而难以聚敛精气,或如置身无物之阵难以找到掷出投枪的靶子。先锋精神能否最终被主流文学吸纳并扭转后者的发展方向(这是我们确认先锋成功的标志),这取决于先锋精神自身的能量大小,能在多大程度上刺穿主流文学坚固的肌体并在其“井然有序”的内部引起震撼,是否能提供鲜活的、足够异质性的血液,以此起搏主流文学垂垂老矣的肉身?尤其在新形势下,有先锋因子的创作者很容易遭遇困境,或因功利性而媚俗,或因无源之水而枯竭。这个时候,“变”与“不变”必然成为必须重视的议题:在审美标准的“更新”里如何处理“断裂”和“延续”的关系?对“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的敏感,与不迷信代际的标签,如何在上述两者间维系辩证关系?第三,人们往往强调文坛外生存的可能性,但若长期“酱”在媒体包装中、长期与市场逻辑搏命周旋,也许很快就会气血耗尽。“商业版税、网络点击率将一个稍具才华的写作者生吞活剥完后,就会毫不留情地丢弃他,然后再去残害下一个新人。”青年作家小饭曾感慨:“社会对于年轻作家的宣传可能也有误差,郭敬明的核心竞争力是有钱,而韩寒的核心竞争力是反叛和幽默,虽然这些特质也能渗入到文学中,只是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作为写作者的严肃一面,已经被过滤掉了。”另外一个事实在于,那些对纯文学不屑一顾、自外于文坛的年轻人,其实并不一定就提供了新鲜与异质的声音,“很多时候在青春文学笔下,对于现实秩序的认同有时比所谓‘成人文学’要更强烈”。
  
  前段时间参加上海青年作家的一个讨论会,会上听到上海译文出版社赵武平先生的发言,值得人深思。赵先生在运作出版一系列国外年轻人的文学,让他很觉奇怪的是,在国外“80后”作者的写作中,对于人的命运、对于终极关怀的思考十分常见,他们不迎合出版社、不讨好市场,因为有公共图书馆、学院和大量基金会都能够给他们提供写作资助,这为他们的独立写作提供了良好基础。我们总觉得接受资助就是写作独立性的丧失,其实也未必这么简单。比如你接受公共图书馆提供的资助,然后定期去该图书馆面对其读者作几场讲演,就完成了你的义务。在国外,文学的市场泾渭分明。纯文学拥有少量但稳固的读者群;大众文学、通俗文学则占据大量市场。其实,在眼下中国的文学现场,不同写作追求、不同阅读期待细分的迹象同样已经出现,对于那些一天写上万字的网络作者而言,“追求的不是最终的文字,就是情节、想象力、故事、速度,以及点击率。在他们这里,写作就是为‘稻粱谋’,速度是写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然,这些作者们也坦言,‘十年之内无法在文学层面有所提高’,可他们的最终目标或许本来就不在这里”。面对文学生产与消费的市场已日益分化的情况,坚持传统写作的作家如何确立自我的价值?我觉得鲁敏的一番话可作代表,“如果把文学的创作和阅读作为生产和消费的两极来看,有人愿意每天在网络上奉献鲜花,一周后听凭其凋谢;有人用一个月制作干花;有人愿意用三年的时间提取香精;这是写字人的不同定位,相对应的,也会有相应选择的读者……一直以来,我尊重那些提供鲜花与干花的人,他们让许多选择快速阅读的人得到了安慰,不过,我选择做香精,三年,十年,三十年,我相信人群之中,哪怕只是少数派,他们有能力、有智识从一缕淡香中去体会文学之好。”
  所以,“变”与“不变”的核心议题之一是:在文学追求、读者市场的分野已经逐渐明朗之时,一方面,要充分尊重网络文学、类型小说,以及文学版图明显改变后提供的新质素,其中的生产流通方式以及崭新的审美规范都值得悉心研究、借鉴;另一方面,不能因为市场份额低、读者消费少而不负责任地批评、挤压纯文学,这并非在变动的时代里顽固地抱残守缺,只是不赞成将所有文学评判的权力都交付给市场主宰。是否能像国外那样,在市场运行机制逐渐成熟的同时,为纯文学和独立写作提供稳定的空间。在天然的市场化之外还提供积极的扶助,不管是“有形的手”还是“无形的手”,总得让年轻人看到有一只手在为他们的写作创造稳定的空间。
  
  三 个案举隅:徐敏霞
  
  讨论“80后”写作“变化”中的承继,我想选择的个案是来自上海的“80后”作家徐敏霞。徐敏霞成名于“新概念”作文竞赛,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但选择她作为论述对象并不是拘于身份认定,而是其写作中的内在特质。限于篇幅,我仅讨论如下三个方面:
  1、自觉承继文学传统
  艾略特说新鲜的艺术品在加入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所联合起来形成的“完美的体系”后,“整个的现有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在讨论今天的“80后”文学时,论者往往关注的是异质性的“修改”(比如借助网络等新兴媒体,以及畅销书式的生产流通方式,与先前“作协—文学期刊”的体制有很大区别等),但涉及到“整个体系”的“修改”,就应容纳昆德拉所谓“小说精神”的“延续性”,“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之前作品的回应,每部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一切经验”。
  徐敏霞写过很扎实的关于萧红的论文,议论很精彩,其实这一举动本身就仿佛“摸家底”。现代汉语创作的传统并不悠久,贫瘠也罢、富饶也罢,身处其间的后来人应当建立对这一传统基本的理解与感情。徐敏霞的中篇《湘行散记》不妨视为向沈从文致敬的作品,小说也在回应“常与变”的主题。家园意义上的故乡似乎已变成“过客”们偶尔相聚之地,现代人都能体会到精神上无可归属的漂浮状态,但“常”的一面并不就如此脆弱、消退,小说描绘的是乡村过年的光景,原子式孤立的个人,通过年里的“交往”,多少建立起基于生命活动本身需要的彼此依赖和相互维系。今天“80后”笔下的主人公形象往往显得很单薄,当然这一“单薄”是历史性的“单薄”,由多种原因造成。粗略说来,伴随着“总体性社会”的解体,在当下世俗生活中,人不仅在精神世界中与过往的有生机、有意义的价值世界割裂,而且在现实世界中也与各种公共生活和文化社群割裂,在外部一个以利益为核心的市场世界面前被暴露为孤零零的个人。兴许正是意识到这种个人形象的单薄、狭隘、缺乏回旋空间,徐敏霞通过《湘行散记》既展现了乡土中国日渐碎片化的困境,也在依稀呼唤一种共同体意识。
  并不是说接受经典意识的“导引”就好,而是,从自己所身属的创作传统里发见能够丰富自己、成就自己的文学资源,这是重要的。
  2、不沉迷于一己经验
  “80后”写作往往沉迷于“独语”,沉迷于对个人经验的反复书写。无论是代群还是个体,都喜欢标榜独特性的标识。但“瞻前顾后”仔细想想,几乎每代人都会形成一个关于“自我”的独特性的表述(只不过填充论调的具体内容可以更换,或者高扬这一群体独树一帜的气质,或者慨叹时运不济生不逢时但终究“青春无悔”……)。这个时候如果听到下面这样的一声断喝,大概会紧张不安起来,“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鲁迅:《写在〈坟〉后面》)也就是说,每一代人自有其优势,每一代人也都面临具体的困难,“在进化的链子上”实在没必要夸张独特性,尤其当这一关于独特性的表述或多或少编织出群体性自恋倾向的时候。文学确实应该关注个人经验、逃逸出普遍范畴的独特性。不过,在个人经验的虚构与真实、个人与他者、记忆与书写之间建立起诚实的省察性、反思性关系,未必不能对文学写作提供助益。2004年2月,“80后”小说作者、诗人春树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的封面,《时代周刊》选择了汉语中的一个词“另类”来描述春树为代表的少年作家。这实在不是什么新鲜的词汇,比如上一代的“70后”美女作家卫慧、棉棉早就捷足先登“分享”过这一词汇。而在一些媒体看来,“80后写作”的概念,源起于这一事件。且不论这一评断是否确凿,至少,“80后”的文学生产、传播与评价立即围绕“另类”这个词开始运作、膨胀。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另类”成为裁定“80后”独特性的一个标识。某种写作主题、题材等在受到一段时间内市场轰动效应的刺激后,往往会成为本质性的规定,要论证自我迥异于别人,就必须迷恋、认同这样一种“另类”的姿态。这个时候,由“另类”所表达的代际独特性,到底是成就了独特,还是画地为牢般封闭了个体生存原该所有的丰富可能。
  徐敏霞本科毕业后有一年时间在宁夏西吉县支教。去之前她说过一段话:城市的天际线总是被高楼大厦切割,我想去看一看完整的天空(大意)。徐敏霞的这段经历,总让我想起知青文学与寻根文学,按照我们今天对文学史脉络的理解,“文化寻根”的倡导和发展,开启了民间在当代文学中的还原,“由于传统文化的原初精神多已散失在民间,所以对民族文化之根的探询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对民间的发现过程。寻根作家们在追求新的文学价值时,其实多半是把目光投向了未被意识形态内容遮蔽的民间文化,只有在这种非正统文化存在中才最大程度保留着民族自身的蓬勃生命力”。我不想夸大一年时间支教的意义,但在《一股液体流经西海固》这样的优秀之作中,我确实感到一种视野打开后生命实感和文学意识的融通、升华,这在“80后”作家中是不多见的。前文例举的那篇《湘行散记》,也是在将自我与“有意义的他者”进行对话,而不是沉湎于“自己的故事”中。
  
  总之,应该在个人经验、“80后”经验、独特性、代际标识与文学写作之间建立起省察、反思性的关系。如果种种关于“自我”独特性的、本质主义的标识反而封闭了个人体验与文学的丰富性,那还不如放弃它们。在跨出了自我的藩篱之后,更沉稳地回返自身。
  3、对复杂性的重视与开掘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像的复杂”。昆德拉曾遇到一对在德国纳粹集中营度过青少年时代的犹太夫妇,由于这样的经历,昆德拉在他们面前惶惶不安,这种不安惹恼了他们。昆德拉说:“他们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里的生活什么面向都有,那里有泪水也有玩笑,有恐怖也有温柔。为了对自己生命的爱,他们抵抗着,不愿被变成传奇,变成不幸的雕像,变成黑色纳粹之书的档案。”他们在凶险环境下从事的艺术活动,“是将感觉与思想的每一面向完全展开的方法,好让生命不至缩减为恐惧的单一维度”。这番话可移作对文学追究复杂性的精彩解释:文学,应该塑造血肉充盈的人物,应该还原生活丰富的原生态,应该对抗对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删减,应该“将感觉与思想的每一面向完全展开”而不至缩减为“单一维度”。与网络文学、媒体文学更多追求生产、流通、消费的高速不同,传统文学当以更沉稳的心态关怀人类社会及人性经验的全部复杂性。在眼下的青春文学中,概念化的人物、简单的情节、虚拟封闭的情境比比皆是,正是在这方面,徐敏霞的创作给出了有力修订。
  蔡翔先生记述过如下一则经历:1999年,《上海文学》开设了一个名为“城市地图”的栏目,当初为这个栏目撰稿的作家年龄许多都在四十五岁左右。也许是受其个人经历、家庭出身和社会背景的影响,这些作家提供了一个历史的、底层的上海。大概在一年多以后,一批更年轻的作家开始出现,也就在这个时候,淮海路、南京路、徐家汇等等所谓的“高尚地区”在这些作家的笔下频频出现,而其所提供的场景、人物、情节等等也时有雷同之处。这些作家未必都生活在这些区域,而其个人记忆也未必能由这些生活概括……这里“一批更年轻的作家”,我们确实见得不少,观感也如蔡翔所言——“雷同”。文学如何选择地理空间,作家如何把现实中的上海城市文本写入小说文本,已不是简单的反映论问题,背后联系着深广的社会思潮和意识形态,此处暂不深究。从基本体会而言,我们确实对全球化带来的同质化感同身受,任何国家、地区的大都市的机场、星级宾馆、大型商厦等现代设施可能是相同的,但是每个都市中居民的生活形态及其所呈现的精神面貌却千差万别,且各有历史渊源。即便在同一城市,不同居民群体的经济能力与生活习惯也有多元选择。都市文学就应该绕开单一甚或虚伪的形式,把生活的参差形态和不同个体的精神特征细腻地表达出来,而非肤浅地将前卫消费样式或者城市新贵的优雅生活认定为唯一的都市标志。这样想来,徐敏霞在小说《喜宴374》中的这段描绘就让人过目难忘:“菁菁家在新村对面的小街上,那是一片窃贼逃不脱的迷宫样的棚户区,374弄。房舍的地板永远低于行人往来的夹弄地面,每年夏天雨水倒灌,所以菁菁们家里冰箱没有,洗衣机也没有。他们从小骑车技术高超,为了雨天不弄湿帆布球鞋,自行车要从一人宽的夹弄里笔直骑到底。如果有人家在夹弄里还要搭出煤球炉炒菜的位置,骑车的孩子就会毫不客气撞翻炉子,碾碎煤饼,在一片污言秽语的叫骂中,若无其事一脚踏进自家门……”小说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这个城市隐秘的腹腔内部,展示了潜藏在日常生活罅隙里的喜怒哀乐,并带出了一段在很多年轻作家那里被删减的城市历史记忆。
  
  结语
  
  关于文学的“变”与“不变”,“80后”作者甫跃辉认为:“回顾现在活跃在文坛上的前辈作家们,他们刚开始进入所谓文坛或在文坛成名时是以怎样的方式?‘30后’王蒙,开始写作时有《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40后’路遥写了《人生》;‘50后’王安忆开始引人关注的作品是《雨,沙沙沙》,‘60后’的余华和苏童最初引人注目的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和‘少年血’系列等作品;‘70后’的徐则臣最初引起关注的是《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等‘花街系列’作品。这些作品都写的是年轻人,都是在一个连续的传统里。这些都没有被冠以‘青春写作’,可到了‘80后’就变了。刚才提到的‘70后’的徐则臣属于成名较晚的,比较早成名的像卫慧、棉棉,她们作品中的年轻人与徐则臣作品中的年轻人截然不同。徐则臣是与前几辈作家一脉相承的,而卫慧、棉棉是另外一副样子。卫慧、棉棉和之前的‘传统写作’断裂了,却又被后来的徐则臣等人接续上了。我觉得‘80后’目前进入公众视野的这一批人承袭了卫慧、棉棉这一脉,尽管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这些人只是‘80后’中的一部分,但在许多人想像中的‘80后’却全都成了这样的。我在文学杂志社做编辑,接触到很多年轻人,他们也是从期刊发表作品起步的,和已经进入公众视野的‘80后’写作者决然不同,这一拨人将会像徐则臣他们那样,接续上被同辈人扯断的传统。反叛然后回归,常常是一代人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70后’还是‘80后’的写作者,在与所谓‘传统写作’发生断裂的同时,也暗暗地有了承续。”“70后”作家分化确实可作为今天“80后”们的借鉴。刚开始是炒作“美女作家”这个概念,刊物推出的专辑还特意配发玉照,就好像今天一些年轻读者购买“80后”作品主要原因是书中奉送了精美照片。但现在看来,在“70后”作家中真正成熟的,与当年炫目的美女作家相比往往显得低调,甚至自觉远离媒体视线,在文学的年轮中默默成长,在积累、沉淀之后给人水到渠成、春来草自青的感觉。开始执笔写作并不意味着一个作者就找到了他/她文学的起点,经过一段时潮的淘洗,经过与文学传统的对接与渗透,“80后”的文学季节也许才真正来到了。
  *注:本文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