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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历史和未来记住他

2012-12-22纬零,孟玮

民主与科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清华

编者按:叶企孙先生现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道,他是九三学社前辈王淦昌、赵九章、陈芳允、葛庭燧等著名科学家的恩师。他对中国科学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也历经坎坷。叶企孙最后的遭遇,是历史、社会、文化等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是文化大革命的恶果。我们必须谨记,在中华民族走向现代化的未来征途上,再也不能让我们的杰出科学家受如此委屈和磨难,再也不能让文化大革命的悲剧重演。

叶企孙先生的侄子叶铭汉院士最近说了一句话:要反思历史,接受教训。诚如斯言。历史不仅仅是实际发生的事,而且还是人们对这些事件的思考,以及对这些思考的思考。人类历史不断进行自我反思,正是通过反思,历史才是理性的,才能不断探求更为合理的行进方向。

历史本身没有反思力,是赋予了理性思维能力的人在思考着。这种反省精神,永远推动着人们超越自我,超越人类社会自身,愈来愈走向更高文明。反思“文革”的教训,使年轻人了解“十年动乱”及其对我们民族科学文化的危害,对于曾经经历了那些年风云变幻的一代人来说,这是历史庄重交给我们的责任。我们没有权利回避这个责任,每一个具有历史责任感,对生活采取严肃态度,崇尚“爱国、进步、科学、民主”的人,都不能回避这个责任。

让历史和未来记住他

他是中国最委屈的科学家。长久以来,每当说起中国科技界的领军人物,我们只知道中国科技界有“三钱”(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有“原子弹之父”王淦昌,有“航天之父”赵九章,有“光学之父”王大珩,知道中国“两弹一星”的科技功臣,知道华人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知道著名的数学家华罗庚等等,却不知道这些中国巨响和中国亮点实际上均和他有着巨大的关系。这真是一个令人扼腕痛惜的疏忽。

他就是叶企孙,中国近代物理科学的宗师,原清华大学首任理学院院长、物理系主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几乎没人认识他,更没人知道他的价值。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叶企孙的名字,又重新被人提起。说他是大师中的大师,一点也不为过。他创建了清华大学物理系,并培养出五十多位院士;“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半数以上是他的学生。

他和我们的时代交臂而过——一个我们知道得最晚,了解得最少,然而却对中国科学界贡献重大的杰出科学家。

叶企孙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3岁开始背诵《唐诗三百首》,习写《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6岁开始熟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等等。如果在国学上继续研习,或许可以成为未来的国学大师。

1911年2月,叶企孙考取了庚子赔款游美预备学校——北京清华学堂,入学不久,叶企孙就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要想洗刷民族的耻辱,要祖国强盛,必须加强自身的学识和修养,努力学习科学知识。也就是从那时起,“爱国”和“科学救国”成为了伴随他一生的理想和信念,即使在后来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时,也未曾动摇过,终生信守,至死不渝。

1914年,叶企孙和同学们一起筹措建立了“科学会”,并呼吁大家“聚数百英俊之士,如同一之目的,平日浸渍熏染,切磋琢磨;专科学者,从事研究……积之既久,必有出类拔萃者出乎其间”。他的见解代表了清华学子顺应时事的发展方向,因此“科学社”得以百年流布,并成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学术社团。

除参加“科学会”之外,叶企孙还参加了另外一个社团“明德社”,取自《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句,意思是彰显美德,以达到一个完美的思想境界。学生时代的叶企孙就是被这样一种文化引领着,一心一意去做全人格的学生,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就这样,在清华的学习经历,叶企孙既丰富了学识,又丰满了双翼,成为了那个时代所要求的“全人格”式的学生,1918年6月,叶企孙以优异成绩结束了影响他一生的清华园学生时代。两个月后,叶企孙和同学们在上海乘中国游船公司新“南京号”船赴美。

叶企孙选择了芝加哥大学物理系学习实验物理学。在当时大批留美学生中,只有极少数青年高瞻远瞩地注意到物理科学的重要性而选择了这一方向。

早在1915年1月14日写的日记上,叶企孙第一次透露出他的思想,他深感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乃是祖国人民的血汗,自己他日留学必须从国家需要和自己的长处严谨思考,以图报国。1915年3月4日,叶企孙的好友任鸿隽在《科学》创刊号上喊出了科学救国的呼声:“然使无精密深远之学,为国人所服习,将社会失其中坚,人心无所附丽,亦岂可久之道。继兹以往,代兴于神州学术之林,而为芸芸众生所托命者,其唯科学乎,其唯科学乎!”叶企孙熟读中西历史,极易对此产生共鸣并付诸实践,因此,他1918年赴美留学选择物理是长期深思熟虑的结果。

叶企孙是以三年级插班生的名义进入芝加哥大学学习的,只学习了短短的两年,1920年6月,即以优异的成绩获得芝加哥大学物理学学士的学位。

同年9月,叶企孙转入哈佛大学研究院,师从后来获诺贝尔物理奖的布里奇曼作博士研究生。研究生期间,他与合作者改进前人的试验方法,用射线方法重新测定普朗克常数,其测定的h值被认为是当时最精确的h值,正是由于这一数值的精确,在科技水平飞速发展的20世纪20年代后的16年内,无人再敢问津,这在现代科学史上是很了不起的。那一年,他才23岁。在这以前,还没有哪一个中国人的姓名被载入现代世界自然科学学术著作中,并且如此广泛传闻。

叶企孙留美期间的另一个大成就是流体静压力对典型的铁磁性金属——铁、钴、镍磁导率的影响,这项研究由叶企孙独立进行,是高压磁学的重要进展,因此他的博士论文《流体静压对铁、钴、镍磁导率的影响》再一次受到了世人的瞩目,成为欧美科学家争相议论的焦点。他的导师P.W.Bridgman教授这样评价叶企孙的这一成绩“自从叶企孙的工作之后,R.L.Steinberger先生用类似装置对一系列铁镍合金作了类似测量。”可见,叶企孙在这个领域作了开创性的工作。

在叶企孙的影响下,中国留学生在大洋彼岸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科研高潮。并且,继叶企孙等第一代留学生为祖国争得荣誉之后,又有更多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学生相继在大洋彼岸获得了成功,他们是王淦昌、施士元、王竹溪、赵九章、彭桓武、邓稼先、钱三强、钱学森、李政道、杨振宁、吴健雄等等,但若溯本追源,追索谁是第一个在近代科学界为中华民族赢得荣誉的人,非叶企孙先生莫属。

值得回味的是之后的那些人大都是叶企孙的学生,或者是他学生的学生。而叶企孙更大的贡献则是为中华民族立于世界之林争取了时间和为祖国完成了科学技术人才上的准备。

1923年,叶企孙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他婉言谢绝了恩师对他的挽留,决议回国。

留学期间的叶企孙当年除了敏锐地注意并吸取国际上科学前沿的成就外,还注意到人际交往的重要性,要与国际上站在科学前沿的科学家交往。因此,归国前,他利用平时节省下来的钱去了一趟欧洲,先后参观了德国、法国、荷兰和英国的一些大学的物理研究所,拜会了那里的物理同行,历时4个多月,1924年3月,回到上海,开始了他曾魂牵梦绕的报国之路。

1924年3月,叶企孙被当时国内极负盛名的东南大学聘为物理系副教授,他本人如凯旋般受到大家的欢迎,因为在当时的国内物理学界,还没有哪一个科学家能在世界自然科学领域获得如此瞩目的成绩。1925年8月,清华学校开始筹设大学部,叶企孙被清华学校大学部聘为物理科副教授,并把东南大学刚毕业的学生赵忠尧、施汝为两人带到清华作助教。不久,梅贻琦因为教务长公务繁忙,就把物理科全部工作交给叶企孙负责,把科上升为系,并由教授会选举叶企孙担任清华物理系的首任系主任。从此叶企孙就把创建清华物理系作为他终生的事业,把欧洲学习、考察所得全部应用到这个事业上。他创建物理系不仅着眼于教书育人,而且还谋划建立中国自己的科学事业,吸取欧美名牌大学及那些著名科学家的成功经验。所以,在创系之初除了想方设法网罗名师之外,精心筹划建立各种实验室、金工间、木工间,同时带领助教进行科研工作,通过实验测量解决与实际应用有关的理论问题,这在当时的中国大学是首创的。

叶企孙总是把自己的高足安排在物理学之外的领域,让他们用深厚的物理学基础和物理方法在一些重要的新科技领域做开拓性工作,占领世界科技的多个制高点。这种科学上的战略决策是借鉴欧美科学史所得,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证明,叶企孙的战略思想和实践是极其成功的。“两弹一星”功臣中的13位与叶企孙有师承关系,这绝不是偶然的。

在23位功勋科学家中,有9位是叶企孙的弟子。第一位就是王淦昌。王淦昌是物理系第一届学生,叶企孙的大弟子。学生时代的王淦昌是一个热血青年,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当天晚上,叶企孙得知王淦昌参加了天安门游行,又见到了王淦昌身上的血迹,情急之中脱口而出:“谁叫你们去的?!你知道自己的使命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落后?你们明白吗?如果我们的国家有大唐帝国那般的强盛,这个世界上有谁敢欺侮我们?一个国家与一个人一样,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要想我们的国家不遭到外国人的凌辱,就只有靠科学!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说罢,叶企孙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王淦昌被老师发自肺腑的话所打动,从此暗下决心,献身科学,走科学救国之路。王淦昌大一时酷爱化学,叶企孙看出这个学生转学核物理更有前途,在“三一八”惨案后,用各种方法,使他把专业兴趣转移到了物理学。王淦昌家在江苏,假期没有钱回家,叶企孙就给他旅费让他回家。后来又把自己穿的一件呢子大衣送给他,从此建立起不同寻常的师生情谊。

1930年,王淦昌被叶企孙推荐到德国留学,在柏林大学师从麦特勒教授,这位女教授是欧洲研究原子核分裂现象的三个源头之一,曾参与发现铀原子核裂变反应的实验,后来又对此作出了正确的解释。原子弹就是在此基础上得以研制成功的。王淦昌的科学生涯从一开始就与原子核物理有缘,后来成为了世界著名的核物理学家,长期担任中国核物理学会理事长。由于他对我国的核能事业的重大贡献,欧美报刊曾称誉他为“中国的奥本海默”。(奥本海默是美国的原子弹之父)

王淦昌在柏林大学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即将回国时,一位德籍教授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密斯特王,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中国很落后,实验设备都不齐全,你在世界物理学界很有发展潜力,世界的物理城在西方,不在东方,你回去将会影响你的前程……”而王淦昌这时头脑里闪现出来的是叶企孙先生的教导,王淦昌说:“先生,你说得对!世界的物理城在西方,科学也是没国界的,但是我们科学家却是有祖国的!我是中国人,在中国有我的妻子儿女,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刻,我应该回去!我的国家需要我……”就这样,像当年叶企孙婉拒恩师对他的挽留一样,王淦昌也毅然回国与恩师叶企孙共赴科学救国之路。

为了祖国的强盛,王淦昌一生都在科学征途上奋斗拼搏,鞠躬尽瘁,为中国的核科技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为了中国原子弹、氢弹的研制工作,王淦昌隐姓埋名17年,受命时慨然寄语:“我愿以身许国!”在大漠中科研攻关时,王淦昌几次留下掷地有声的话:“不研制出来,我死不瞑目!”当原子弹爆炸成功时,王淦昌首先想到的是叶企孙老师:“在浩瀚的戈壁滩上升起光彩夺目的大蘑菇云的时候,沙滩上的人群是那样的激动……在这个时候,我不能不想起我的师长叶企孙教授。”只要细看看投身于“两弹一星”的科技骨干的名单,就会看出这些人大都是叶师创建的物理系培养的学生,或者是叶师学生的学生!

第二位就是赵九章。1970年4月24日,我国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1号,10亿中国人都在那一天夜里看到了这颗卫星奏着东方红乐曲从头顶迅速飞过,那一刻永远定格在人们的记忆里。

赵九章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第五届(1933年)毕业生。在叶企孙众多弟子中,赵九章是与他脾气秉性最像的人。20世纪30年代的气象学,即使在欧美,还只是停留在观测和定型解说阶段。1934年,叶企孙指引赵九章转入高空气象学领域,不仅考虑到高空气象与航空直接有关,涉及国防空军建设的需要,而且希望赵九章把数学和物理理论及物理方法引入气象学研究中,使气象学变为可以定量计算,从而可以预言气象现象,也就是使气象学成为真正可以预测的科学。叶企孙深情地对赵九章说:“这是一项有利于中国人的大事业,我相信你会很快领会其中的含义,你是一个热爱国家又有很强事业心的人,相信你会在高空气象学领域闯出属于中国人的新天地,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安全的蓝天。”赵九章没有辜负叶师的期望,考取公费留学名额后,1935年赴德国柏林大学研习动力气象学、高空气象学和海洋学。1938年秋,赵九章取得柏林大学博士学位,像老师叶企孙一样,他也立即回到战火纷飞的祖国,成为了我国地球物理和大气物理的奠基人和开拓者。赵九章此后的事业,真切地印证了叶企孙超乎寻常的预见力。仅就科技领域预见力这一点,在当时的中国,没有什么人能与叶企孙相比。

1957年10月4日,苏联成功发射世界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标志人类进入“空间时代”,赵九章立即指出“这是空间探测的里程碑”,并向领导积极建议筹组这项巨大的科研项目,1958年1月一个名为“518”的科研集体在中科院诞生,组长钱学森,常务副组长赵九章。在赵九章的领导下,这个研究集体研制出诸多火箭和卫星腔体中的各种仪器设备,进行了宇宙线、电离层的探测,解决了真空、高温条件下卫星环境模拟实验的一系列问题。1964年12月27日,当他看到我国火箭技术已具备发射人造卫星的能力时,又第一个写信给周总理,正式建议开展我国的人造卫星研制和空间物理探索,并领导筹建了中科院卫星设计院。正当赵九章全面组织实施中国卫星的研制工作之际,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中华大地,赵九章惨遭迫害致死,使人们无比痛惜。1988年,由中国科学院上报的《“东方红1号”人造卫星事业的开创奠基工作》这一重大成果被评为“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当按成就大小排名获奖科学家时,赵九章名列首位,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国卫星第一功臣”,然而,他却没有等到这一刻的到来。

西北核技术研究所所长李真富在纪念赵九章90诞辰大会上这样评价赵九章:“赵先生虽然没能亲自参加核试验,但他的远见、他的德高望重、他的支持和帮助使我们对核武器试验中的几个重要安全问题的解决是有贡献的。”

1999年,国家追授赵九章“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再看“东方红1号”人造卫星获奖功勋科学家的名单,排在第三位的是钱学森,钱学森是火箭技术和空气动力学的世界一流专家,是保证卫星上天的必须。他本是学习一般铁道机械工程的,也是叶企孙的引导和安排才转到新科技的前沿领域,在这个学科方向上,成为冯·卡门的博士生。

钱学森于1934年毕业于交通大学铁道工程系,他怎么会与火箭卫星打上交道的呢?这也与叶企孙有关系。清华改为大学后,于1933年恢复公费留学生,并向全国公开招考,主持这项留学生(不仅是留美,还包括留欧)考试的就是叶企孙。钱学森一毕业就参加了1934年的留学生考试,参加这一届考试的有清华物理系毕业的赵九章、王竹溪,历史系毕业的夏鼐,土木系毕业的徐芝纶,南开大学生物系毕业的殷宏章,交通大学土木系毕业的张光斗等共20人。这些人出国留学学些什么,到哪所大学,都由叶企孙会同各方面专家并结合留学生本人要求仔细考虑,所以他们出去后都学业有成,成为享有世界声誉的一流专家。考虑到钱学森在国内学的是铁路机械工程,出国留学却是航空工程,两者差异太大,所以叶企孙就安排钱学森在清华大学补修航空专业一年,变更留学方向需补专业基础,专门补习专业和数学,于是叶企孙就承担起了这项工作,为钱学森专门“吃起了小灶”,后来干脆就让钱学森住到自己的家里以方便为其补习。

试想,如果没有叶企孙的引导,改变钱学森的科技方向,在清华大学补修一年的新知识并推荐到冯·卡门的门下,就没有后来的“火箭之父”钱学森。而经过叶企孙这位伯乐之手成为千里马的科学明星实在太多了。

彭桓武,1938年赴英师从国际知名理论物理学大师玻恩。彭桓武在名师指导下打下了深厚的理论物理基础,获得了两个博士学位,成为扬名海内外的科学奇才,回国后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理论权威。

钱三强,清华物理系第8级毕业生,师从居里夫人的女儿、女婿,专攻核物理并做出显著成绩。1948年,他决定回国时,约里奥·居里夫妇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在自己的得意门生的鉴定书上这样写道:“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近十年来在我们指导下的这一代科研人员中,钱三强是最优秀的!”

王大珩,1938年赴英国留学,攻读应用光学专业。为什么改学光学,王大珩说:“在设置留学生的专业和名额上,叶先生有深谋远虑。在抗战前中国的光学工业是零,而国防需要光学机械,为此他设置了应用光学这个名额。”王大珩回国后成为我国现代国防光学技术及光学工程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陈芳允,清华大学物理系第10级毕业生,1938年毕业后被留在清华大学的无线电研究所任助教,该所是清华特种研究所下属的五个研究所之一,而特种研究所委员会的主席就是叶企孙。陈芳允于1945年被派往英国一无线电厂研究室工作,解放前夕回国,他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实验做出过重要贡献,为人造卫星的贡献更多,成为中国卫星测控技术的奠基人。正是王大珩与两位清华校友王淦昌、陈芳允及毕业于交通大学的杨嘉墀一起,倡议开展了我国发展高科技的“863计划”。此外,周光召、邓稼先、朱光亚、于敏、程开甲、屠守锷等“两弹一星”元勋,都与叶企孙有直接和间接的师生关系。

从叶企孙麾下走出的清华物理学人,走向欧美科学界的尖端科学,他们按着叶师的教导,从物理跨到其他领域,原子热核武器研制成功、卫星上天、电子技术、地震预报、气象预测、国防工业等领域突飞猛进,为新中国的国防科技现代化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而这诸多重要学科的肇始,都离不开叶企孙的名字。

1993年,当时的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在《纪念叶企孙先生》一文中,这样评价叶企孙的一生:叶企孙先生“是我国近代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和我国物理学界最早的组织者之一,为我国物理学研究与理科教育、科学事业和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叶企孙对国家“突出的贡献”,不仅表现在“两弹一星”方面,更表现在对中国近代物理学事业的建立上。

以叶企孙在读书时的成绩和灵性,他是完全可以跻身世界顶级科学家的行列的,但是,科学家会为国家创造出“国之利器”,而教育家会为国家培养科技人才,中国需要一个科学家群体,而不是仅靠一个科学家去改换天地。正是源于这层考量,叶企孙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科学家桂冠,放弃了自己的专业研究,以一个教师的身份完成了他与祖国签立的科教兴国的承诺,而且自始至终从不懈怠。

他是清华物理系首任系主任,也是清华理学院的第一任院长。理学院下设六系,在叶企孙任首任理学院院长期间,他聘请的各系主任是:算学系熊庆来、化学系张子高、生物系陈桢、地理系翁文灏、心理系沈有乾、土木工程系卢恩绪。理学院下属各系聘请的教授有吴正之、杨武之、郑之蕃、萨本铁、陈省身、任之恭、吴韫珍、黄子卿、高崇熙、孙光远、施嘉炀等等,皆一时之选。可谓群贤毕至,从各系主任的名单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国宝级的人物。

不仅如此,抗日战争及战后国家发展变化,叶企孙也总是从大局出发,不断向外输送人才,又同时培养大师级人才。如1937年萨本栋去厦门大学任校长,并带去本系优秀毕业生周长宁。1945年吴有训去中央大学任校长,赵忠尧则去中央大学任物理系主任。

1929年到1937年,叶企孙担任了9年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在《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一书中,苏云峰先生评价这个时期的理学院,“在校园西部兴建物学馆、博物馆、气象台及有关特种技术研究,使理学院成为校园中面积最广、建筑最宏伟、设备最精良的部门。生物馆获洛克菲勒基金会之半数捐助,是此时校园内最大的馆系”。1931年后,理学院又“在校西南兴建化学馆、水利馆、机械工程馆、电机工程馆、航空工程馆、改建发电厂,新建男女宿舍4座及教职员新住宅40所”。1934年后,理学院“58个实验室和研究室,大多安置最优良的仪器设备”。在图书和仪器设备方面在国内可谓首屈一指,无人可与之匹敌。

陈岱孙先生谈到叶企孙对清华大学的贡献时说:“他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创建者,同时又是清华理学院各系发展的奠基者。他为清华大学在短期内跻身于名大学之林,做出了贡献……在短短的几年的时间内,清华从一所颇有名气而无学术地位的学校,一变而为名实相副的大学……企孙先生,在这一方面做了重要贡献。他,为创建清华的物理学系和理学院,罗致了一批造诣较深的学者……充实了理学院的师资队伍;为物理系积极筹备、组建了研究工作所必需的实验室,配备了各种仪器设备。清华物理系,在抗战前近十多年的时间,培养出一批优秀人才;他们对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中国近代物理学从20世纪20年代之初开始萌发,吴有训、赵忠尧、萨本栋、王淦昌、彭桓武、钱三强等人都为中国近代物理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都是它的奠基人,叶企孙只是这许多奠基人之一,但是与这些奠基人相比,他所起的作用也大不相同,叶企孙是鼻祖、是主心骨,是伯乐,是人才阶梯的设计师。他是这个事业的典范,值得我们后人永远铭记。

因为他高尚的师德和磊落人品,因为他君子之风和至善至美的奉献精神,叶企孙一直为昔日清华师生所爱戴。

吴有训当年到学校时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教师,资历年纪都不如他,他把吴有训的工资定得比自己还高,1934年,叶企孙把清华物理系系主任一职荐引吴有训接替,四年后1937年又力主吴有训接替他的理学院院长一职,而那时的叶企孙尚未满40岁,正当盛年。多年之后,清华园里,每每谈到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例证,人们援引最多的就是叶企孙的举动。

冯秉铨毕业的时候,叶企孙对他们说:“我上课上得不好,对不住你们……但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的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

抗战期间,西南联大教授们都挣扎在饥饿线上,生活极端艰难。他却省出钱买了两包糖果糕点,在昆明的圆通公园举行茶话会招待听他的热力学课的全体同学,50多岁的他在狂轰滥炸中亲自跑腿给学生买糖果,还鼓励学生说:“目前困难是暂时的,抗战一定会胜利。……你们一定要锻炼好身体,努力学习,将来为祖国争光。……一定要大公无私,不计名利。……”当年的一位学生半个多世纪后还深深铭记此事,他回忆说:“茶话会结束了,他送我们,我们走了,他也走了。我回头看到他的背影,就想起我大学一年级时的国文老师朱自清写的《背影》一文,那是父亲的背影。”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许多学生患了浮肿病,叶师时常将自己的特供牛奶节省下接济学生。张之翔先生在回忆叶师的文章中说:“1961年困难时期,吃不饱,我患浮肿,叶先生见我脸色不好,曾让我到他家喝牛奶。我去时,还有他的的研究生萧国屏等也在,他还切了面包给我们吃。叶先生很爱学生。我们毕业时,他分批请我们到他家,拿糖果点心给我们吃,一面聊天,一面让我们写下姓名和通信处,以便以后联系。他教过的学生中,不少与他有联系。他关怀他们,爱护他们。他没有结婚,住房比较宽裕,有时就让他的学生住到他家的空房里。如在清华时,让孙良方住到他家;在北大时,让杨海涛住到他家,院系调整后,北大住房困难,叶先生主动把房子让给梁宝洪住。”

他就是这样从心底关心他的学生,真心实意地为国家培养人才。华罗庚从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无名小卒,脱颖而出,成为数学大家,也是由于叶企孙的力排众议、慧眼识才,全力举荐,当时叶企孙说:“清华出了华罗庚是好事,不要为资历所限制。”时任理学院长和校务委员的他当时就拍板决定,破格给华罗庚提升为教员,到大学讲授微积分课程。后来叶企孙还打破常规,送华罗庚到英国深造,使其跃上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队伍。新中国成立后,华罗庚可谓名扬四海,许多人只知道华罗庚,不知道叶企孙,而对于华罗庚来说,他没齿难忘叶企孙的提携之恩:“道及叶企老,不觉泪盈眶,他对我的爱护是说不尽的,而他的千古奇冤我竟不能设法寻根究底,恕难为人。”李政道大学二年级就被破格推荐去美国做博士生,后来获得诺贝尔奖,也跟叶企孙有很大渊源,李政道后来撰文写到:“叶师不仅是我的启蒙老师,而且是影响我一生科学成就的恩师。他在西南联大给我的教诲和厚爱,对我后来在物理学研究方面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我非常敬仰他,永远怀念他。”

在他执教生涯的几十年时间里,他对每一个学生的发展和工作情况都十分关心牵挂。1963年夏天,中国物理学会在北京开学术会议时,他的1949级毕业生龙期威也前来开会,在分组会上,龙期威见到叶师,由于毕业后第一次见叶先生,相隔14年,龙期威怕桃李满天下的叶先生不认得自己,便主动上前自报家门。没想到已经65岁的叶企孙连声说道:“记得记得,你是叶铭汉的同班,和陈篪一道去东北的。”

或许这个时代已不记得叶企孙是何许人,但是叶企孙却永远记得自己的学生,记得他的教书育人的岗位,记得科学救国的使命。

叶企孙终生未娶,他的学生就是他的亲人,其中有一人叫熊大缜,是他人生里最深的一段感情。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熊大缜应该和他的同门师兄弟一样走上“两弹一星”的功臣榜,一同接受世人的鲜花、掌声、赞誉和永远的景仰。

熊大缜自幼读书,1931年由北师大附中考入清华大学,第二年入物理系。熊大缜非常聪明能干,因此深得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兼物理系主任的叶企孙先生的器重和赏识。熊大缜1935年毕业,1937年考取了赴德留学名额,学业一帆风顺的他即将启程开启人生新的一页,“七七事变”突然爆发。“七七事变”发生后,清华大学南迁,与北大、南开合并成立著名的西南联大。在这个过程中,叶企孙负责抢运图书馆资料和仪器设备,这时的熊大缜毅然放弃出国的机会,成为了叶企孙的重要助手。

1938年熊大缜投笔从戎,到吕正操将军领导的冀中抗日根据地,他组织了技术研究社,利用专业知识为部队制造烈性炸药、地雷、雷管等军需品。他在冀中根据地的工作深得吕正操的赏识,被任命为军区供给部部长。这期间,熊大缜的抗日壮举也得到了叶企孙的技术支持,叶企孙在天津,在日军的严密监视下,冒着生命的危险组织大学里的爱国师生秘密生产TNT炸药、装配无线电收发报机等,偷运至冀中供应抗日部队。

我们在电影《地雷战》里看到的地雷和炸药的种种巧妙运用,全部是农民的身影,其幕后英雄正是以叶企孙为代表的这些清华师生们。

有了地雷,冀中地区的抗日如虎添翼,打得日本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们在军报上写道“八路军有反坦克地雷”。美国外交官曾深入抗日根据地考察,回国后在报纸上撰文说:“你们真有本事啊,和美国的火箭一样啊!”吕正操回忆说:“他们在外国报纸上说他们美国的技术中国的晋察冀全都有了。”

叶企孙利用自己的威信和在平津两地的各种关系,联络、动员、举荐了许多技术人才到冀中根据地去。他的学生葛庭燧、汪德熙都由他安排赴冀中根据地去进行军工研制工作,冀中抗战,叶企孙和他的学生们功不可没。

1939年春天,形势急剧恶化,根据地发起了锄奸运动,熊大缜被诬陷为特务而遭逮捕。当时的吕正操也正在被怀疑,自身难保,无力营救。在日寇扫荡,军区机关转移途中,锄奸队擅自决定枪决熊大缜,临死前的熊大缜深知子弹对于抗战的重要性,而且他也不能死在自己亲自研制的枪弹下,要求省下子弹抗日,最终被石块打死,时年26岁。

47年后,1986年,熊大缜终于平反昭雪,认定他“是叶企孙教授推荐的好大学生,是有志青年,怀着一片报国之心,为冀中抗战做出过卓著的贡献”。在今天清华大学的校史馆里,熊大缜的名字铭刻在“清华烈士”的群像中。

“文革”的暴风雨席卷而来,“熊大缜特务案”又被重新提出,并展开进一步调查。

这一次,厄运降临到叶企孙先生身上。因为他与熊大缜的师生关系,也因为在熊大缜被捕时,叶企孙冒着被株连的危险多方呼吁,一直要求为熊大缜平反,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却为他在“文革”时的蒙冤,打下了深深的伏笔。

“文革”式的推理可以说毫无任何逻辑可言,先是吕正操受审查,熊大缜“特务案”又被重新提出,因为熊大缜是特务,所以他的老师叶企孙就被推理成特务头子,更为吊诡的是,连普通国民党员都不是的叶企孙竟被诬为国民党中统在清华大学的头子,而熊大缜是受他的派遣打入抗日根据地的。他向抗日根据地提供的技术援助与支持也被说成是来自国民党反动派。

在那个颠倒是非黑白的混乱时期,这样的罪行可想而知会给叶企孙带来什么。

从1967年6月开始,红卫兵小将们以革命的名义对叶企孙揪斗、关押、抄家、停发工资并送往“黑帮劳改队”,暴风骤雨般的折磨与批判,使这位恨不得把生命献给科学、献给党、献给祖国的科学家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并一度精神错乱,出现幻听,他总认为有电台在监视他,“一举一动都有反应,他喝一口茶,电台就说他喝茶不对,他走出门,电台就叫他马上回去”。他侄子看着他,“甚觉悲哀”,说“你是学物理的,你知道电波透不过墙,根本没有这种事,是幻觉”,他说“有,是你耳朵聋,听不见”。1968年,已经70岁的他,因为熊大缜的事,涉嫌“国民党C.C特务团”被捕,关入北京卫戍区监狱,还戴上了手铐,关押了17个月。

后内审外察,叶企孙在受尽多次人格侮辱,饱受多次肉体折磨后,因均无罪证实据,1969年11月,才被释放回学校。蜗居一间斗室。昔日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的名教授,腰已弯到90度,并且当时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小便失禁,双腿肿胀如小桶,脚肿得穿不上鞋袜……

那时人们常看到海淀中关村街头有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踽踽独行,或迎着北风仰天独坐,穿着一条露出破棉絮的破棉裤和一件捉襟见肘的旧棉袄,腰间扎根绳子,脚上趿拉着一双钻出脚趾的老棉鞋,花白胡子及头发上结了冰,这就是培养出一大批“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的一代宗师叶企孙。

有一次,钱三强在中关村的马路上碰到他,赶紧走过去跟老师说话,他却轻轻地对钱三强说:“以后你再碰上我,不要跟我说话了,省得连累你。”说完马上离开了。

王淦昌从四川九院出差来京,与龚祖同一道看望老师,叶企孙知道王淦昌化名隐身大山深处为了什么,即使面对这两位最亲密的弟子他也丝毫不透露内心的痛苦,从不提工作内容,更不会以牢骚满怀的姿态向学生诉说时代对他的不公。

困难时期曾经得到叶企孙的帮助,到叶先生家喝过牛奶的张之翔听说叶先生从监狱放出来了,想方设法见了恩师一面。他回忆道:他坐在椅子上,多年不见,乍见之下,竟认不出来了。他气色比过去差多了。他告诉我,他的腿走路很困难,是被红卫兵打的。他拉起裤管给我看,他的小腿仍然肿着……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叶先生。

钱临照常常探望叶企孙,所谈多涉及物理学和科学史以及中国古代诗词,不涉及受迫害屈辱之事。仅有一次,叶企孙取出《宋书》,要钱临照看范晔写的《狱中与甥侄书》中的一段:“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否,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1977年1月13日,身患重病的他含冤去世,终年79岁。弥留之际,偶尔醒来,便口中喃喃:回清华……

据他的侄子叶铭汉回忆,叶企孙去世之前大喊了一声“啊……”这一声喊出了他的委屈,他的不解,一个性格如此温良宽厚的人,最后用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他的人生,告别了这个他曾经那么热爱的科学、他的教育事业、他的学生。

而他去世的消息却不曾见诸当时的报端。

在多方的呼吁和努力之下,直到1987年叶企孙才得以被称为“不但是伟大的科学家,教育家,同时又是满腔热血的爱国主义者”。这份迟来的公正整整晚了十年。但叶企孙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们无法了结他们的怀念和追思,无法忘记这位为中国科学做出卓绝贡献的一代宗师。1990年,清华大学理学院物理系校友决定组织“叶企孙奖”基金会,设立“叶企孙奖”。

1995年,叶企孙铜像在清华大学新区第三教学楼落成。

叶企孙的一生是科学的一生,为科学战胜愚昧而奋斗,但恰恰也是被无知和愚昧致死。他的悲剧深刻说明:在中国,必须培育适宜科学发展的社会文化土壤,形成有利于科学大师成长、生存、发展的社会文化环境。这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

“读史徒知事实,无补也,善读史者观已往之得失,谋将来之进步。”——叶企孙

(本刊编辑部纬零、孟玮根据《最后的大师》、《叶企孙》、《中国科技的基石——叶企孙和科学大师们》等资料汇编整理,感谢叶铭汉先生、虞昊先生的访谈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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