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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庸·让步·民心
——读钱锺书札记

2012-12-22■舒

民主与科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中庸孔子

■舒 展

论中庸·让步·民心
——读钱锺书札记

■舒 展

“中庸”,这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专用名词,在哲学、伦理学、政治学和认识论上,被不同时代的不同学者解读得岐义纷繁,莫衷一是,它最早见于《论语·雍也》,意思是不偏谓之中,不变名之庸,总的来说,从春秋末期到五四运动,由于时代变迁,民心向背以及统治者的政治需要而实施的真伪,“中庸”从道德哲学中的一个褒义词,逐渐蜕变成为一个贬义词,其名声每况愈下,到了鲁迅笔下,对“中庸”的鞭笞就很不堪了。

鲁迅说,叭儿“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鲁迅全集》第1卷第271页)“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全集》第4卷第13页)“遇到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所以中国人倘有权力,看见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数’作他护符的时候,多是凶残横恣,宛然一个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满口‘中庸’时,乃是实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时候了’”。(《全集》第3卷第26页)

20世纪20年代(“五四”前后),所有的反动的社会势力都在大叫“过激主义(指俄国的列宁主义)来了!”,鲁迅为此写了随感录《来了》,他说,“主义”不必怕,而“来了”却应该怕。“主义”是外来货,“来了”却是自造的;鲁迅说:“……自由主义么,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讲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全集》第1卷第347页)那么,在那时怎样防止来了的“过激主义”呢?“中庸”是最好的粉饰、自慰和蛊惑人心的盾牌。所以鲁迅鞭笞“中庸”乃当时斗争的需要,我认为是必要的正确的。

胡适也在《问题与主义》中说:“大家都痛骂‘过激主义’,内务部下令严防‘过激主义’,曹锟也行文严禁‘过激主义’,卢永祥也出示查禁‘过激主义’。前两个月,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说,‘不好了,过激派到了中国’。”

以后,随着时势变迁,对“过激主义”的责难逐渐消退,但“中庸”的名声在半个世纪中却不见好转。直到“文革”后期,钱锺书对“中庸”的多层次多侧面的理解,才依稀地透露出来。先说官场的模棱两可,钱先生引《旧唐书·苏味道传》,说他“劝人处事时,‘不欲决断明白但模以持两端可矣’。人诃曰‘首鼠’,自状曰‘模棱’,其为‘两端’也同……‘无可无不可’,又属两端之语,囫囵何事,……盖吾国往日仕途,以持‘两端’为事上保身之世传秘要。”

但当钱先生将“中庸”的话头转向了认识论,却说“……执其两端,可得乎中,思辩之道,固所不废”。(《管锥编》第1册第348~350页)钱先生对仕途以模棱当作为官诀窍,是否定的,但对儒家所强调的思辨的一个重要规律,却认为是不能废弃的。他还引:“《论语·子罕》孔子说‘偏其反而’曰:‘何远之有’(意思是孔子之道好像不可捉摸,孔子却说:‘那是你不曾努力罢了,其实是一呼既至的’)?何晏注:‘以言权道,反而后至于大顺也’,全取《老子》六五章语;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卷四亦释为‘相反之思’相成‘以作正’,参之《中庸》之‘孰其两端用其中’,亦儒家于辩证之发凡立则也。宋儒张载《正蒙·太和》:‘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参两》:‘一故神,两故化’;义昭纲举,逾越前载。《朱子语类》言:‘善、恶虽相对,当分宾主;天理、人欲虽分派,必省宗孽’;更进而谓相对者未必相等。罗壁《识遗》卷七《对独说》发挥斯意;魏源《古微堂集》内集卷一《学篇》之十一阴袭之而稍加文藻,其词曰:‘天下物无独必有对,而又谓两高不可重,两大不可容,两贵不可双,两势不可独’”。(《管锥编》第2册第416页)以上所引,足以证明,中庸在认识论中不仅存在,而且是一种极难把握或达到的境界,它不是切豆腐、中间一刀,各百分之五十。

儒家是承认并揭示事物矛盾双方的明显对立的,其中的一方是重点。但他们更强调在对立两方之间求得同一、和谐与适度,即采取中庸之道。浅显地说,由于矛盾性质的不同,特别是对抗性的矛盾有一方吃掉另一方采取质变的解决办法;但也有通过谈判妥协而达到目的的改良,就是采取量变的办法。然而解决对抗性矛盾,采取哪种办法,常常不以一方的意志为转移。孔子对“仁”的解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意思是你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显达,必须推己及人帮助他人。这不就是今天在全世界流行的政治术语“双赢”“互利”吗?

当人类跨入21世纪时,有识之士不能不反思,在近现代世上诸多极端尖锐的矛盾面前,人的自觉能动性是不是已经无能为力了呢?史学家们早已开始反思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和1917年的俄国革命;中国人不能不反思1919年的五四运动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农民运动;今天,人类不能不反思历史上的殖民主义的罪恶与“新帝国论”的“人权高于主权”理论的关系;更不能不看到恐怖主义组织的危害威胁与国家恐怖主义(“定点清除”、“虐俘事件”“国外黑狱”已经引起全世界的震惊与谴责)的以暴易暴的恶性循环的悲剧,不断重演对人类和平造成的严重后果……利益集团亟需极端主义的思维,极端主义的思维又助燃了更强烈的集团利益尤其是鹰派人物的为所欲为,靠军火更新与贩卖来推动高科技发展,高科技攀登又靠军事霸权的恶性扩张,如此往返推动,人类将陷入国家民族之间的“打冤家”,世世代代永无止境的仇杀。矛盾对抗达到不可调和,当然只有诉诸暴力。然而双方像乌眼鸡无时无刻永无止境地紧绷着斗争这根弦,是违人类社会和谐相处的自然规律的;难道非得打到同归于尽的地步不可?谁该先退让一步呢?我不能不想到“中庸”。

我认为上世纪20年代中国选择“以俄为师”的道路,并非受什么过激主义的蛊惑,而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中国人根据国际国内斗争形势和总结历史教训,主动地理性接纳的结果。以后国共分裂,蒋介石叛变,对人民进行大屠杀,当时除了“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一条路之外,别无选择,只有以暴易暴。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矛盾激化时是没法“中庸”的。但当蒋介石大势已去演出战犯求和时,能不能中庸呢?不能!只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可是当战争罪犯中的高层人物放下屠刀表示悔改时,中庸就是必须的了。当人民掌握了政权,对待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搞“统战”,将中间势力的代表人物从香港接到解放区,这是什么?这叫作强者的“中庸”。

不妨听听钱锺书在1947年的看法:“《礼记·中庸》说‘南方之强’,省事宁人,‘不报无道’;不同于‘北方之强’,好勇斗狠,‘死而不厌’,也就是把退敛和肆纵分别为‘南’和‘北’的特征。”(《北缀集》第9页)这个典故出自孔子的学生曾参等人撰写的《礼记》,子路问:“怎样才是强?”孔子反问道:“你问的是南方人的强呢,还是北方人的强呢?还是你所希望的那种强呢?用宽恕柔和的态度教导人,对于强暴无理的人,不使用报复的手段,这是南方人的强。君子所守的就是这种强。那些经常带着兵器,穿着铠甲,肯拼性命,死也不怕,这是北方人的强。一般好逞强的人所守的就是这种强。所以君子待人很和顺!却又不无原则地迁就别人,那才是顶高尚的强啊!他们中正独立,决不偏靠一面,那才是顶高尚的强啊!国家太平的时候,他们也不改变穷困时候的操守,那才是顶高尚的强啊!国家衰乱的时候,他们也还是保持正直,到死也不改变,那才是顶高尚的强啊!”(中科院《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先秦之部下,中华版第1078页)

我认为,承认矛盾,揭露矛盾,是解决矛盾的前提,但是用激化,还是用钝化的办法,其中就大有讲究了。主要矛盾的主导方面——通常是在统治者、强者的一方,如果形势发展允许,当时可以采用退让、妥协与缓和的“中庸之道”,而且对双方都有利时,那您何乐而不为呢?

钱先生显然是主张占统治地位的强者一方应该首先放弃以暴易暴的。他在读《史记·伯夷列传》时,有以下札记:“……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庄子·让王》篇、《吕氏春秋·诚廉》篇,夷、齐曰:“是推乱以易暴也。”按《后汉书·宦者列传》:“虽袁绍龚行,芟夷无余,以暴易乱。”章怀注引《史记》此歌曰:“以暴易乱兮”。《史记》古本作“以暴易乱兮”也。“以乱易暴”,“以暴易乱”,“以暴易暴”,三者各明一义,言之皆可成理。今本之“以暴易暴”即易君而未革政;古罗马寓言驴为盗掠一则所谓虽更新主,未减旧役,以喻当时执政者频换而下民困苦不异于前,所变易仅在上者之姓名已耳。而比阅苏联流亡作家所撰劳改营纪事(即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卷三有一章标题曰:“统治者数更,劳改营长在”,洵(诚然)如韩愈《祭田横墓文》所叹“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矣。(《管锥编》第1册第306页)钱先生还引举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第三部,其中有这样的话:“在伟大的号召之下,劳动改造营在我国辽阔的土地上遍地开花。每一个省都搞起了自己的劳改营。成百万公里的铁丝网不停地延伸,延伸。铁丝交错着,交织着,铁棘刺在公路旁、铁道边、城市郊区快乐地眨着眼睛。……还是国内战争时代的老习惯,修道院的建筑物被加紧地动员起来,以满足劳改营的需要。有一个劳改营座落的地点非常符合隔离犯人的要求(与后来的日丹诺夫的别墅隔湖相望)。……在顿巴斯,在伏尔加河的上、中、下游,在乌拉尔的中部和南部,在中亚,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到处都在兴建劳改营。官方宣布,1932年劳改农场占地面积在俄罗斯联邦是二十五万三千公顷,在乌克兰是五万六千公顷。光劳改农场当时已达到三百处以上(不算其他的苏维埃共和国)!……全体都涌向了北方和西伯利亚去进行开发和死亡(《古拉格群岛》第三部第三章第66页,中国群众出版社,1982年12月版)。难道这就是尼克拉索夫所追问的“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的答案么?为什么有觉悟有文化的官兵硬是违抗军令不向站在坦克上呼号的叶利钦开枪?苏联为何解体?不值得后来的小老弟们借鉴么?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史学界曾经开展讨论:中国历史上统治阶级有没有实行过“让步政策”?此论由翦伯赞提出,为漆侠等人所赞同。到了“文革”,凡是同意有让步政策的学者几乎都倒了霉。到70年代末,才又有人敢于撰文再说有。我觉得争鸣不能靠一时的政治气候和权势,史实是不会听任长官意志的摆布的。我认为中国历史上号称汉、唐的“三大治”盛世——文景、贞观和开元并不是面壁虚构的。

《礼记·檀弓(下)》引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古政字通征)孔子是主张省力役,薄赋税,使民富寿的。而“三大治”正是实行“仁政”可行的实验。(附带声明:单纯的以德治国,不要依法治国,是行不通的;我赞成任仲夷的主张:以德育人)

“三大治”盛世即令是正史,也难免会有偏见、粉饰,但所列史实是基本可信的,在中国两千多年四百多个皇帝之中,文、景、贞观和开元四个皇帝的盛世总共一百来年,而且是处在封建社会的上行期。从皇帝数量的比例看,只有百分之一,从各个朝代时间的比例看,“三大治”只占封建社会统治的百分之零点四,可见真正实行“中庸”“让步”——其实就是“王道”“仁政”何期难也!而“霸道”又何其多也。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认识,统治者实行“中庸”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问题在于强者一方是不是像孔子回答子路说的那样,他是个有信心的南方人。当矛盾达到白热化或处于退热时,强者的一方主动后退一步,局面就有缓和的可能。(国际上巴以双方签署的奥斯陆协议和戴维营协议以及沙龙和阿巴斯谋求和解的意图就是证明)批判“让步政策”的论者不承认史实,说统治者只有反攻倒算,这样就未免绝对化了。如果天下的强国的领导者真正懂得对人民对弱者实行中庸对双方都有利,或者有这样的社会舆论、领导人和智囊逐步占据主体位置(二战时美国罗斯福就是在盟国间实行中庸之道的典范,拉宾、佩雷斯和阿拉法特同获诺贝尔和平奖就是明证),那么,世界和平就大有希望了。当然归根到底还得靠人民力量的强大,逼得统治者不得不“中庸”。我并非说“中庸”可以成为拯救和平的万灵药方,把它说成是制止战乱的唯一的救世主,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意思是:中庸这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大家已经是长久地缺乏它了。钱先生说:这里说的“中”,“不是指平常凑货、不出众,而指恰如其分、无偏差,就是《人物志·体性》所说:‘中庸之德……抗者过之而拘者不逮抗拘违中’。”(《七缀集》第9页)过之和不逮,均有违中和。《中庸》中讲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晏婴认为和犹如“齐之以味,济期不及,以泄其过”(《左传·诏公二十年》);和,在这里开始具有方法论的意义。《中庸》里讲道:“子曰:故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儒家遂以中和为处理社会人生矛盾的最高政治伦理原则,它是宇宙万物及人生的恒常准则。《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知。”无过无不及的思想,是决定任何事物的度量准则,达不到或超过此度量准则都是同样不合理的。朱熹进一步发挥了“君子而时中”(《中庸》)及“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孟子·尽心上》)的时中、行权思想,认为“两端不专是中间”,执两用中是“将两端来量度取一个恰好处”(《朱子语类》卷63)。中庸之道反映了儒家承认矛盾,重视统一,力图寻找防止斗争激化与矛盾转化的条件,使斗争双方达到平衡与协调的矛盾观和思想方法。特别是“和”与“同”两个不同范畴的提出,具有认识论的伟大意义。对于对立的两端,不是各边百分之五十取其中间的数量概念,而是“致中和”的质量概念。“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和——矛盾达到新的统一;同——胡适也承认:“《大学》《中庸》两部书最重要的在于方法一方面。”(《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商务版第281页)

和与同,最早见于《国语·郑语》史伯对郑恒公的谈话:“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附属于)同,尽乃弃矣”。晏婴发展了这一思想,明确指出和与同的差异,并且以烹调和羹、对待不同意见和演奏音乐为例,说明和是“济其不及,以泄其过。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台,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孔子继承发展了史伯和晏婴的和与同的辩证观,将斗争与同一,主要矛盾的主导方面与非主导方面,结合得令人信服。

孔子大讲“中庸”,其目的就是警告统治者防止矛盾激化与转化,从而变质被推翻。表现在哲学上就是掌握一个“度”。任何事物要保持自己质的和量的限度、幅度和范围,宇宙天地学问之大,就在于这个“度”字。人们为了保持所需要的事物特定的质,就应该尽可能把事物的量变控制在它所要求的限度内,即必须掌握“适度”的原则;反之,为了改变或破坏不需要的事物特定的质,就应该按照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创造条件,促进量变,使之超越限度,达到质变的目的。在阶级斗争的社会,斗争是绝对的、长期的;同一是相对的、短期的。孔子企图调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双方的矛盾对抗,肯定是会碰钉子的。从被压迫者一方看来,给孔子戴一顶“保皇派”的帽子,是不为过分的。要强权的一方先让步,无异与虎谋皮。于是一条残酷的真理产生了:反动派,你不打,它不倒。

在封建统治时期,唯独、主贵和重强的一方——在皇权。人民属于无权——弱势的一方。但是柔弱并不是软弱无能,历史上数以千起的农民起义就是打击皇帝的国家机器的铁锤。农民起义为何大多数值得肯定?因为他们代表了被压迫者的正义要求。离开了人民,皇帝和官吏,你们压迫谁去?所以压迫者一方对被压迫一方,必须因势利导。我觉得老子的“上善若水”的强弱辩证观,最具启发性:“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第78章)唐中期史官吴兢编篡的《贞观政要·论政体》中,有一段流传了千余年的名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文景和贞观两大治,都是总结了秦、隋两朝二世而亡的教训的结果。开元之治也是走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路子。

司马迁在谈论六家要旨时,特别推崇老子的“因徇为用”“因时为业”,就是顺应客观形势和自然发展规律去办事,尽量少扰民和不扰民。钱先生引《老子》“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注:“动常因也”),从而强调“贵因论”;如五四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注:“因其根而后营其末”)《庄子·齐物论》也说:“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又曰:“无适焉,因是已”;又曰:“圣人不从事于务”(郭象注:“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非道家者流亦每标“因”为要指。因时制宜之说,具详前。兵家言如《孙子·虚实》篇:“因形而错胜于众”(曹操注:“因敌形而立胜”);《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孙膑曰:“善战者因其势而利民之”;《吕氏春秋·决胜篇》:“凡兵贵其因也。因也者,因敌之险以为已固,因敌之谋以为己事。能审而加,胜则不可穷矣。因之时义大矣哉!”《吕氏春秋·贵因》篇尤触类而长之:“故因则功,专则拙,因者无敌。”致知格物,盖莫不然。培根名言曰:“非服从自然,则不能使令自然”。夫服从,即顺也、因也;《管子·心术》篇上:“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庄子·养生主》庖丁自道解牛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管锥编》第1册312页)。老子的“民心即圣心”理论和司马迁的“引导论”,把主“和”的中庸之道引向到社会、政治、经济各个领域,他们的贡献是很了不起的。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和《平准书》中主张国家应当是“善者因之,其次利道(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以法纪)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他反对重征商、官山海、均输平准与禁榷,认为这些都是与民争利,只会造成社会经济混乱。他主张对社会经济采取顺其自然、因势利导的方针,轻徭薄赋论最初是孔子提出的。孟轲进一步提出“民本”理论,荀卿把裕民置于富国之先,发展了轻徭薄赋和反对聚敛的理论。北宋苏东坡说:“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上皇帝书》)南宋叶适、明朝丘浚等学者把因导论与轻徭薄赋论进行了综合阐发。孔子与司马迁这些宝贵的思想,对我国解决“三农”问题(比如取消农业税、不断增加农民收入),至今仍有尖锐的现实意义。

孔子的中庸思想,历来被曲解为折中主义。其实不然,折中主义的一大特点是没有是非无原则地和稀泥。孔子却是很讲究原则的。曾子曾说他老人家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大学》)。可知孔子的“中庸”并不折中调和。从行动上看,孔子主张并参预了“堕三部”(《左传》定公十二年);请鲁哀公讨陈恒(《论语》);要子弟们“鸣鼓而攻”为季氏聚敛人民的冉求(《论语》)。连鲁迅也称赞“孔丘先生确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鲁迅全集》第1卷第178页)我们平常说话办事都讲究火候分寸,日常生活里的做饭,过火——糊了;火候不到——夹生了。又如穿衣,红白喜事着装迥异,一旦颠倒必生嫌隙。所谓“时中(与赶时髦迥异),即随时间地点的变化而变化达其适中也。

列宁在批判左派“幼稚病”时如是说:“只要再多走一小步,仿佛是向同一方向迈的一小步,真理便会变成错误。……只承认一条道路,一条笔直的道路,我们不容许机动、通融、妥协,这就是错误。”(《列宁选集》第4卷257页)

毛泽东在酝酿新民主主义理论时的1939年《致张闻天》的信中,给予孔子中庸思想以崇高的评价,他说:“过犹不及”是两条战线斗争的方法,是重要思想方法之一,一切哲学,一切思想,一切日常生活,都要作两条战线斗争,去肯定事物与概念的相对安定的质。“一定的质含一定的量”(不如说“一定的质被包含于一定的量之中”),是对的,但重要的是从事物的量上去找出并确定那一定的质,为之设立界限,使之区别于其它异质,作两条战线斗争的目的在此。《中庸》上面“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及“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赝而弗失之”更加明确地解释了中庸的意义。朱熹在“舜其大知”一节注道:“两端谓众论不同之极致,盖凡物皆有两端,如大小厚薄之类。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度量以取中,然后用之,则其择之审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此知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两端”不应单训为“众论不同之极致”,而应说明即是指的“过”与“不及”。……依照现在我们的观点说来,过与不及乃指一定事物在时间与空间中运动,当其发展到一定状态时,应从量的关系上找出与确定其一定的质,这就是“中”或“中庸”,或“时中”。……从量上去找出与确定质而反对“左”右倾则是无疑的。这个思想的确是孔子的一大发现,一大功绩,是哲学的重要范畴,值得很好地解释一番。(《毛泽东书信选集》1983年人民版第145~147页)

毛泽东又说:“中国有句老话:‘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我们要根据具体的条件办事,是自然地而不是勉强地达到我们的目的。比如生小孩子,要有九个月,七个月的时候医生就一压,把他压出来,那不好,那个叫‘左’倾。如果他已经有了九个月,小孩子自己实在想出来,你不准他出来,他就叫右倾。总而言之,事物在时间中运动,到那个时候该办了,就要办,你不准办,就叫‘右’倾;还没有到时候,你就勉强办,就叫‘左’倾。……太慢不好,太急了也不好,太慢太急都是机会主义,机会主义有两种,一种是慢机会主义,一中是急机会主义。这样讲老百姓比较容易懂。”(《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204~214页)

孟子强调的“以民为本”理论,比孔子前进了一大步,精明强悍有点儿文化的朱元璋敏感到这是对君权的一大挑战。《孟子·离娄》有“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当朱元璋读到这里时,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能逃过死罪吗)!”于是下令撤去了孟子在国子监孔庙中配享的神位,经过儒臣们的恳求,虽然恢复了孟子的配享,但对《孟子》中有触犯君权神圣的地方,如《尽心篇》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万章篇》的“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八十五条,统统删去,编成了《孟子节文》,并规定删掉的部分“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明史》第139卷《钱唐传》)

被朱元璋删节的《孟子》条文中,以下一段尤为尖锐:“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公元前三百年能把人民的生存权看得如此重大的思想家,是何等难能可贵!至于民心、民情、民性和民望,那就更值得思想家予以关注研究了。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鲁迅揭发的封建吃人论,都是站在人民这一边的伟大呼声。

为什么从鲁迅揭示国民劣根性以来,“中庸”就与“虚伪”成了同义词呢?我认为,这与中国近代屡遭列强侵略,清延腐朽贪婪,“中庸”压根行不通的百年现实有直接关系。儒学在封建社会下行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人民需要的是对内外敌人的抗争、复仇和摧毁。国民性就是民族性格的具体化、精炼化和个性化。阿Q也是具有原始反抗性的,他常哼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这段戏词是呼延赞对赵匡胤唱的,前面两句是:“不要不要全不要,只要你昏君的命一条!”

我觉得最能反映中国人不畏强权反抗暴政报仇雪耻的民族性格的,莫过于鲁迅的小说《铸剑》了。眉间尺的父亲是一位铸剑巨匠,铸剑好,恐泄密,被国王处死。……三颗人头:眉间尺、黑面人追逐着国王,在沸腾的鼎水中撕咬,硬是把暴君咬得面目全非,最后两个逆贼的灵魂也享受到与国王同样的祭祀。这个写于大革命风暴——1927年被鲁迅再创造的古老故事,经常令我想到我们的战士与敌人拼刺刀的场面。鲁迅喜欢引用绍兴先贤明末九江佥事王思任致马士英信中的话:“判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缩颈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鲁王监国与绍兴,思任曾为礼部尚书,不久,绍兴城破,绝食而死。正因为外临强敌入侵,内有卖国独裁,所以鲁迅表达了中国的民心所向:报仇雪耻誓死抗争。他说:“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意思是纵然被欺侮,也不计较)或‘勿念旧恶’(不记念过去的仇恨)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全集》第6卷第619页)。鲁迅从初期创作直到晚年戏作的遗嘱,始终不忘反中庸、反愚味和反报复。

鲁迅去世三十年后的文革期间(1966年~1967年),围绕着他的1054件手稿和信件,江青们的阴狠歹毒的表演够充分了!许广平连夜给周总理写信,致使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江青却说:“信里反映的事情我们过去一点都不知道,叫戚本禹交代,冲着这一条就可以枪毙他!如果不交代,就枪毙他!这东西是不是找一个地方保管(姚文元插话:“放在中央档案馆。”)统统拍照。这些王八蛋想毁坏手稿,将来可能要翻案。看来她(指许广平)受了刺激,有心脏病的人怎么受得住这个刺激呢!分明是陷害,要追查这件事!”(周海婴《鲁迅和我七十年》第314页)这个大喊捉贼的强盗,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1936年鲁迅逝世时,我去送葬,走在第一排,有一张照片,可惜后来被偷走了。”钱锺书在《〈干校六记〉小引》中说:“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帐,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当‘记愧’。”如果江青算旗手,戚本禹算鼓手,那么“三种人”就算是打手了。遗憾的是,清算江青们的时候,对某些落了水的打手实行“费厄泼赖”,结果让它们上岸之后又寻找到新主子继续咬人。

鲁迅曾说:“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全集》第10卷第176页)。正因为爱得博大,所以才恨得深刻;不懂得恨,不可能懂得爱,人性的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恨有两种不同的性质。嫉妒、私愤、宗派之怨,例如吕后对戚夫人的“人彘”残害,赵婕娘对宝玉施行的妖术……皆属之。但更重要的是代表民心的正义的愤怒,国家民族的仇恨。对希特勒、江青恨不起来的人,能说他爱人类、爱中国吗?

前面说的强者一方要主动对弱者一方实行中庸,但不能一概而论。“不念旧恶”,那得看准对象。否则就可能种下莱木,收获蒺藜。中庸论,往往是统治者处于需要退让时才暂时实行的策略。统治的思想,常常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提倡归提倡,实行归实行。鲁迅对这一套看得格处分明:“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全集》第6卷第612页)。

报仇雪耻,这才是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例如春秋末期吴楚交兵,楚国采取联越制吴的策略,越人常随楚攻吴,于是吴越结成世仇。吴王阖闾伐越,吴军败,王受伤致死,其子夫差立志报仇,公元前493年夫差兴兵大破越军,越王勾践率五千残兵退保会稽山,卑词厚礼,忍辱祈降:“勾践愿为臣,妻为妾。”夫差居强势,不顾大夫伍子胥的反对实行了“中庸”,答应了勾践的请求。勾践带了妻子来到吴国,夫妇两人,穿着打工的短布衫布裙,养马除粪,一干三年,毫无愠色。……夫差得了一场重病,持续三个月,尚未痊愈。勾践觉得这是一个很可利用的机会,于是在夫差召见时,跪在地上,请夫差让他“尝尝大王的粪便,以判断病情”。说着,便用手捞起夫差的粪便,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忽然满脸笑容,大声贺道:“囚臣勾践恭贺大王!”夫差听了:“你怎么知道?”“臣过去曾师从名医,从粪便观察病情颇有研究。凡粪便的气味与节气相顺,就无大病。大王的粪便其味酸苦,顺应了春夏之气,很快就会好转。”夫差十分感动:“你真是一个好人!”于是让勾践搬到宫中居住,范蠡又用重金买通夫差身边的佞臣伯嚭,进献绝代佳人西施。夫差见了西施,顿时神魂颠倒,于是投桃报李,特赦勾践。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思雪前耻,养兵十年,趁吴国连年对外征战、兵疲国虚之时,率师袭吴。夫差逃到姑苏山(在今江苏苏州西南),派大夫公孙雄赴越求和,勾践同意保留夫差一条性命,夫差既愧且恨,伏剑自杀。这是对敌我矛盾斗争中实行中庸的最好惩罚。

中国古典名著中,报仇雪耻的典型实繁有徒。范睢蒙(叛国罪)冤被打掉牙齿,扔进厕所,众人溺头;等他当了秦国宰相,非要魏其的脑袋不可,司马迁的按语说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范睢列传》)中国的游侠,专打天下抱不平。侠义小说的凛然正气,在国人的血脉中从未断绝。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报仇的作品卷帙浩繁,不可悉数。诸如《赵氏孤儿》、《窦娥冤》、《李慧娘》、《伐子都》、《活捉》、《夜审潘洪》、《青霜剑》、《刺王僚》……

另外,实行仁义中庸,要摸清帝王的真实用心。例如汉武帝刘彻培养提拔了大批儒生充任各级官吏,并且大搞儒家鼓吹的那一套礼制,对于树立帝王的绝对权威,确实令人受用:中国皇帝立年号,就是从刘彻开始的,有一位信奉黄老的大臣汲黯,看出了武帝的言行矛盾,当面揭穿武帝并谏言:“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难道要效法古代传说中的唐尧虞舜吗?”刘彻大怒罢朝。群臣一致谴责汲黯冒犯龙颜,以为他非死不可。武帝回到后宫对身边人说:“汲黯这个家伙,真是个傻子!”(《汉书·张冯汲郑传》)那潜台词是:我搞仁义礼制中庸这一套不过是走走形式,你没看我用的都是严刑峻法的酷吏吗?

臣民的脑袋不是任人摆弄的木头疙瘩。他们经过千百年的观察思考,早就明白,要实行中庸是极其困难的,皇帝老儿你先做出个样儿来。谁不知道帝王说的跟做的经常是判若天渊啊!那么,皇上嘴里说的与老百姓心里想的,怎么能不天悬地隔呢?可是,作为认识论,我觉得中庸是人类从感情冲动走向理性判断,防止两极互跳大翻烧饼的卓智产物,是预见未来深谋远虑的思考的结晶。黑格尔的正—反—合,不是和稀泥。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讲道:“文明人之所以与野蛮人不同,主要的是在于审慎,或者用一个稍微更广义的名词,即深谋远虑。他为了将来的快乐,哪怕这种将来的快乐是相当遥远的,而愿意忍受目前的痛苦。这种习惯是随着农业的兴起而开始变得重要起来的;没有一种动物、也没有一种野蛮人会为了冬天吃粮食而在春天工作,除非是极少数纯属本能的行动方式,例如蜜蜂酿蜜,或者松鼠埋栗子。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深谋远虑,它只有一种直接的冲动……”(商务版,上卷第38页)。深谋远虑,非大政治家莫属。海峡两岸悬隔五十多年,真正显露曙光的是连战接受了胡锦涛关于两党会谈的邀请,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此举深得全国人心!为马英九的政治前途铺平了道路。台湾演出《红灯记》,一字不改,没有点政治胸怀,怕不行。当年中美建交前,周总理导演了乒乓外交,基辛格秘密访华,毛泽东欣然接见尼克松,这都属于大手笔。毛是最佩服曹操的。他曾亲笔题写“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不懂历史,不懂兵法,不懂政治理论(含民心,进与退之度),是成不了领袖人物的。巴顿有言:“战争中最巩固的防御就是进攻”。(《狗娘养的战争》第398页,郑州大学版)他不愧是位天才的大将军,但不是帅才。毛之所以佩服曹操,就在于阿瞒的将帅兼备,文武全能,不但善用人,而且懂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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