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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居住的街道

2012-12-22冯娜

天涯 2012年6期
关键词:酒缸楼梯店铺

冯娜

我对春意盎然的街道怀有好感。如广州车水马龙的大街被高大、火红的木棉树所护佑;丽江铺满青石板的巷道被扬起的柳絮和茶花所点缀;杭州清净的桥头被绵绵雨意和桃花所怀抱……不知是来往的人群与流动的季节产生观照,还是春天的生机使一条条街道像跃出水面的鱼,光滑鲜活,甚至还带着腥味儿;让人心里也跟生了根、迫不及待要发芽一样,发痒。

每个城市的春天都不一样,每条街道也各有风姿。它们穿着不同的衣裳相逢,相互打量,然后几乎用一夜就可以捧出一张新的脸孔。徜徉过不同街道不同的春天,我常常在寻找一些相同的气息:也许是风?剪刀般的风,穿云碎雨,芳踪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寻。

——最接近风的,也许是记忆中泛着迤逦之光的街道。那条街我走过无数次,牵着母亲的手去赶集;放学的时候小跑着去买作业本;去喊街头下象棋的父亲回家吃饭……当然,去得最多的是与母亲一起到她的朋友杨阿姨家闲玩。杨阿姨家在那街道上开了一家小店铺,那种卖烟酒、盐油、零食的杂货铺。母亲周末常去杨阿姨店铺里,两人研究毛衣的织法、鞋垫的花样、酸菜坛子该如何翻晒……家长里短,女人容易用众多事物来填满琐碎的日常生活,以及彼此的友谊。她们常常每人抱着一团毛线坐在店铺的椅子上,把身体胸颈以上的部分露给外面的街道。有人来买东西时,杨阿姨就用她惯有的甜腻嗓子应:好的呀!好久没见你来啦,还要点别的吗?每当这时候,里面小桌子上做作业或画画的我就会抬起头来看杨阿姨用一个塑料的大勺子将油或酒用漏斗灌进客人的瓶子或酒罐。

透过柜台上的窗,还能看到外面的人通常伸长了脖子,看着里面的人是不是盛得满,是不是从上好的大桶里把酒或油盛出来,再清清亮亮地注进自己的容器。后来,我读到鲁迅先生的咸亨酒店时,我常常会联想起这个情景,只是没有孔乙己一般模样的人上前来对我和杨阿姨的儿子说: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

杨阿姨有个儿子和我同岁,女人们聚在一起闲聊做事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写作业、画画、游戏。这个小伙伴学习不用功,恶作剧和嬉闹却是一流,也许杨阿姨和我母亲私下里认为让他跟着一个成绩好的小女孩安静做功课会让他收敛些,事实上,她们估计错了。他以给我看他收集的小龙人的连环画为由,抄袭我的作业。一个开杂货店家的小孩要收集拢那些每袋零食内有一张系列画片的连环画远比我要容易,小孩之间的交易也是容易达成的。如今想来,我也兀自失笑。当他在桌子前一字不落抄袭我的作业时,我就坐在楼梯上拼接着看那些连环画。楼梯对着一扇窗,在翻看连环画的同时要警觉有无大人上楼来,于是在抬眼低眼之间,目光会透过窗望出去。我记得街的对面有一棵苹果树,春天的时候开满粉红色的苹果花,还有蜜蜂和蝴蝶围绕着树,树下也许有人在走,树旁边是一家卖包子的小店,但是我那么短暂的抬眼,并不曾留意。

做完作业一般会像放风一样让两个孩子出去玩儿,有时是到街头看那用糖稀画凤凰、花篮的艺人把一群孩子糊弄得直砸嘴巴;有时是沿着那条并不长也不宽阔的街挨家挨户地瞅瞅,大凡街上的人家都认识杨阿姨的儿子,有时还会有人打趣:哟,小伙子,领着小媳妇逛街呢?有时则会揣着人家随手抓的瓜子、大枣等吃食回来,我害怕被母亲批评接受生人的东西,但杨阿姨的儿子总能说出什么什么是谁谁给的,说过了谢谢。然后杨阿姨就会安抚般地对母亲和忐忑的我说,都是街坊邻居,没事没事。

孩子是容易厌倦的。除了眼巴巴等着苹果树上果子成熟外,我们对这条街所有的景物和人事皆已失去了兴趣。于是杨阿姨的儿子以他好动顽劣的天性发明了从楼梯扶手滑到窗户去的“秋千架”。他不知从哪里拉来一条布带子,从扶手拴到窗框,然后得意地要演示他的“滑翔技术”给我看。随后,站在楼梯底下的我和店铺前的两个母亲同时听到“扑通”一声,像是一根萝卜闷声闷气地被丢进了锅里。两个母亲应声停下她们的闲话,大声问后面的孩子:怎么了?我吓傻了呆立几秒钟后大叫:妈妈快来!他掉下去了!——杨阿姨的儿子根本没把布带子拴好,一下子从楼梯一角摔下来,之所以响起落水般的声音是因为他直接掉到了他家里储酒的大缸里!

两个女人站在椅子上像打捞落水狗一样,把酒淋淋的孩子从酒缸里拖出来。扑鼻的酒味让人晕眩,他全身上下淌着酒,脸色发青,在杨阿姨猛烈地拍打下剧烈咳嗽起来。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两个女人惊惶的表情,男孩子像将溺毙的小狗一样全身滴着酒;一缸酒水哗哗被拖动,像深不见底的幽潭。因惧怕杨阿姨的丈夫归家知道此事,两个女人一遍遍用洗衣粉拖地,洒消毒水、打开门窗消除酒味以遮掩劣迹;酒缸里的酒像一个孩子的澡盆被荡漾出一小半——每每想起这些,我便隐忍不住一阵毫无恶意的笑意。

那是一个初春,酒气混合着苹果花的芬芳在街道上流淌。来买酒的人伸长脖子问:什么好酒,这么香!给我来两斤!

那缸酒最后去向哪里,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已经离开了那条街,看到另外的城市不同的街。我有时会想起那个幼时的朋友,大约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满含惋惜和心痛地说出杨阿姨命苦,儿子不听话,打架砍伤了人,不知是否要坐牢。这个时候,我默然地想起那个春天料峭的风里,他从酒缸里被捞出来,瑟瑟发抖,像一只可怜的小狗,等待着母亲严厉的惩罚;他连酒缸都无力爬出,怎么会有力气举起刀子刺向别人的身体?我愿意想起,他用细细地手指在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地写:杨凌。

也许,我更愿意听到的是风带来的消息:春天又回到我们的婴孩之地,桃红柳绿,大地变得生动,风把我们居住过的地方所有的消息都一一撒遍,那些旧事和故人会变得清晰起来,会绕开我们所不愿意了解的后来。

我猜想,风居住的是老街,它细心完整地帮我们保存着那些光亮的记忆,保护着我们的单纯良善之心。当它吹过的时候,我们都抬起眼,看到开花的树,看到扬起的飞絮说:呵,春天回来了呵。

可是,走远了的人,还能再回来吗?

——我这样问的时候,风轻轻吹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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