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特罗波斯（下）

□ 辽宁大学 董凡赛

2017年4月19日，结束一天工作的摩根发现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单身汉的幸福在于无拘无束，不过对胖子摩根来说，代价要更残酷点。

摩根用力关上冰箱门，扫视整个厨房，只发现了一根巧克力棒。他边诅咒着边撕开包装纸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饥饿感没有得到丝毫缓解，摩根更加沮丧了。

一般人没有机会见到法医，因为工作原因经常见到法医的警察们或许也没见过像摩根这么胖的法医。从10岁开始，摩根的体重一直保持稳定增长。如果世界经济和他的体重有相似的变化曲线，对冲基金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金融界。摩根曾经在给一位不幸被卡车整个碾过去的受害者验尸后，一个人5分钟内吃掉了3份的工作午餐。从此以后，他和他身边的人都笃信：唯有上帝才能控制摩根的食欲。遗憾的是，摩根信奉无神论，估计上帝本人从没想过要帮摩根瘦下来，就算想了可能也没空。

摩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从业7年来，他见过不少可怕的尸体。他用自己的知识和检验工具帮助洛杉矶警察寻找凶手，为那些已经离开人世的受害者们伸冤。在刚接触这一行的时候，那些老手总会告诉新人“尸体会说话”，摩根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倾听者。这7年，摩根在洛杉矶警察界已经小有名气了，面对难以发现证据的尸体，警察们总会想起那个“超级胖子”。他的日常生活也比较规律，白天去上班，晚上回到猪圈一样的家里，胡乱吃点东西，看看电视、玩玩游戏就睡觉了。在睡梦中时刻准备着被电话叫醒——晚间经常会有突发事件，有时候摩根不得不赶到事发地点或者检验室去，这让摩根形成了两个特长：想睡着就能睡着，一有声音就能醒。

今晚有湖人队的比赛，布莱恩特垂垂老矣，基本跳不起来了。摩根一边吃比萨一边看比赛，心里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去超市买东西。中场休息的时候，摩根瘫在沙发里睡着了，梦里充斥着无数个巨大的热狗。摩根在梦里边摸着肚子边对自己说：“你永远不知道，我小时候吃了多少热狗，我现在看到热狗就会恶心，你这混蛋，还让我吃热狗！”

晚上9点33分，震动就是在这时来临的。自从1994年北岭地震之后，洛杉矶的大地仅仅沉默了23年。摩根所住的公寓楼是南北朝向，楼体的一侧从二楼开始断裂，以上的部分全部倒向了北方。北岭地震死亡62人，这次，摩根可能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倒霉。他住12层。

第一声巨响的时候，摩根就醒了，他开始以为是附近发生了爆炸，清醒过来才觉得，整个房间在往下掉。“地震了？”摩根想，“我得躲在哪里？”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已经随着房间向下坠落了。摩根右侧身体重重落地，头也碰到了地板，伴着耳边传来持续不断的碰撞声，他昏了过去。

摩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头上正是沙发的座位，他本人就躺在沙发和地板构成的狭小空间里面。他试着用脚去踢沙发，纹丝不动，响声也很闷，看来是有不少东西压在上面了。他又支起上半身看看自己，还好，身体至少没缺什么零件。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说过，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保存体力等待救援，其次要尽量看看有没有吃喝的东西……吃喝，摩根饿了！

摩根翻了个身，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很暗。他摸摸兜，翻出手机，4月20日凌晨4点，还好，没昏过去多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三天之内救援人员一定会到来，就看他们能不能在一片废墟里面找到我了。”摩根虽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是他还记得北岭地震时的场景，那次他正好跟父母在新英格兰旅行，在电视上看到了家乡的惨状。这次也许比上次还严重。摩根又用手捅了捅沙发，这个小小的避难所应该不会突然塌下来，不过就算塌了，摩根也没办法。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是饮水和食物。

摩根首先想到的是沙发里面的棉花，他试图在沙发的皮面上挖出一个小洞，但是失败了。他又看到右脚旁边有一堆东西，用脚拨过来才看清，是一个沙发坐垫，也是皮面的，摩根咬了两下，咬不开。没办法，只能暂时饿着了。这对摩根来说真是个大考验。“如果我昨天受洗，这次得救之后，就凭我挨饿的本事也能进天堂了。”摩根很乐观，他安心地闭上眼睛，积攒体力。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4月20日一整天，搜救工作紧张进行，但是还没有人到摩根这里来。

第二天也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4月22日凌晨1点钟，因为饥饿和干渴昏睡了十几个小时的摩根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肚子有点不舒服，好像有很多只手在其中摸索，又好像被手术刀划开了。昏昏沉沉中，他觉得是饥饿造成的，并没注意。伸手摸摸肚子，衣服似乎破了，也许是地震发生之时慌忙之中被划破的，只是当时没有注意罢了。摩根看看眼前的沙发，在脑海里给自己讲了个笑话，算是自我危机干预。救援人员就快到了，他对自己说。

4月22日上午10点，摩根隐约听到了一些响动，似乎是救援队的声音。上面的那些人应该手拿着生命探测器，牵着可爱的小狗们四处寻觅生命迹象。“好吧，上帝以及其他我从来没相信过的神灵们保佑，虽然我现在还是不相信你们，”摩根想道，然后大喊，“救命啊！我在这儿！上面的人！我在这儿！救命啊！我快饿死了！我渴死了！”摩根用尽全力呼喊了5分钟左右，不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又过了一阵，上面的响动消失了。

“可能根本就不是救援队，可能只有小狗，没有生命探测器，也没有来救援的人。”摩根沮丧地想。

4月23日中午，摩根再次醒来，奇怪的是他已经不饿了。也许是过度饥饿，大脑采取了保护措施让自己感觉不到胃部不适。不过更奇怪的是，摩根没有任何脱水的感觉。摩根毕竟是个法医，按道理说，四天没喝水，应该已经快死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摩根的动作幅度没法做到太大，只能摸摸自己的鼻子，又用舌头舔过自己的口腔，都很湿润。他又摸摸肚子，全身突然僵住了。

他摸到了自己的肠子。

受过专业医学训练的人，差不多都见识过或者亲手进行过人体解剖，肠子的形状和手感不会记错，何况摩根的工作基本围绕着解剖进行，右手摸到的这些滑滑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肠子……

得知肠子流了出来，摩根的大脑开始应对生命危险。瞬间，肾上腺素充满了摩根全身，心跳骤然加速。摩根深呼吸几次，既然自己还没死，就证明没有失血过多，还有救。他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减慢心跳，再次用两只手去摸索。这次他发现，肠子并不是流出来，肚子上也没有伤口，肠子是从自己的肚脐钻出来的。他摸不到暴露在外的末端，只能靠感觉，肠子确实是从肚脐钻出来的。而且这东西还在动！

摩根再次深呼吸，他用胳膊肘略微支起上半身，希望能看到自己的肚子。还好，他的头顶着沙发，勉强能够看到自己的全身。上衣的正面已经支离破碎，肠子从肚脐开始，到末端大约有半米长，正贴着地划圈。它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粘液，但是没有血迹。最有视觉冲击力的部分是肠子的末端，呈喇叭口形状，像吸盘一样附着在沙发的皮面上，不一会儿就离开，留下一个强酸腐蚀般的痕迹。摩根认为那不是酸，不然自己的皮肤早就被烧坏了。他仔细看看沙发，发现上面有很多这样的痕迹。

那钻出来的一小段肠子可能感觉到了主人的目光，把喇叭口对着摩根的脸，然后一点点缩回肚子里。摩根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米长的肠子缩回腹腔，就在喇叭口也完全消失在肚脐的一刹那，他紧盯住肚脐——毫无变化——还是一个洞，胖子们的肚脐都是一个洞。

摩根感觉到肠子的蠕动，喇叭口似乎能从沙发皮面上吸取水和养分，好消息是他终于可以安心等待救援了，坏消息是……

他本想用这吃不上饭的几天减肥的！

秦峰先生您好，今天是2050年6月6日，地球100亿人口日。还习惯吧？我是今天的轮值护士孙晴，想带您出去转转。您不必说话，只要想就可以，这样的交流方式怎么样？我的声音不好听，因此我很少说话，请您多体谅。有不少从您那个时代开始冬眠的朋友，他们最终也都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

今天可是100亿人口日！您那个时代的科学家说，地球所能承载的最多人口数量正好就是一百亿。按照这个理论绝对地讲，随着第10000000001个人的出生，地球就会崩溃。我知道您生活在本世纪初，如果从您的角度看，目前这个有100亿人口的世界本应该摩肩接踵、环境恶劣、社会动荡。不过这一幕当然不会出现。因为现在的我们，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们啦！我们总能，怎么说呢，人类总能适应环境——现在看来，哪怕有一天氧气不够用了，我们肯定能呼吸氮气！不管是用200万年还是50年，人类总能在最短时间内适应环境。之前我们进化了两百万年，如此缓慢纯粹是因为毫无压力。您看看现在，看看现在的我们，只用了40年！可惜您没机会变成我们这种样子了。

您别害怕，不少从您那个时代开始冬眠的朋友，面对如今的人类都是您这种表现。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听完就懂了。

第一只能直立行走的猴子，或者是猿人、猿猴什么的，它第一次在所有猴子面前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我估计在场的所有猴子都吓坏了，很多位高权重的老猴子可能还会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丧失猴性——而且这只猴子也许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

第一个能钻木取火的猿人，在第一次主动生火的时候，周围的猿人八成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他所在的部落长老，甚至可能找个理由做掉他。因为在他们看来，能生火的猿人就不是纯正的猿人了。能生火的猿人确实不再是纯正的猿人，而是向人类迈进了一步。这样讲您懂了吧？

当然，200万年以来，大多数的进化都太缓慢了，因为环境的变化比较慢，人类没什么紧迫感。我们现代人，通过脑电波交流，重新拥有两栖能力，通过食肠摄取食物和水，这都是环境所迫，本质上跟猴子能站立没什么区别。这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的历史书上都写了，您那个时代，社会关系错综复杂，环境更是糟糕：海平面上升，陆地人口密度激增，各种资源紧缺。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实际上新一轮进化在您那个时代已经开始，却不被当时的社会所接受。最初能够识别脑电波的人，不少被自己吓得精神分裂；而长出食肠的人，都被社会当做怪物关进了医院；更别提那些有水肺的人了。

但是同时拥有这三样新功能的人越来越多，当每个新生儿都天生就有一副水肺的时候，社会也就改变了自己的偏见。

您一直摇头，可能是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吧。好，您再想想，如果您给一个18世纪的人看电视，他肯定会大吵大嚷，说这是妖魔鬼怪；如果您回到19世纪，跟当时的人说人类在20世纪末发明了互联网，他们搞不好会把您当成精神分裂；如果一个猿人能听懂您的话，您对他说“将来你们身上的体毛会越来越少”，他肯定会骂您胡说。反过来说也一样，所以我也不奢求您能理解我们这些新人类。您所受的旧式教育，让您无法相信人类会在50年内进化成这种您认为“不是人”的样子。自然选择是进化的根本原因——就是优胜劣汰。进化就是因为环境变化了，不改变就要遭罪。我们可不会因为旧时代的人不习惯，就坐以待毙。没关系，冬眠苏醒的人里面，和您想法相同的太多了，但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人类向前发展，我们可不愿意一直活在上一个时代的人留下的条条框框里。

啊，对不起，刚才有些激动，您要知道这绝对不是针对您的……这个时代很少有人生病，这应该是我们的身体所带来的好处。医学的发展使我们几乎能治愈一切疾病。您是因为什么冬眠的？癌症？放心吧，人类击败了癌症，您可以用特效药，一个疗程就会彻底好转。不是癌症？艾滋病？您运气不错，十年前我们开发出了疫苗和针对感染者的抑制疗法，您只要保持接受注射，就像从前糖尿病人注射胰岛素那样……不是艾滋病？我想想，您不可能是得了伊波拉之类的急性传染病。那您是因为什么冬眠？

没病？

您为什么总摇头？

护工，他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在摇头吗？

你这死机器，为什么不在我一进来就告诉我？精神分裂，谁能治好精神分裂呀？把他塞回去，让他再睡五十年吧！精神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