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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12-12-29朱墨

上海文学 2012年5期

  二十六年前,我出生在大丰县人民医院。这个赫然印在户口本上,却很少被我提起的地方,是一座黄海之滨的小城。县城东南方向距离不过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南阳的小镇,和祖国各地另外十个同名的乡镇比起来,并无殊胜。三十五年前,我的父亲热烈地爱上了我的母亲。她是大丰县城里家境殷实的漂亮姑娘,而他未来波澜壮阔的人生,却刚刚从南阳镇启程。
  在我的另一个故乡苏州,市井街坊口谈中的苏北,便往往包含了这些一衣带水而又无关痒痛的地名。于是,我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亲眷乡邻,也就荫袭了“苏北人”或者“江北人”的名号,尽管这些称谓既不精确也非公允。迄今我仍漂泊在外,先是去往南京,后又辗转来到上海,这些影影绰绰而又藕断丝连的地域成见,已经淡薄得好像一缕被风剪碎的香。
  我那个年代的高中英语书上,有一篇讲麋鹿的课文提到了大丰这个地方。尽管大丰并不是麋鹿的原产地,可是麋鹿依然慷慨地赋予了我的故乡——一座县城所能享受到的最高名望。这些百年前就失去了故土的野兽,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春天便开始在这片迷人的滩涂上生息繁衍。它们如同所有流浪的民族一般敏感而又多情。每年春天,雄鹿相抵而斗,引吭高鸣。秋草黄时,它们又像云一样飘荡不定,踪迹难觅。麋鹿是滩涂的游魂,滩涂却是移民赖以垦拓的真实——故乡的海宛若年复一年向东退去的青纱,海岸线便好似一双离情依依的手。潮水的呼吸之间,分娩出一线一线的陆地,千百年来我的故乡从未停止过生长,那仿佛来自母亲子宫的潮湿腥咸的气息,渗透进每一丝泥土和每一寸记忆。我的曾祖父兄弟三人相携而行,从镇江迁徙至此,定居南阳。大约总是怀着发财的理想,然而发财终究是一场飘飘荡荡的梦。多少年来,从东面吹来的风里夹杂着蛤蜊和蛏子的味道,躁动的微腥之外,还有一种湿润的甜,大海总在这不远的梦里暧昧地笑着。这粗粝的温暖的笑容,是否也一次次地倒映在祖辈和父亲的梦中?
  海对于年轻人来说,正是一场美妙却危险的诱惑。父亲常常说起三十五年前的文学梦,还有他缄口不提的青年时期的恋爱,这些或在陆上奔涌或在地下暗流的河川,终究都逃不脱汇入大海的命运。好多年前,母亲在书房的杂物堆里寻获了三页旧手稿,俨然是短篇小说的体例,题目叫做《车轮滚滚》——似乎确是父亲颇为自得的青年时代的成绩。我看着靛青色的钢笔字洇透了枯黄的稿纸,像是覆盖了韶华的锈。纸页在手中生脆地响着,如同一双柔软的靴子踏着厚厚的积雪。眼前恍惚地交替着父亲自满的神气和母亲揶揄的笑容。那时父亲的书法并不如现在洒脱飘逸,像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格子里的学生,把脊梁挺得笔直而又骄傲,仿佛仍要告诉别人,这份滚热的强韧不肯冷却抑或松弛。文字里的故事已经褪了色,拖拉机载着少年向东面的海边驶去,只留下湮远的尘土气味,和一个模糊不清的蔚蓝的梦。直到现在,父亲还保持着五点即起的习惯,过去是伏案疾书,如今也时髦地敲起了键盘,只是终究没能了却文学的夙愿。笔底的成绩,除了才华和勤奋,可能还需要那么一点机缘。所以,与其说做着文学梦的父亲是机缘巧合地成了教育家,或许还不如说他只是阴差阳错地没能成为小说家罢了。
  离家的这些年,父子难得一见。团聚的时候,耳边却总是同样的一句唠叨:“我可能不如你有天分,但是你却连我一半的勤奋都没有。”父亲对于我,似乎始终怀有某种文学的期许。仿佛无论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抱着怎样的忐忑,他都会很夸张地咧嘴笑着,厚厚的嘴唇温柔地匍匐在两条宽阔的弧线之间,一面说,蛮好的,要继续写啊。他偶尔也会眯起眼睛,说我写的东西太花哨了,有些读不明白。长大成年的我,在父亲面前却渐渐地只剩下低垂的沉默。我无法表达我的欢欣,亦无法言说我的痛苦。莫大的虚空中,父亲的诘责久久地回荡着,而我唯一的回答,就只有那个抿嘴发出的音节——“嗯”,就像是从身体里某个谁也到达不了的地方传来的。
  在父亲写小说的年纪,我也常常梦见海。像夜一样的蓝,像雾一样的冷。海底却有明亮的光,照出参差的帕台农式的廊柱。夏天的北戴河郁结着鱼类脏腑的腥味,冬天的银滩北海却像是黯淡的玉石,呕出腻腻的沫。年少时的游历,也就到此戛然而止。父亲斑斓的生命沉沉地投影在我将要步履的路上,而我便如当年的他一般憧憬着大海,半是现实,半是虚幻。
  故乡的海离父亲出生的地方并不遥远,或许只有几十里路。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幻想的场景,海滨的滩涂地里,父亲的背影穿行在疏疏密密的盐蒿丛中,好像摇曳的明灭的烛火。风与波浪的缝隙间挣扎着钻出口琴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如同眼睛里忽然飘进了絮。听母亲说,年轻时的父亲很会吹口琴,只是我从来不曾听他吹过。而做着文学梦却终究没有成为文学家的父亲,却在青春远逝的三十五年之后,写下了这么一段略带感伤的文字——
  “但是直到考上大学,我也没有去看过大海。大海似乎离我的生活很远。”
  父亲总是用最朴实的文字说话,仿佛永远都和“文学”二字隔着一笼纱。然而这段话是别样的惊艳,以至于时常如幽灵一般窥伺我的梦境,那篇文字的题目也叫做《父亲》。故乡的海是甜蜜的希冀,也是哀愁的源泉。记忆深处定格的画面,满脸病容的老人埋坐在椅子里,就像一根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的枯瘦的藤。我告诉自己那是久未谋面的祖父,咫尺间却仿佛弥漫着灰色和赭色的云霭。我望着它们水波似的倒映在那张陌生的苍老的面孔上,粼粼地氲开了死生的边际。我努力地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嗫喏的声音从僵硬的唇边下坠、下坠,只听见心头的哀愁落在了一片更苍茫的悲伤之上。临别时,爷爷却忽然对我说道:“过了年,等爷爷的病好些了,就带你去海边看海啊。”
  我觉察到他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轮温柔的光,又倏忽熄灭,安静得好像刚刚冷却的余烬。
  我永远都记得那是2006年1月最后的日子。除了彻骨的冷,和冰冷中更彻骨的火硝味,故乡并没有多少年关将至的气氛。父亲和母亲步履匆匆地走在凛冽的风里,我拖着曳长的影子瑟缩地走在最后,回想起读小学的时候放学经过的那条窄巷,很多背着书包的老人,牵着很多欢呼雀跃的孩童,只有影子搀扶着我,一如此刻。那时的我总是低着头,想像着早已去世的外公,和很少在我身边停留的爷爷。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风和日丽?是不是姹紫嫣红?而我会不会再见到爷爷,又会不会再来到故乡的海边?
  我闭着眼睛,就像玩捉迷藏的孩子。等我数到十,爷爷却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世界。大海始终和我隔着几十里的路程,就好像二月和一月之间永远隔着三十一个日夜。
  爷爷的墓地就在外公的隔壁,被修剪齐整的灌木包围着,偌大的墓园里独独隔出这僻静的一隅。黑魆魆的大理石墓碑,背面刻着骈四俪六的悼文。逢年过节,焚尽的纸钱旋起袅袅的黑烟,混合着揉碎了的蜡脂的甜味,跌宕地越过高高低低的坟茔,像是有无形的舌头在舔食这诱人的祭飨。唯有它被锁在深翠的庭园里,干干净净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仿佛是高傲而孤独的孩子。
  回忆是阴晦的房间,关于我的祖父的部分,便成了一部残缺不堪的黑白电影,闪回着喑哑的零星片段,无数的闪回之间这仅有的记忆也如木屑一般纷纷剥离。爷爷活着的时候似乎很少同我说话,脸上挂着没有声息的笑,嘴角朝一边微微咧开,像是正在咀嚼苦涩的命运。旁人常说,我笑起来咧嘴的神态与父亲特别相似——咧嘴笑似乎是父亲最重要的表情特征。其实从我的祖父开始就是这么笑的,也许,还能追溯到更久远之前。生命对于父亲来说如同热烈的盛夏,而我和爷爷却永远留在了那个没有履行诺言的冬天。血缘是无法挣脱的纽带,拓写在我们的面孔上,流淌在我们的血管中,一代又一代人的轨迹总是这样交缠着投影在彼此的命运里,斑斑驳驳,难舍难分。
  
  多年父子成兄弟。然而这许多话,我却从没有和父亲聊过。岁月丝毫没有消减他的精力与热情,只是鬓角爬上了几缕淡淡的霜,就像后半夜才悄悄落下的雪。这荏苒而狭长的夜,我无法同他并肩而行,只能远远地望着父亲浮雕似的背影,隔着一重又一重光晕的帷幔,仿佛是庙堂里高高坐着的偶像。父亲的笑容总是那样的温厚,可又是那样的遥远。雪似乎一直在下,素白的地上,踏碎了的月光簌簌作响。父亲很久没有对我笑过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白茫茫的无边无垠的沉默。
  起初,父亲给我写过几封长信,谈理想,谈人生的目标,偶尔也扯些生活的琐细。我知道在这些宏大叙述的间隙,他也像每一个普通的父母那样,从门缝里悄悄地递来关怀的目光。这些年来我却一直都没有回信,父亲对我的期望热切而又沉重,我不想说谎,也假装不出努力的样子。这些年很少再见到父亲的笑容了,即便是在外人面前难免要做的掩饰,他的微笑也显得苦涩而勉强。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眉关紧蹙,显出担忧的神色,不厌其烦地劝诫我,要胸怀理想,要勤奋用功。然而除了理想和用功以外,再没有别的嘱托。每一次我转身离开,父亲的脸庞便蒙上了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好像憋着什么话要说,却只是低下头埋在自己的纸堆里,不再看我。
  父亲对儿子的失望,至多也就莫过于此吧。就算嘉勉所谓的天分,也不过是为了责难懒惰与无为做下铺垫。不论场合与时间,这句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似乎早已让我觉得麻木了。如同牛毛细的针,扎进厚厚的茧,只有游弋在表面的痒痛。有时候旁人还会打圆场,说,朱墨还是用功的,用功的。我和父亲就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歪歪地咧着嘴,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百年以前,我的祖辈开垦故乡的滩涂,总是先种上耐盐碱的草,待草长成,将土皮掀起,连同植被一起倒盖、犁平,土壤便一点一点地沤出肥力,仿佛粮食在闷热的甑里渗出酒滴。这是极其辛苦而费时的方法,每一个脚印都滋滋作响地烙进泥土,实在没有省力取巧的门路。就像少年时的父亲,每天五点都会被爷爷从被窝里叫醒,例行临摹柳公权的书帖。自此养成了早起工作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而我却已经习惯了每天睡到八点——吃早饭的时候,父亲便会不无得意地向我炫耀,“看,我都已经写好一篇约稿了”。
  每当此时,我便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或者只是沉默就好。我只能呵呵地笑,或许连笑都称不上,只是做出了笑的样子。我独自一人缅怀远逝的岁月,那时年幼的我睡在家中的客厅,而那里还兼作父亲的书房。清晨醒来,父亲的书桌上就已经亮起了萤火似的橘黄灯,在我迷瞪的眼中飘飘然地游移,像是蠕动的温暖的小兽,从梦里一直爬进我的心间。我端着小板凳坐在水泥砌的阳台上,大声地读着英文课本,金色的曦光在不远处的檐瓦上粼粼地荡漾。那时的我仿佛离父亲很近,仅仅隔着一寸温柔的目光,或是一段抒情的旋律。
  而今,在父亲的书桌抽屉里,有一只拳头大的白釉陶牛,线条简约而又风情万种,宛如从岩画上走出的活物,可惜断了一角一蹄,然而断面齐整,恐怕是损于旅途的颠簸。它躺在抽屉的最深处,上面摞着文件和杂物,显出遮掩的意图。二十六年前的秋天,岁值乙丑。我在大丰县人民医院呱呱坠地,父亲却阴差阳错并没能陪在母亲身边。二十六年后,我的书桌上便多了暗红色的非洲木雕牛,宝石蓝镶彩的西班牙马赛克牛,或许,还应该算上父亲抽屉里的那只断角断蹄的陶牛。
  我曾经装作不经意地问他,还记不记得抽屉里有一只白釉陶牛,是不是在旅行箱里压坏了?父亲迟疑了一下,神情里有一种笨拙的慌张,嘴里却嘟囔着回答说,早已经不记得了。
  从地图上看,一道长堤自故乡的最东边直而狭地向海中延伸,像一只长喙水鸟的孤独侧影。和许多故事的结局一样,祖父去世几年后,我终于走到了这条海堤的尽头。春天并不总是笑靥明媚,灰色的云天和青色的海面在交界处混合出一种暧昧而感伤的白。同行的舅舅说,在这里坐船向着东北航行,就能到达韩国和日本。风一直吹,厚浊而沙哑,仿佛是穿过了一只破旧的埙。举目四望,并没有一艘航船,只有这青白驳杂的绵绵不尽的浪,在脚下密密匝匝地涌动着,矮小却强壮,好像有无数的庄稼汉背伏在地里,朝天露出光溜溜的脊梁。
  打那以后,我就常常盼望能做这样一个梦。四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并排坐在堤坝上,赤足,头发蓬乱,眺望这片苍凉而又粗犷的海。他们的面目依稀相似。他们环顾,相视,在彼此的眼里找到类同的热情。他们没有寒暄,只是小心翼翼地微笑。然而,直到我的青春如父辈们的青春那般一去不返,这场梦仍旧躲藏在夜晚的对岸。
  年复一年,故乡的土地一寸一寸地生长,渴望发财的曾祖父,却终究没能开垦出富足的家业。当年为我的母亲所倾倒的诸多追求者中,父亲的家境或许同他彼时的身材一样单薄。而今他时常大腹便便地坐在越洋飞机的舷窗边,不知道会不会也时时想起年轻时的遗憾?北京的夜晚总是洇着酒红色的雾,宇宙的光和这个星球的灯火叠叠嶂嶂,父亲曾豪情万丈地对我说,这里才是人生的舞台。他大阔步地走在东三环某个小公园的路上,微微向侧前方昂起头,仰望天穹,像某个舞台剧里的伟大人物一样——夜色多少显得浅薄和轻浮,父亲的话却如火光一般炽热明亮,“人一定要有理想,要在历史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要为了这个理想奋斗,不要等到临死了才后悔年轻时没有努力呵!”
  尽管我一直低头走在他的身后,紧紧地抿着嘴唇,却无法不被这样的演说触动。短暂的温热从脚底直涌上头顶,又从头顶流转全身,但转瞬间便意识到这只是父亲想要借予我的力量。从我父亲年幼时生活的地方,到最近的海边,经过参差的果园和棉花田,植被就渐渐地稀疏起来,终于只剩下爬满了盐蒿的滩涂。那是一种半人高的藜科植物。叶似篷而肥壮,稀疏,据说秋日里茎叶俱红,也许那时的景色才显得壮美。阴恻恻的初春,这十几里路遍布着枯槁的衰色,像是沉在旧瓷碗底擦不去的垢。滩涂的尽头是长长的海堤,海堤的终点是一望无际的海。没有人知道海的那一边是没有休止的梦,还是会在这没有休止的等待中醒来。
  告别了夜晚,我和父亲依旧行走在荏苒而狭长的日间。他像健美的力士那样锵锵地走在前面,时常回头说一些鼓励的话,有时也会露出轻快的笑颜。我很想迈开大步追上,正如他长久以来的期望,可是我不能够,亦不能言——我悄悄地拾起他遗忘在路边的行囊,束在自己的背上——
  然后,咧嘴一笑,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