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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用文学翻译政治

2012-12-24梁衡

今日文摘 2012年12期

  洞悉黑暗政治的现实
  一般人都将《桃花源记》看作是一篇美文小品。它确实美,朴实无华,清秀似水,而又神韵无穷。但正是因为这美害了它,顶了“美文”的名,它始终在文人圈子和文章堆里打转转,殊不知它的第一含义在政治。
  陶渊明所处的晋代自秦统一天下已600余年。在陶之前不是没有过政治家。你看,贾谊是政治家,他的《过秦论》剖析暴秦之灭亡何等精辟,但汉武帝召见他时“不问苍生司鬼神”,仍旧穷兵黩武;诸葛亮是智者的化身,但他用尽脑汁,也不过是为了帮刘备恢复汉家天下;曹操是政治家,雄才大略,横槊赋诗何其风光,但刚为曹家挣到一点江山底子,转瞬间就让司马氏篡权。陶渊明也不是没有参与过政治,读书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况且他的曾祖陶侃就是一个为晋王朝立有大功的政治家、军事家。
  当时东晋王朝气数将尽,争权夺利、贪污腐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陶渊明曾四隐四出,因家里实在太穷,无力养活6个孩子,公元405年时他已42岁,不得已便第五次出山,当了彭泽县令。这更让他近距离看透了政治。东晋从377年起实行“口税法”,即按人口收税,每人每年缴米三石。但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纷纷隐瞒人口,国家收不到税,就抬高收税标准,每人五石。恶性循环的结果是小民的负担更重,纷纷逃亡藏匿,国库更空。陶一上任,就在自己从政的小舞台上大刀阔斧地搞改革,他从清查户籍人手,先拿本县一户何姓大地主开刀。何家有成年男丁200人,却每年只缴20人的税。何家有人在郡里当官,历任县令都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陶是个知识分子,骨子里是心忧国家,要踏破不平救黎民,治天下。你看他的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他绝不只是一个东篱采菊人。所以鲁迅说陶渊明除了“静穆”之外,还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一时彭泽县里削富济贫、充实国库的政改实验搞得轰轰烈烈。正是:莫谓我隐伴菊眠,半醉半醒酒半酣。翻身一怒虎啸川,秀才出手乾坤转!
  但上层整整的一个利益集团已经形成,哪能容得他这个书生“刑灭舞干戚”来撼动呢?当年,干部考察时,何家买通“督邮”(监察和考核官员政绩的官员)来找麻烦,部下告诉陶,按惯例这时都要行贿。陶渊明大怒:安能为五斗米折腰!连夜罢官而去。
  折射和谐平等的治国理想
  这次出去为官对陶渊明刺激太大了,他对官府,对这个制度已经绝望。他向往尧舜时那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和谐的生活;向往《山海经》里的神仙世界;向往古代隐士的超尘绝世。此后,他就这样一直在乡下读书、思考、种地。终于在16年之后,他在57岁时写成了这篇320字的《桃花源记》。作者纵有万般忧怨压于心底,却化作千树桃花昭示未来,虽是政治文字却不焦不躁,不偏不激,于淡淡的写景叙事中,铺排出热烈的治国理想,这种用文学翻译政治的功夫真令人叫绝,但这时离他去世只剩6年了。
  在《桃花源记》中陶渊明塑造了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地,往来耕作,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是一个自自在在的社会,一种轻轻松松的生活,人人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在这里没有阶级,没有欺诈,没有剥削,没有烦恼。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共产主义。陶渊明是在晋太元年间(公元376~396年)说这个话的,比《共产党宣言》的发表(1858年)还早1400多年,确实是开了政治幻想的先河。
  它是空想社会主义源头
  陶之后1200年,欧洲出现了空想社会主义,1516年英国人莫尔出版的《乌托邦》和1637年意大利人康帕内拉出版的《太阳城》这两本书,构思手法甚至也与《桃花源记》惊人地相似。总之一切都是公有,需求由政府实施分配,婚姻也是政府考虑到后代的优生而搭配,如同武陵人讲的桃花源。
  为了追求真实的桃花源,人们心中那盏理想的明灯总是在轻轻闪烁。今天,英国查尔斯王子在一个叫庞德里的小城,也搞了一个“小国寡民”的建设,400户人家,全部环保建材,绿荫小街,各家一色的院落,无汽车喧嚣,无贫富悬殊。
  桃花源在中国人的心里更是根深蒂固。1958年,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度开始了一场人民公社大实验,吃饭不要钱。1986年人民公社体制在全国正式取消后,个别生产力(财富)和精神文明(觉悟)发达的集体仍在坚持着“共产”模式。如河南的南街村,到今天仍是吃饭不要钱,各家用多少米面,到库房里随便领取。
  空想虽然空洞一些,但思想解放就是力量。陶渊明提出了个大问题,有理想比没理想好,生比死好,善比恶好,爱比恨好,光明比黑暗好。自陶渊明之后,这种对未来社会的想象从没停止过。到马克思那里终于产生了科学社会主义。不过“科学”比“空想”的进步在于,它明确指出这种社会当下不可能实现,千万别心急。
  武陵人误入桃花源,陶渊明误入了政治思想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幻想竞引来了这么多的实验版本。相比于政治和哲学,文学更富有想象力,陶渊明的桃花源足够后人一代一代地去寻找、评说。
  (李琳荐自《文摘周报》)
  责编: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